其他
一篇关于 “男男” 性服务群体的研究文献
原题 | 男男性服务群体的性、性网络、艾滋风险——以东北地区为例
01
引言
所谓男男性服务者,即向男性提供有偿性服务的男性;也有一种较为通俗的说法为“Money Boys”(简称MB),即索要金钱的男孩。根据对了解男同性恋圈层变迁情况的、60岁以上的男同性恋者的访谈,笔者了解到1990年代中后期,商业性的男男性服务在我国北京、天津、沈阳、成都、西安等大城市出现,自2000年后发展起来。随着男男性传播的比率在历年艾滋病报告病例中的逐年增长,学界对于这一男男性接触群体中的特殊人群开始逐渐关注。
在从国内“中国知网”、“万方”、“维普”数据库和国外的“PubMed” 、“Embase” 数据库检索到的37篇文献来看,针对男男性服务者的研究始于2004年,数量十分有限(37篇)并且多出自医学科学界,关注的主题针对性传播疾病的临床治疗、流行病学的监测和分析、知识态度行为调查、心理健康状况分析、疾病预防和干预等医学实践(陶晓燕等,2004;蔡于茂等,2008;曹宁校等,2009)。 从社会科学角度关注国内这一群体的经验研究少之又少,并且极其有限的研究多来自海外学者。吴存存的研究发现,男男性服务活动的历史由来已久,早在晚明时期就已出现专门以陪酒唱曲,通过提供同性性服务来谋生的“小唱”(吴存存,1996)。到了清代,男男性服务者开始与饰演旦角的男性伶人相联,并在乾隆中后期形成固定称呼——“相公”或“像姑”并沿用至民国初年。清中晚期的文人雅士中盛行品伶、制谱、狎优和蓄童之风,潘光旦、吴存存、康文庆等学者对于“相公”及其组织化形态“私寓”、墨客与男旦之间的浪漫情怀均有详尽的论述(潘光旦,2006;吴存存,2008;Kang Wenqing,2009)。 社会学家Travis Kong和Lorretta Ho则将视角放在当代中国城乡流动背景下,研究男男性服务者的身份认同以及他们如何在同性恋社群小环境和社会转型大环境中求得生存。Travis Kong从社会流动的角度说明,男男性服务者以身体作为资本不仅可以最快速度获得城市公民身份以及相匹配的经济收入,此外性服务情境中牵涉的性愉悦、自我尊重、自由度等方面需要扩展挖掘(Travis Kong,2011)。Loretta Ho认为男男性服务者是改革开放背景下,同性恋群体活动空间中出现的一种新形式的性身份。 围绕这一新身份产生的性的买卖、全球移民和中国人口流动对于同性性产业的影响是亟待深入研究的问题(Loretta Ho,2010)。相较于以上社会结构的宏观关注,同性恋内部圈层的微观互动颇耐人寻味。男男性服务者的“素质”(quality)问题,是凤毛麟角的国内外研究的关键词汇。他们的“低素质”显然与其未商业化之前利用男同性恋者的感情骗取金钱的行为有关,据此行为牵涉到城市男同性恋者为主的顾客和大部分来自农村的性服务者之间的城乡差别,从而固化农村“污染”城市,农村性服务者“搅乱”城市同志圈层的负面印象,强化了同性恋群体内部对男男性服务者的双重歧视(Lisa Rofel,1999;Loretta Ho,2010;Travis Kong,2011)。 曾凯和王曙光从性服务者在性实践中的体位意义呼应了“素质”的结构性含义。他们发现,男男性服务者与临时或固定性伴的商业性行为中采取“被插入角色”,这是由他们社会经济的弱势地位决定的,即阶层与权力建构了他们的性别角色(曾凯、王曙光,2011)。而方刚有关性别气质的研究发现,男男性服务者扮演主动角色是保护男性角色不受威胁的一种方式。出于同样的考虑,他们也为女性顾客提供服务或购买女性的性服务,旨在证明自身的男性气概(方刚,2008)。上述视角构成了目前社会科学对于国内男男性服务群体的主要认识,由此可以看到本土学界的相关研究尚属空白。极为重要的社会科学视角的缺乏也体现在健康视野下男男性服务群体的研究中,尤其是这一人群的来源、取向、种类、身份、组织、流动、情感、心理等方面亟待研究,这既是深入了解这一特殊群体生活的基点,又是根据这一人群的实际需要开展疾病预防与干预工作的起点。 本文希望了解这一地下群体性服务网络的文化特点,在此基础上探析男男性服务群体的性与性别状态,并发现在这一群体迅疾蔓延的艾滋病的有关风险行为。笔者自2008年7月开始男男性服务产业的研究,调研地点在沈阳,这里不仅是东北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和交通、邮电枢纽,同时也是国内男男性服务者的重要聚集地和流出地。在历时两年、累计3个月的参与观察中,笔者采用个案深入访谈和专题小组讨论的研究方法调研了25名男男性服务者(18~42岁)和5名娱乐场所老板。 笔者重点探讨男男性服务者、娱乐场所老板和男同性恋顾客组成的性服务网络及其在不同商业空间(娱乐场所、城市公共空间)中的运作机制。同时,笔者根据以往的经验研究尝试将男男性服务者和女性性服务者进行跨文化比较。这一是缘于从事同一“职业”的不同取向;二是与受众相对了解的女性性服务者进行比较,男男性服务者错综复杂的生存状态更加凸现;三是社会性别视角的商机借用、穿插和融入将更显张力。
02
基于娱乐场所的性服务网络的文化特点
还有一种途径就是在一般服务性场所中工作的异性恋男子会巧遇执着的同性恋客人,因为抗拒不了对方给予的金钱诱惑,抱着尝试和赚钱的心理和客人发生有偿性行为,从而慢慢走入这个行业。无论以哪种方式入行,异性恋服务者与同性恋顾客多要先进行感情沟通,比如说“我想人家对我这么好,我也不能欠人家的”,“我感觉他人不错”,以至于需要用违背自己性取向的行为进行回报,这也成为克服男男发生性行为障碍的心理基础。
这种通过“熟人”介绍入行的男男性服务者和内陆型女性性服务者有相似之处,这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从文化角度来看,女性性服务者和男性嫖客被裹挟在异性恋话语中,而男男性服务者和男同性恋嫖客也秉持着同性之好,这保持了买卖双方文化上的一致性;(2)从引路人来说,女性性服务者多是由初级生活圈中的人帮带入行,细说其中的关系,又可分出同乡、近亲和远亲,还有熟人、同学、朋友等(富晓星,2006)。男男性服务者则是依靠同性恋活动圈子中的朋友引荐。这个圈子从某种角度来说,不啻是同性恋人群的初级生活圈,因为他们在这个隐匿社会生活的时候,这些朋友就是熟人网络,通过他们提供圈内的种种信息和资源,从而组织这个世界的生活和工作。娱乐场所老板也更青睐这种渠道进来的性服务者,知根知底且具有相对的稳定性;(3)私密性。女性性服务者的私密性体现在对父母和他人隐瞒其工作信息,在此“职业”的组织和流动过程中秘密行动;而在“柜中”的男男性服务者,首先在性取向上就要保持“私密性”,而其工作性质是“柜中之柜”,已然是私密中的私密。
场所老板作为“一家之长”,对男男性服务者有很强的操控能力。首先,老板掌握着客人的来源。老板是男男性服务者接触顾客的唯一渠道,也就是他们卖性谋生的唯一来源。老板根据多年经验,了解自己手头的客人类型,并且会尽量根据顾客的审美、感觉、性娱乐的需求来寻找适合的性服务者,并帮助打理性交易过程中出现的任何问题,用老板自己的话说就是“管孩子,操心”。
对于初入行的异性恋性服务者,老板会给予格外关照:安排专人演示帮助他们调整和适应,叮嘱他们在性交易中多使用润滑剂。而对于不懂事不听话的性服务者,老板在收入提成上会克扣他们更多。家庭式会所、同性恋浴池和同性恋酒吧属同一消费类别,一个“大活”(插入式性行为)都是200元,老板和性服务者五五分成。相形之下,娱乐场所老板从女性性服务者的收入提成是20%~30%左右,可见男男性服务被盘剥得更为严重。
2.3.2男男性产业的“蛛网式”结构
03
基于城市公共空间的性服务网络的特点
04
关于男男性服务者多元性存在状态讨论
笔者在调研女性性服务者的过程中听到的入行原因大多是家庭困难,需要用钱解决燃眉之急。相对来说,男男性服务者要坦白得多,赚钱容易又不累是笔者访谈得到的较为一致的说法。这样一种特殊的赚钱途径出现在1990年代,这个时代也正是中国社会发生快速转型的阶段。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进行,中国由计划经济体制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变,社会结构也发生巨大变化。作为在传统的城市市民和农村居民之间出现的第三极——农民工群体,其本质在于其是被排斥在正式的城市居民之外的非正式城市群体,是一个新的身份群体(李强,2004)。
05
男男性服务者艾滋病风险行为及其预防干预策略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艾滋病在男男性接触群体中的感染率从2001年的1.5%增至2009年的5.3%(Chow EP等,2011)。正如本文开头所述,艾滋病在男男性接触群体中的迅猛增长,使得男男性服务者进入了研究者的视野。目前性服务者群体中的艾滋病感染率约为5.9%,这和男男性接触群体相似。 男男性服务者已然不是欧美国家的艾滋病高危行为人群,他们拥有比男男性接触者更多的预防知识和安全行为,男男性接触者才是艾滋病干预的重点对象。而我国目前的情况是,商业性服务的提供和组织首先是违法犯罪行为,加之男男性服务者由于在社会公众视野以及同性恋圈层中遭遇的双重歧视,他们的活动更加隐蔽,疾控部门更难获取他们的情况及提供相应服务。有限的经验研究发现,这一群体拥有高危行为,艾滋病感染率高。沈阳爱之助健康咨询服务中心提供的数据显示,2011年5~6月,其在男男性服务场所中检测性服务者71人,发现HIV阳性8人。强隐蔽性加之群体内部取向、受教育程度、组织、与客人互动的复杂性使得国家艾滋病干预工作在这一人群中举步维艰。 目前存在的问题是,
公共卫生力量占据主导地位的防治项目仅仅从行为层次进行干预,在对行为背后的社会文化原因分析、人群及其风险层次的细分等方面并未找到有效方法,社会科学视角的参与为全面理解艾滋病流行的动力提供了可能。基于上述分析的不同空间设置中的性服务网络特点,不同类型的男男性服务者面临不同的艾滋病风险。笔者调研的4家娱乐场所中,异性恋性服务者的人数大于50%;他们因其更为浓厚的男性气质而备受同性恋顾客的欢迎。在性交易过程中,异性恋性服务者多处于被动地接受方;这除却顺应顾客“玩”的要求外,从主位视角来看这种体位便于他们入行伊始,从心理和生理上适应同性性行为方式。然而,肛交行为中的接受方较之主动方更具感染艾滋病的危险,并且这种健康危险将波及至异性恋性服务者的女性性伴。 同时,
在娱乐场所中,低龄的性服务者缺乏健康知识和自我保护意识,更易受到顾客诱导而发生高危性行为。此外,在目前一些艾滋病防治项目的干预下,部分娱乐场所老板接受防艾宣传并劝服客人在性交易过程中使用安全套。然而,有些顾客疏于防范,在与两个或多个性服务者同时发生性行为的时候只使用一个安全套,这也提请艾滋病防治的努力需在微观层面上进行探究和落实。 在公园、广场活动的性服务者无论从卫生条件、健康知识知晓还是安全套使用率上远远不及娱乐场所的性服务者。并且,由于这一群体流动性强,相关组织很难触及他们并给予系统的外展干预服务。易装性服务者的情况更加令人堪忧。 2009年的调研发现,沈阳34名易装性服务者中自述已经确认HIV阳性的就有4人。笔者对其中3个艾滋病感染者进行访谈,了解到他们在为农民工群体提供性服务时基本不使用安全套;这实则加速了疾病从高危行为群体向一般群体的传播,并随着农民工的异地流动和季节性返乡而蔓延至不同的地理区域。 社会科学从社会文化视角关注人性,不仅为了解这一边缘人群的生活状态、降低污名和歧视方面提供理论关怀,并且可使用社会科学研究方法在脆弱群体中打开关怀通道,与医学科学联手在对加强和改善这一人群健康意识和状况的层面提供应用性建议。比如将不同性网络中的“关键人物”整合至艾滋病预防和干预实践中将发挥事半功倍的效用:娱乐场所老板因其灵活的穿梭能力和良好的人际关系,可在协调性服务者和顾客的安全性行为方面扮演重要角色。 同时,
相关机构和组织可以适当奖励(如赠与安全套和润滑剂等)调动老板定期开展针对性服务者尤其是新入行者的健康知识培训。在公园和广场,某些易装性服务者由于技巧不够纯熟而被客人识破男人身份,如被客人摸到了胡子或是发现了男性生殖器等。在客人生气、索要嫖款的情况下,较早从事这一行业、经验丰富的“前辈”就会出来帮助解决难题。这实则为在最难接触的亚群中开展防艾干预提供了启发。这些颇有威望的“前辈”可被发展成同伴教育员,在性服务者流动过程中随时提供健康咨询,从而提高这一高危行为人群的安全套使用率。 此外,
近些年来蓬勃发展的同性恋草根组织也可被调动起来开展艾滋病预防宣教活动。男男性服务者受教育程度低,普遍缺乏健康知识和自我保护意识,同性恋草根组织可利用其在社群活动的优势为他们发放健康宣教材料、提供优惠的性病诊疗服务,从而促使男男性服务者的知识、态度和行为改变。同时,通过以沈阳为基点遍布全国的商业性网络,流出地和流入地的同性恋草根组织也可建立联系并整合民间力量,根据性服务者的流动路线和特点设计将流出地和流入地有效连接的艾滋病干预策略。
06
结论
男男商业性服务的出现与发展需要置于中国社会变迁的情境下进行全面理解。这一特殊的赚钱途径出现在1990年代,正是中国大力发展市场经济、社会发生快速转型的阶段;这一阶段国家与社会的主导基调是希望用物质富足来填补价值真空,由此我们看到原有意识形态下的主流道德观在“一切向‘钱’看”的潮流中出现松动和异化,控制力减弱。 一个解释性的出口是,“性”成为承载商业利益的重要载体吸引多元人群的加入,应时而生的男男性产业不仅呈现同性恋性别身份的资本运作,还将异性恋、双性恋、跨性别性服务者裹挟其中。我们基于男男性服务群体中农村人口占绝大多数、异性恋超过半数的观察,增添了社会不平等维度的解释,即在城乡流动背景下,来到城市的农村青年从事这一行业可以最快速度在收入上弥补与城市同龄人的社会距离,尽管违背原有的道德和伦理,尽管向家乡的父母隐瞒真实的职业信息。在微观层面上,作为人力资本的性的重要运作超越了性身份、性欲望、性愉悦的意义。 本文并未过多涉及的男男性服务者对于自身性服务经历的叙述,实则启发我们在今后的研究中对于他们的合理化解释进行深入细致的剖析,以透视叙述建构自我及自我与社会的关系的张力。总之,男男性交易作为愈演愈盛的一个复杂的社会现象,需要我们在宏观的社会转型、道德和价值的异化与重建,以及微观的关于身份、欲望、梦想的个人叙述方面进行综合考量。 与可见的、相对松散的、大范围存在的女性性服务者不同,男男性交易活动始终在被隐秘组织并构成了复杂的遍布全国的商业网络。
这个网络空间编织细密,有严格的限制条件:(1)具有空间排他性,“蛛网式”结构首先仅限于大城市,其次是城市建筑空间中的娱乐场所。(2)网络中的每个支点都有一套严格的管理制度,场所中的男男性服务者更具“职业”道德,如不偷盗、技术佳等。(3)男男性服务者在边缘化的男同性恋群体中处于更加边缘的位置,并且针对特定的少数顾客提供服务,更具私密性。商业性网络不啻是性与性别文化表述与再生产的场域。 在性别权力层面,娱乐场所老板通过“类家庭式”和“公司式”管理完成性资本系统的权力生产,异性恋性服务者在性交易中的被动体位彰显了性关系中的权力对比。性服务者、老板和顾客在性关系的协调过程中重新生产了不平等的性别身份。 在性别气质层面,性服务者凸现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受到追捧。除却娱乐场所中更受欢迎的具有男子气的异性恋性服务者,城市公共空间中易装性服务者较之女性性服务者更为妩媚的女性气质耐人寻味。他们的性别操演实践表明,与性别相连的形象和气质在商业空间中已然成为消费的对象,性别主体反倒被虚置了。 作为艾滋病易感人群的男男性服务者近些年来引起国家和地方疾控系统的关注,然而占据主导地位的公共卫生、流行病学话语注重整体行为层次的“量”的掌握,却缺乏风险行为的细分以及背后原因和主体意义的“质”的阐释。社会科学首先关注性和性别社会文化建构的机制,这不啻提供了一个充满意义的情境,以便全面地理解男男性服务者面对艾滋病的脆弱性;由此提出的防艾干预策略,是建立在深入了解人群组织、交往和需求基础上的。策略的制定和实施也要根据国家政策、社会变革而不断调整。 自2010年以来,很多娱乐场所由于“严打”而被查封和关闭,男男性服务者全面走入地下,性交易活动也从传统的熟人网络转向通过隐秘快捷、成本很低的互联网开展;这实则为在这一人群继续开展艾滋病防治工作提出了巨大挑战,如何运用新的理论和方法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了解他们的生存和变化,这是社会科学直面的新问题和使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