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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理想还是职业训练:消费社会的大学生时间安排的叙事

林小英 吴霞 北京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 2022-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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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是职业训练机构还是追求学术理想的共同体?这是全球化、信息化、市场化的时代给高等教育提出的两难问题。不论各个大学的管理者如何在这个连续统一体的两端进行取舍或定位,处在高等教育场域中的学生们早就顺应时代做出了选择,并在行动上呈现出同一化和齐平化的趋势。大学生(包括研究生)的行为和集体选择,已经与消费主义相当合拍。现代大学脱胎于师生追求高深学问性质的行会,依然还携带着古典大学的历史记忆,但又不得不对日益紧密的社会和市场需求有所回应。而信息化时代所支撑起来的国际化,则又让大学努力追求“世界一流”这个空洞的口号,把各种办学行为都极尽指标化。这方面与大学生在就业市场中的挣扎如出一辙。本期带来北京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副教授、北京大学教育质性研究中心主任林小英和中国医学科学院吴霞的文章。本研究全文是第16届北京大学——樱美林大学学术交流会议的主旨报告(2016年12月,东京)。


作者:林小英

北京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副教授

北京大学教育质性研究中心主任


1

     大学的使命:学术理想还是职业训练?


古典大学观的渊源之一来自德国的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6),他指出,大学兼有双重任务,一是对科学的探求,一是个性与道德的修养。他所说的科学不追求任何自身之外的目标,只进行纯知识、纯学理的探求。修养是个性全面发展的结果,是人作为人应具有的素质,它与专门的能力和技艺无关。任何专业性、实用性学习会使人偏离通向修养的正途。唯有探求纯科学活动,才是达致修养的不二门径。(陈洪捷,2012:2)在这种大学的使命之下,大学的教师和学生就应该甘于寂寞,不为任何俗务所干扰,完全沉潜于科学。洪堡常用寂寞或悠闲来刻画大学中的生活,把它看作从事学问的重要条件。对学生而言,大学的意义在于使其在中学和步入生活之间,在聚有许多教师和学生的地方,把数年的岁月完全地用于科学的思考。(陈洪捷,2012:4)我们当然不会简单地认为现在的大学还沉醉在洪堡的大学理念中才是正途,但当把作为古典大学型态的“理想类型”放在眼前,就知道信息化时代的大学已经走出了多远的距离。


洪堡时代的大学,想尽各种办法让大学与社会保持距离,将大学里的教师和学生围拢在一个纯粹的氛围之中,从事着在当时同样看不到即刻效果的伟大事业。而现在,经历了工业社会、商品社会、知识经济和信息化时代甚至互联网+时代不断迭代而构建的氛围所浸染的大学,恰好相反,想方设法与社会、企业、市场和政府建立和保持紧密的联系或者同步响应。我们可以看到,各级职业训练都希望能从各类大学中寻找培训者和受训者。人们不管是想当建筑师还是电工,医生还是洗牙师,律师还是法庭书记员,今天都必须先经过技术训练。几乎大部分非熟练的劳动工种,也都越来越以今天只能在学校中获得的知识为基础;为了供应这类知识,学院和大学为那些来学校学习经营和职业的人提供惊人的服务,并对经济做出巨大的贡献(克龙曼,2013:25)。这种“立竿见影”的经济效果,让大学沉醉在实用性的价值之中,认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方向。在历史上曾经是大学安身立命的博雅课程(liberal arts)仍然被师生所需要,但已经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而是需要反复论证其努力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这些负责赋予学生以人生意义追问的课程,被放置在弥补狭隘的职业训练过度以后所导致的精神空虚的位置上。在这个特定的时代,博雅课程几乎都没有空间去进行持久的、有组织的探索。许多通识课程甚至人文学科教师,在维护自己引导学生对此类问题进行有组织的探究方面的能力和权威性时都感到不自在。让人更为自在的话题反而是,询问学生未来的就业意向,如何填充求职简历,如何有目的地进行各种实习,甚至与学生协商在校学习时间与实习、工作找寻时间安排。


学校的教学时间已经让位于市场的公司时间。


2

     学生的典型叙事:学术重要还是求职优先?


时间不会撒谎,一个人如何给自己的各项事务分配时间长度,反映了他真实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时间是最为公平的资源,每个人都具有平等的使用权利;如果时间与生活又有着如此紧密的关联,那么时间就是对于生活中的各种行动最为诚实的说理依据与衡量标的。因此我们可以有理由相信,透过时间可以反观社会和历史问题。我们更应该坚信时间的使用总是可以很清楚地说明问题。


从社会时间视角来看,学生是如何进行日常生活时间安排的?在传统意义上的心智训练和新时代下的职业训练上,分别分配了多少时间?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时间安排?这种时间安排体现着何种时代特征和倾向?通过8个北大文科研究生的真实时间安排的访谈,根据他们的行为中所表现出来的“典型性特征”合成了一个名叫“石页”(就是“硕士生”的“硕”拆开的两个字,姑且用之)的学生,来展现转型期中国大学使命在学生行为模式上投射的影像。


石页的典型一天。


8点30分,伴随着闹铃的咆哮声,石页睁开朦胧的双眼,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中缓缓爬出,极不情愿地挪着步子来到盥洗室刷牙、洗脸,哀怨地咒骂着昨夜快速流逝的睡眠时间,但心中却也闪过些许忏悔“要是昨晚不聊微信、不看小说到那么晚就好了。”慢慢悠悠地梳妆穿戴完毕之后,就已经大约9点30分了。来不及吃早餐,她抓起书包就向车站飞奔而去。是的,今天石页又要和往常一样去上班了。从学校到单位大约要半个小时的车程,10点钟左右,她到达实习所在公司,开始一天的实习生活。11点半她与同事准时到公司食堂共进午餐,并聊一聊近期的见闻。11点半到12点半为午休时间,在和同事一起在公司园区散散步、聊聊天之后,12点半准时开始下午的工作。下午的工作任务不轻,可她必须要在正式下班前完成所有的工作,因为晚上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在一下午的奋力拼搏之后,终于可以按时下班了。也只有按时下班,她才能保证在7点半准时到达学校体育馆参加她无比珍视的健身课。舒筋活血之后,大约10点半结束健身活动,返回宿舍。

洗漱完毕,就已经11点左右了,打开QQ、人人、微信,看到一大堆的好友留言,一一回复之后,又开始了一天最为美好的时刻,“睡前小说时间”。躲在被窝里,借着幽暗的光线,进入到了虚幻的小说世界之中,当渐感眼睛疲劳的时候,再一抬眼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一想到明天还要上班,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上手机。

闭上眼睛,石页猛然想起上周习题课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没有做,心理忽然觉得有点不安,已经从昨天拖到了今天,看来这是又要继续拖下去了。一想到今天一点“正事儿”都没干,心里突增了些愧疚,但又一想到自己充实的一天还是做了许多事情的,也便觉得安慰了许多。“哎,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实习,挤占了自己大把大把的空余时间。 明天的事情就交给明天吧,晚安今天。”

石页将其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用于实习,早上10点到下午7点。并将本应属于学习的时间用娱乐活动(健身、QQ、微信、小说)来填充。她这一天是与传统意义上的学习生活无涉的。她将学校制度时间“摒弃”,选择去遵循公司制度时间或其他制度时间,将其凌驾于学校制度时间之上。在石页的时间优先级中,娱乐活动时间优先于实习时间,而实习时间优先于学校时间。


典型的第一年是这样的。石页之所以选择读研,也是严格遵循了父母的意愿,他们希望她在走入社会时,能够具有较强的竞争力,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爹妈觉得本科学生实在是太多了,所以你必须获得一个研究生的学位以PK掉一操场的本科生。”

抱着这种学习动机的她,原本希望可以轻松而又愉快地度过她三年的研究生生活。可当研究生生活伊始,她便不得不忙碌起来。本来不想在第一年一下子修读太多课程的她,看到身边的同学一个一个像安了马达一般的疯狂修读学分,她能做得也只有紧跟大家的脚步了。于是在研究生的第一年,她就修读了大约30学分的课程,细算下来平均每学期修读7门课程,课业压力还是相对较大的。但比起那些在第一年就修完所有学分的人来说,已经算是轻松很多了。当然“聪明”的她在选修课程的之前也会做一番调研,比如哪门课程通过率高、哪门课程老师期末打分高、哪门课程付出的时间成本相对较小等等。在经过反复“计算”后,最终将目标锁定在那些“低成本、高回报”的课程上。上课时间大约占据了全部时间的25%。

一下子选修太多课程的后果就是课后依旧不得清闲,堆积如山的课后作业扑面而来。尽管课业压力较大,她还是一直继续坚持去做从本科开始就热衷的团委工作,每周几乎有2天时间都扑在了这份工作上。虽然花费时间精力较多、虽然每天都很忙碌,但她知道这份经历可以在将来的求职简历上增加一条“工作经验”。

而对于学业,她总是可以轻松“应付”。通常来讲,她认为自己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只是完成的效果不同罢了。还记得一次小组作业,她和她的小组成员在距离作业截止日期的前两个小时才开始行动,不过最终还是按时提交了作业。在她的意识里,一项任务即使提前20分钟开始做,她也一定能把它完成,提前两天也能将其完成,只是质量不同而已。想做的事情就多花一点时间,不想做的事情只要应付过去就可以了,用最最最少的时间。对她来讲,学习就算是一件需要应付的事情。当然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这种心理,形成这种习惯的了。即使是“习惯性应付”,课后作业时间也占据了大约全部时间的35%。

除此之外娱乐活动也是研一生活的主要部分。生活中的一半时间都被她用来娱乐,例如和朋友见面聊天、健身活动、网上互动等活动。当然也穿插在她的上课时间之中。娱乐时间大约占据了全部时间的40%。

研一的这个暑假石页没有回家,而是留在北京找份工作实习。和其他同学不同,她在本科的时候几乎没有参加过任何实习,虽然已经接受了五年高等教育,但是对于未来的职业规划却是一片茫然。看到身边的大多数同学都决定提前毕业,她也萌生了这个念头。如果决定提前毕业,那么这个暑假就是她的最后一个暑假。她需要用这个暑假来完成从新生到毕业生的转变,因此她希望可以通过暑期实习对职场有一个初步的了解和感受,虽然她知道不可能一下子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但是至少可以通过使用排除法明确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而且身边的人无一例外地告诉她,要想找份好的工作就必须要有实习经历。于是在放暑假的前两个星期,她就开始搜寻实习职位,大约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最终找到了一份比较满意的实习工作。她在这家世界500强公司里,花费了大约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适应、熟悉,希望可以在这段时间中对于外企的工作节奏更为了解,并且提升自己的能力。当实习期结束时,她已经对这家公司的企业文化、公司结构、业务流程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最主要的是她已经在实习经历方面有了“零的突破”,收获了一份“宝贵”的实习经历,一个对找工作较为有利的标签。

在研究生的第一学年中,石页的主要任务就只有三件:修学分、娱乐和实习。石页并非是一个学术取向的人,为了给找工作、实习留出充足时间,她将所有培养方案要求的课程几乎都塞进了研一这一年之中。并且在课程的选择上也有所偏重,选择时间成本最小且“风险”小、“收益”高的课程。由于她的非学术取向,她总是习惯性选择将娱乐时间(与人互动的时间)、其他时间穿插进或挤压课上时间和课下学习时间。


典型的第二年是这样过的。


经过研究生第一年的奋战,大部分学分已经修完。此时身边的同学已经开始逐渐分流,有的选择申请直博,有的选择提前毕业,还有一部分同学像她一样,最终留下来完成完整的三年硕士学业。由于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就业准备,她最终还是打消了提前毕业的念头。看到身边即将毕业的同学在这个招聘季里四处奔波;看到准备申请读博的同学每天早出晚归地复习英语、准备申请资料,她告诉自己,再没有什么理由懒惰、懈怠。这一年她也给自己做了一个规划。

研二的上半学期主要任务三项:首先,完成所剩无几的培养计划所要求的课程;其次,在校内某部门担任助理;最后,准备托福、托业考试,为找工作以及下半学期的出国交流申请做准备。还记得在她初入大学校门的时候,就迫切地希望能够有机会出国留学,可以感受国外的文化气息,感受国外学校的学习氛围,说不定对自己以后的求职也是大有裨益的。

因为几乎所有必修课程几乎都在研究生第一年修完,所以余下未修的主要是数量、种类繁多的选修课。但是为了可以拥有整块儿时间做自己的事情,她决定把选修课统一集中到两天中。这样她就可以成功地将余下完整的五天时间“收入囊中、占为己有。”虽然收获了时间,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她所选的课程并非是对她帮助最大的课程,亦或是她感兴趣的课程,而是在向时间妥协之后,所选择的“随机”课程,共4节课,8个课时。

为了取得一个不错的英语成绩,她每天都会拿出一到两个小时时间学习英语。另外3天工作时间在校内做助理,一是想赚点零花钱,二是想感受一下学生助理工作。通过两个月的辛苦努力,她终于在托福考试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是却因在申请的面试中败下阵来,而没能成功申请心仪的海外学校。心中的失落感、迷茫感一股脑儿的向她扑来。这种复杂的心理感觉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第一先前的努力付之东流,第二下半个学期瞬间变为空档期。于是她不得不又给自己定了个学期计划。

第二学期伊始,她便又继续开始了实习之旅。身边越来越多的同学都加入到了实习行动中,因为这个学期大家都没有需要修读的学分了。除此之外,她还在学院开设的某门课中担任助教一职。当然也开始迷恋上健身活动。白天大部分用来实习,而晚上则是参加她最爱的健身课程。

在这一年中,她将修学分、课外英语学习、实习、健身等重要且必要的事项纳入其中,开始有意识地为自己制定详细的生活学习计划,并且按照计划实施行动。她将知识学习的重点放在对未来就业有用的英语学习上。


典型的第三年到来了。


步入研究生的第三年,身边同行的同学也越来越少。有的已经提前踏出了校门,走进社会;有的则坚定地迈入了学术殿堂,选择读博。对于她而言,看着身边大多数已经安定下来的同学,以及近在咫尺的校园招聘季,研三无疑是孤独与忙碌的。

伴随着九月校园招聘季的到来,刚刚升入研三的她便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几乎停止了手边的所有事务,将全副身心投入到求职当中去。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的求职观是‘保一保、稳一稳、冲一冲’”。虽说她已经为自己设定了未来的职业目标,但由于就业形势的每况愈下,即使再优秀的学生也不敢将自己的目标公司框定在很小的范围之内,因此大部分研究生都开始了“海投”,当然她也不例外。由于现在公司招聘流程极其繁琐,一个完整的招聘流程包括:网申、笔试、一面、二面……n面、终面、体检、入职。这必将导致的结果是——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需要耗费极其昂贵的时间成本。可以说从九月份开始,一直到十二月底,每周七天,每天12个小时,她将全副身心投入到了求职工作中。当在没有“笔面”的情况下,她会将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瘫坐在电脑前做“网申”,当有“笔面”机会幸运地砸中时,她则或用更多的时间准备笔面,或奔波于各大公司之间。运气好的时候,笔面机会甚多,一天需要“赶场”多次;运气差的时候,要么笔面连连撞车,要么几天都没有电话、邮件造访。身边有的同学甚至还要在不同的城市、国家间穿梭,就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工作。总之一个校园招聘季耗费功力甚多,不过她必须相信“阳光总在风雨后”。

寒假时期的主要矛盾已经从求职转变为攻坚毕业论文。自从毕业论文开题过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那个题目一下。这么久没有“学术”,她心里对于能否攻克毕业论文,能否顺利毕业还是没有十足把握的。

她原本想在寒假期间就实行论文写作计划,但整个寒假都被各种走亲访友活动占据,直到寒假结束也没有写出一个字。回归校园后,她又不得不开始在即将任职的公司完成她的实习考核期,于是论文时间再一次被无情地挤榨了。她又开始计划着将每天实习后回到宿舍的首要任务定位“写论文”,可是实习后的第一天她便发现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每每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便什么都不想做,更别提写论文了,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但是时间的紧迫感令她感到窒息。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对于时间紧迫感的体验。有效时间资源的稀缺以及对于论文的毫无头绪让她感到恐惧,如临大敌一般。而此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用人单位请假,回学校专攻论文。好在经过时长一个月的艰苦奋战后,终将毕业论文完成。

在这一年中,她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被找工作、写论文所占据。当然在这二者中,找工作所花费的时间远远超过论文写作时间。当面临工作时间与论文写作时间相冲突的时候,她选择让论文时间向工作时间妥协,或者通过压缩自己的休息时间来弥补论文时间。直到万不得已时才谨小慎微地打破公司制度时间的束缚。到底这段时间是属于学校还是属于用人单位呢?在这里公司制度时间为何这般理直气壮呢?


从石页的在一天、一学期、一年以及整个研究生生涯的叙事中,我们可以这样来总结:在第一学年中,主要分布着以下几件较为重要的事情:上课、课后学习、娱乐。在不容受到破坏的强硬的课程时间中,将课后学习时间、娱乐时间嵌入其中;在非强制性的课后时间中,娱乐时间对课后学习时间进行挤压与渗透。

在第二学年中,主要分布的时间种类有:上课时间、课后学习时间、实习时间、与导师的互动时间、娱乐时间。时间种类较为丰富。从时间分布情况来看,娱乐时间、课后学习时间、实习时间依旧嵌入到课堂时间中;实习时间占据了课后时间的大部分,与导师的互动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互动时间与实习时间交融在一起,娱乐时间则相对研一略微减少。

到了第三学年,重要的事情只剩下三件:找工作、实习、写论文。找工作时间占据了全部时间的一大部分,这其中穿插着一小部分的娱乐时间(非学习时间);写论文时间受到了找工作时间、实习时间的严重挤压。


3

消费时代的悖伦:学生想着就业,大学想着一流

在当今中国,本科已经不算是一个终结性的学位,因为大量的人都追求更高一级的研究生学位,来延迟就业时间,抑或暂时逃避就业压力。研究生教育是当今中国教育系统中的最高层次学术训练,它的本身并不是生产方式,亦不是权利工具、增值工具,不能给“消费者”带来直接的欲望满足。但是它却通过职业筛选机制的作用,构建了它的符号意义。因此本文叙述了一个硕士研究生而不是本科生的时间安排的故事,来凸显他们所代表的在学术理想与职业训练之间挣扎状态。


研究生历来被赋予了“做学术”的权利与义务,这来自于既有的学校文化传统以及导师的要求。大部分导师认为研究生就是应该以学业为主。但伴随着高等教育大众化的到来,“就业难”已经成为一个再普遍不过的社会问题。在严峻的就业压力下,出于对现实的种种考虑,许多研究生选择读研,不再是为了寻求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或升华与实现自我,而是希望通过选专业、选课程(选择对就业具有明显用处的课程、专业、知识)、修学分等,完成某种自我资格鉴定,从而为进入竞争激励的就业市场做好万全准备。他们必须要遵循一个新的游戏规则——读书即工作、实习即工作的敲门砖,不能像从前的研究生那样将全副身心投入到学习之中,享受纯粹的学习生活。仿佛在入学伊始,他们就背负着一个巨大的包袱。


在这种就业形势以及扩招的制度背景下,功利主义的读研动机和时间安排是不是应该受到责备?大可不必。首先,在扩招背景下,有志于从事学术工作的研究生,其比例也是少之又少的。当然这并不能被称之为“良莠不齐”,倒可以算是“动机多元化”。


其次,学术道路上所能容纳的“有志之士”也是有限的,并非所有致力于学术工作的人都会幸运地走上学术道路,有太多的研究生加入到“学术共同体”中,但是学术事业的上升路径毕竟狭窄,可以给予他们的研究席位同样也是稀缺的,“狼多肉少”的形势残酷地将研究生推出了校门、推向了市场。所以很多研究生在一开始就认定普通就业市场便是其最终归宿。


在新的社会形势的压力下,他们生活在时间的夹缝之中,不得不在各种时间制度的制约中、各种互动时间的影响下生活。如果他们只是生活在以一种制度时间为核心的环境下,也许还会乐得其所,但是如果两种不分伯仲的时间制度同时统治其生活,这便会带来强烈的撕扯感。因为不管是在内心中认同还是在行为上遵守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核心时间制度时,这种撕扯感都会伴随而来。他们必须周旋于公司制度时间与学校制度时间之间,巧妙地组合课程、压缩论文时间、增加实习时间等等。每一种选择以公司制度时间为核心的行为,都会让学校制度时间受到侵犯。


而主观上,学生们也不再将学校制度时间视为唯一一个支配学生时间的制度规则,不再战战兢兢地将学校制度时间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公司制度时间强硬地插入其中,甚至凌驾于学校制度时间之上。在公司制度时间与学校制度时间(包括与导师的互动时间)的推拉与撕扯中挣扎。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他们中的一些人不可避免的具有较为明显的消费主义倾向。他们并不在乎研究生阶段可以学到什么东西,也不在乎培养方案如何设计,只在乎毕业时可以拿到的一纸文凭。当然还有另外一小部分人,他们拥有雄心壮志、为做学术披星戴月、踏实勤奋。但当理想触礁,现实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时,他们不得不调转方向,迈入就业市场之中。一些学生的确带着功利的求学动机,而另一些则真的具有学术信仰,但却在“上升”时受到伤害选择离开。


在互动时间中导师对研究生时间的控制,在常规学校制度时间内培养规划规定的课程时间对学生的限制,以及插脚于其中的公司制度时间对学生的盘剥,都让其感受到一种被来自各方力量撕扯的感觉。也许他们并没有在意识层面上具有消费主义倾向,但是却在行为层面上,一步一步向此靠近。


有些人可能认为研究生阶段的任务就应该是让学生有雄心扩展知识面,有兴趣向往学术成就感,而不仅仅是一纸文凭。但这种讯息对今天很多在市场压力下成长起来的研究生来说都是令人无趣和伤感的。他们被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裹挟着,无法在短暂的学生生涯中成为一个单纯的享受读书和学术乐趣、追寻人生意义的年轻人。


与学生忙碌的重点似乎完全不在一个维度,大学层面则忙着在国际性的声望等级市场中追求“一流”。“一流”正在迅速成为大学的口号。有学者早就发出警告,要想理解当代大学,需要反思一下追求一流可能意味着或不意味着什么。“追求一流”的观念在大学内部发展起来了,大学将一流确立为中心理念。我们听到过许多大学管理者关于一流的谈话,因为它已经成为当前大学统一的原则。实际上,作为一种综合的原则,一流唯一的优点是完全没有内在的意义,或更准确地说,没有所指。(雷丁斯,2008:21)大学鼓励新的院长、系主任和教师为学院创造压力以争创一流。作为一个不容置疑的根据,一流在这里似乎是最容易获得广泛赞同的修辞武器。今天,可以催促大学所有的院系和学科都要努力创一流,因为这个理念的普遍应用性正对应于它的空洞性。


然而,不论人们喜欢与否,一流是通用的等级标准。由各种不同的内容所做的各种分类,如学生类型、班级大小、资金情况、馆藏量等,都可以放到一起,用一流这个唯一的标准来衡量。其中,学生类型的划分标准是入学分数(越高越好)、学习过程中每学年的平均分数(越高越好)、非本国学生数(越多越好)、标准时间期限内毕业率(越高越好)、毕业生的起薪(越高越好)。对教师队伍的评价是看具有博士学位者的数量、正高职称的数量、国际期刊发表的数量、获奖者的数量、荣誉称号获得者的数量。所有这些都被认为是有价值的标志,然而这些价值与学生的追求和忧虑并不显得有什么相关。学生面对的问题是:他完全处于一个消费者的地位,而不是一个想思考的人。(雷丁斯:25)


4

理论的批判和现实的出路


大学是追求高深学问、为学生提供人生意义还是进行职业训练?这个问题萦绕出理论的批判,也蕴含着现实的出路。一直以来,崇尚自由教育的教授们都视职业课程为“眼中钉”。博克说,60%的文理学科教授认为,为学生未来的职业做准备并不是大学教育的重要目标之一。而学生对此的看法恰好相反,将近75%的大一新生选择大学教育的首要原因是出于对未来工作的考虑。不难理解为什么学生会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他们需要靠职业谋生。此外,一个人所从事的工作的性质以及成功与否,将直接关乎他的身份地位、自我认可度、生活满意感和生活质量。因此,学生将未来职业看的如此之重,也不为奇。现在的问题是:与学生持相同观点的教授却寥寥无几。(博克,2012:191)


大学提供的是正统的高等教育还是仅仅提供了就业培训?今天,这个界限已经十分模糊。我们期望大学能完成更伟大的使命,实现一些“开启心智”的宗旨(鲁克:2006:126-127),但社会的消费主义倾向却已经成为大学生存环境的底色。大学还将受到传统学术理想和市场经济实用需求的双重拉扯——这与石页这种研究生的生存心态是多么的不谋而合。


知识的传承和生产,与知识的应用之间,并不一定是遥遥相望的。如果说“在大学教学中到底要不要开展职业教育”还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那么就说明二者之间的分野还在牢固地存在。对于如何为这个问题找到解决方案相比,更为迫切的也许是跳出这种问题所代表的思维惯性和逻辑约束,重新定义消费时代的大学的内涵、使命,换一副眼镜看待今天的大学生,重构大学与就业市场之间的关系——也许,它们本来就共生在一个真实的社会系统里面,区别只在于如何构建虚拟的理念。


参考文献

[美]克龙曼(Kronman,A.).教育的终结:大学何以放弃了对人生意义的追求[M].诸惠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英]杰勒德~德兰迪.知识社会中的大学[M].黄建如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美]博克.回归大学之道[M].侯定凯等译.上海:华东示范大学出版社,2012.

[美]斯潘诺斯.教育的终结[M].王成兵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美]理查德~鲁克.高等教育公司:营利性大学的崛起[M].于培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加拿大]雷丁斯.废墟中的大学[M].郭军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陈洪捷.观念、知识和高等教育[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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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何章立

北京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

北京大学教育经济研究所成立于1999年,由原国家教委、原国家计委和财政部联合支持设立,是国家教育经济和教育财政问题的重要研究和咨询机构。研究所也是教育部普通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依托的教育经济与管理学科是全国重点学科。

研究所重点发展的学科包括:教育经济、教育财政、教育管理、教育政策等。研究所强化学科发展的意识,成了规范与实证研究结合,定量方法与定性方法结合,多学科综合研究的特色。在高校毕业生就业、学生发展、高考招生、教育经费等研究领域拥有丰富的大型数据库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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