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精神健康公益,接触的负能量一定很多吧?
“在杂音系列专栏里,我们收集各种各样有关精神健康议题的声音。尽量去呈现更多的观点,打造一个多元化声音的集散地。”
杂音系列
第26篇
关键词:行业现状 心理健康 助人者
2020年10月,药玩精神健康嘉年华期间,我发起了一次『公益行业交流会』,邀请各种背景的精神健康从业者来聊聊『助人者的心理健康』这个话题。这里的公益比较宽泛,泛指精神健康相关的非政府组织,包括了民间公益,也包括专业社会工作。这样的活动我们每年都会举办,每年参与者的状态、探讨的困惑,也都不太一样。
今年之所以聊我们自己的心理健康,一方面是我的个人需要——希望有个地方能集中聊聊的我的困惑,所以通过公共活动给自己建立支持;
另一方面也是实在到了不得不聊的时候了,这些年的观察和实践看到许多从业者都像孤岛一样,身心崩熬,先不用说社会大众对这个群体的理解,即便是关系最紧密的亲历者群体,对从业者(尤其是民间从业者)的了解也非常少。
*『精神健康从业者』这个词在我这是一个比较广义的概括,包括医疗场景内的医护人员,市场中的私人心理咨询师,学校里的心理老师/心理咨询师,社工机构里的社会工作者,民间实践中的行动者/志愿者……叫“从业”,意思就是生活里面比较多的时间精力投入在精神健康实践这一块。
写作此文,目的包括
1.呈现群体面临的复杂现实,自我发声;
2.丰富包含亲历者在内的社会大众对于从业者的想像,增进理解;
3.为有兴趣进一步了解的人(记者/研究者等),开个口子,同时希望部分有专业背景的读者能够与之形成对话或开展进一步行动。
下面,是活动实录。
1.需要说明的是,大家的学科背景、实践方向和对精神疾病的认知都各有不同。本文希望还原当时讨论现场的实际情况,目的是提供足够多的信息,让读者自己去思考和体会,并不代表作为组织者的我认同里面的所有话。
2.如何描述精神疾病的亲历人士,大家使用的习惯用语不一样,包括但不限于:亲历者,益友/抑友(描述抑郁症人士),学员,康复者……
0 1 自我介绍
组织/个人 (WHO)
我做了什么?(WHAT)
组织的困境/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WHY)
小卡(刺鸟栖息地)
刺鸟栖息地的创办者。药玩的发起者和主办方。
做精神健康公共教育,偏重人文社科方面,
喜欢用艺术进行介入。
想和大家聊聊自己的耗竭和烦恼。
贺杰(上海郁今香)
上海郁今香的负责人。药玩的另一个主办方。
做线下服务很多,形式是互助小组。
更多在延续之前做法,现在需要更多新的做法。
最近在思考:
组织人员上,怎么样用兼职形式做下去?
胡轩睿(症状网络)
症状网络主创。本身是亲历者。
10人志愿者团队,
科普写作+线上读者会+短视频(特色)。
并不是需要很多钱,主要缺人(志愿者管理)。
来参加的目的是希望交流。
袁心崧(症状网络)
症状网络主创。本身是精神科医生。
依托公众号做支持社群。
服务有自闭特质+跨性别群体
这些精神科不太愿意看、社群自杀率也相对高的群体。
从医几年,做咨询一年。
尝试过做团体支持,过程中也会比较怀疑人生,
好像没有办法避免掉伤害。
Emile&菠萝包(双相躁郁世界)
双相躁郁世界主创。
2016开始做双相亲历者的原创非虚构故事。
初衷是为双相去浪漫化和去污名化,
让公众听见本地化、多元化的双相亲历者原声。
目前主要做双相主题群像纪录片《过山车玩家》。
希望得到更多影视方面的专业志愿者,
以及传播推广方面的帮助。
徐祖梅
之前在精神健康社会组织工作。
精分,强迫为主,包括家属。
理念是复元理念。往会所模式去做。
认为这一块很需要社会倡导,
因为自己会承担很多东西。
安娜
上海郁今香志愿者,做一对一陪伴。
希望从业者能够多交流,
从而学习一些陪伴的工具技巧。
小莫
精神健康社工
小孙
曾长期服务于关心抑郁症和双相障碍人士、
敬老院和生态环保等诸多社会公益组织,
希望将公益落位于终身日常生活的空闲时间。
*备注:郁金香和郁今香是两家机构,都做精神健康公益,小孙正好在这两家都有服务过。
希望各领域的公益组织能至少在本领域内展开如下合作:
尽可能组织统一且能便捷访问的资源共享平台 ,
分享彼此的成功经验(实操性而不仅仅是理论性)
以及各种对受助者培训志愿者等有用的、
尽可能多的五花八门可公开资源。
Andrea嘉宁
大一学生,还不算从业者。
在美国Williams College读书,
哲学/社会学/心理方向。
正在考虑做职业咨询师。两年来访者经历。
正在思考从业者动机。希望祛魅,
了解精神健康公益行业现状。
0 2 写下烦恼和可以为他人提供的支持
2.用红色便签写下『你能够为在座的大家提供怎样的帮助/支持/资源?』
3.收集大家的便签,把相似主题的贴在一起。大家用彩色小圆点给黄色便签投票,每人三票,投给自己最有共鸣的声音。
4.大家围绕票数最多的问题展开讨论,最后由于时间有限,我们只讨论了困扰部分,给予具体支持的部分融入了这个里面一起讨论,没有再单独花时间。
0 3 大家都有怎样的困扰?
1.作为助人者怎么避免帮助对象的情绪过分卷入?
2.陪伴的时间上的度怎么把控,边界如何处理,怎样表达我的拒绝?如何避免能量耗尽?
3.有人来加我微信,我通过了,ta又不说话。
4.耗竭感和无力感。帮不了所有的人。
5.同伴当很多都是用业余时间做事的亲历者,似乎无法像对待其他病友一样宽容地对待同伴。
6.本质动机是满足自身需求的咨询师有可能成为好的助人者吗?
7.在帮助对象常识很多药物/心理治疗都无用的时候,能怎么做?
8.面对骚扰、移情怎么办(既有来自亲历者的,又有工作环境里面遇到的非亲历者)?
9.我观察到,一些自组织慢慢地消失了。
10.入这行要大做大量的心理准备,与抑友沟通有大量难点和要点。
1.从业者缺少督导和支持,从业者的知识素养待提高(来自社工)。
2.部分公益组织的理念和活动不科学(来自民间公益组织)。
3.角色定位的问题,我到底“算”什么?
『组织管理』
1.如何才能出圈,同时又不伤害到自己宝贵的价值理念?
2.如何设置社群的规范,从而避免伤害?
3.团队中成员出现争议怎么处理?
4.作为志愿者,得到的总是课程这种虚拟报酬,没有现金收入。
『社会歧视』
1.公众对这个行业有歧视(来自社工)。
2.官方/医院对公益组织的偏见和不认同(来自民间公益组织)。
0 4 讨论
# 督导&支持
这个督导和支持,在专业和非专业里面是不太一样的。这涉及到我们如何定位自己的服务?
·自组织没有很多结构化的理性化的东西。做的就是大家有空聚在一起,一个月聚在一起做做饭。自组织很大程度,和社工组织和心理咨询机构很不一样。追求的是轻松,持续。
我曾对医生说:“你帮我,我有能力把你给我的帮助转化给更多人。”—— 正好用一用自己作为亲历者能接触到的医生资源,厚着脸皮和医生聊。
怎么去找到好的资源?没有资源的时候怎么办?没有督导怎么办?
可以给以前的老师写邮件,主动发邮件给一些自己认可的专家学者,和他们保持沟通。与发达地区的专业从业者保持沟通。还有就是保持和同路人的交流,可能没有天上掉下来的督导,但是却可以和伙伴们彼此做“朋辈督导”。
机构应该对自己的功能和定位有更清晰的划分,比如:托底紧急的/打卡的互相督促/更专业系统的督导……
需要一个平台(有人回应了尚善的健心小程序,健心小程序是尚善基金会推出的精神健康服务领域的大众点评,使用者可以在上面寻找到各种各样的服务,但这主要是面向亲历者和家属的,面向从业者的支持目前还很缺乏)。
图为双相躁郁世界给文字编辑志愿者前言
# 情感劳动&边界伦理
分享了写给文字编辑志愿者的前言,总的来说就是自我定位要明确吧,「我们是文字工作者,不是专业的陪伴者」。
先去做那些:”付出的相对少,影响力相对大“的事情。
去掉帮助的那种威权感。ta也有选择你的权利。
历年实践的最近的感悟是自己行有余力去做是可以的,如果想让状态好一点的亲历者去陪伴支持抑郁焦虑的亲历者,可能不妥。
“不评判”是特别难的一个事,(目前我会看自己内心中评判对方的什么),工作中生活中,都都会先去预判一下对方的状态和需要,我自己的状态,该回避就回避,可以支持就支持。用什么方式回避很重要,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引起不必要的冒犯。
保护好自己。面对无力的事情,记得说,“我可以不接。”,一定要有边界。
对咨询师来说是一份工作,对民间陪伴者来说是这样吗?
做好极端情况发生的心理准备。“你能接受的极端情况是什么?频次频率是怎样的?” 尽量细化,不要抽象。“志愿者要告诉自己承受能力的下限”,能接受的“好心没好报率” “白眼狼率” 是多少?不求你用力猛 ,求你时间长。
# 公共歧视&家人态度
我们机构有工作人员是精神病医院的护士返聘,到了退休后返聘ta才表示头一次发现康复者心地纯善,在那之前对康复者都有偏见……
很多时候歧视是直接的情绪冲击
有的家人说得不好听,不务正业云云,但是可能他们实际上也在表达支持。
家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比如我要出去做事了,可能他们会说“你看看票好不好买。”
家里人餐桌上是不说的,只说“他要去忙。” 不反对也不支持。某些特殊时刻会想到我。
做这些事的时候朋友圈就开始分组了。
妈妈对我说,“以后你分一下组,你发这些东西亲戚会来问我。”“让公司领导看到怎么办。”
# 志愿者的管理
*背景是许多组织的志愿者都同时有亲历者的经验
像我们的公众号之前来来去去一些志愿者,磨合不来主要是两个点:1、本身虽然状态有所好转,但是没有好到能够支持daily这个频率的规律工作,而能够支持这个频率工作的亲历者首选应该就是出去工作谋生而不是帮助其它亲历者了;2、由于容易跟其它患者共情,呆在一个群里一起时不时讨论唠嗑没有问题,但是同时在七八个群里每天至少要认真看上一次,能消化这个程度的情绪,挑战很大。
制定志愿者招募流程之后,虽然会有跃跃欲试的读者表示不理解、报名表太复杂太劝退,但是我们确实通过报名表很好地筛选出一些能真正投入的、做事很够给交代(比如因复学而减少时间投入,则在复学之前做好工作对接)的志愿者
大家招募志愿者的时候会特别关注非亲历者(或者说同等表现下优先联系非亲历者)吗?
劝退是很有必要的吧!招募合格而且愿意干活并且真正能干活的志愿者太难了。我们小组织上门有10到15位志愿者,都是溜一圈就走了,走就走吧。但是每次招新人的时候都满心期愿,结果不到两三天就不说话了......会做的事情不做,不会做的事情不学......
确实有矛盾点,抑友一方面感觉更需要抑友支持 这也是我从大量调研中获得的想法。我也很无奈,另一方面呢又需要非抑友的志愿者来关心抑友(非抑友的志愿者也有其优势呀)。我觉得表格长不是一个问题,如果他诚心想做志愿者,应该有耐心填完表格。如果他正好状态很糟,现在没办法写这么多东西或看这么长的表,那等他状态好的时候再来看吧,这样的话也有助于他对自己对别人做出更负责的判断。
长期能沉淀下来的志愿者是非常小比例的,所以我把让志愿者更了解益友,让志愿者更善于换位思考,更有包容性方面的培训本身也作为公益事业内在的、同样重要的组成部分,哪怕他们最后不去履行志愿服务,也是在他们心中播撒一些正向理念的小种子吧。
可能很多有志愿工作倾向的读者,对真正参与工作之后的一个状态,根本就没有概念。他们可能并没有认真思考过个人工作生活学习和志愿工作的调和问题。(虽然不是说没有心理准备,后期就一定做不下去。但机构的正常运营承担不起这些小伙伴一直来来去去)所以这样的申请问卷自然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提示或者说是警示。但也可能遇到一个问题,标准上去了,通过的人就少了。到最后根本集不起必要的人手。因为一开始我们可能要求每个志愿者至少有一个全职工作者60%的工作能力,到最后就剩下几个能提供30~40%甚至更少投入量的人选了。那么这个就是我们宣传面很小的组织要遇到的问题。我认为如果一个读者想成为志愿者,那就必须明白这是对TA原本工作生活学习会产生不小影响的一份责任。
0 5 发起者感言
几乎每个问题都能聊上好几天。单次活动更多的是起到一个即时性的彼此支持,和提供资源链接。这些问题的深入探讨,还需要每个人的后续关注及行动。作为发起者,我希望大家能多聊,然后在实践里面和这些聊过的东西对话,定期不定期地做一些输出。这篇文章呈现的是较为零碎和思考,如果心有余力,许多问题都值得单独写文章论述。
我发现大家的烦恼主要来自于“自己的身份定位”“怎么样把事情做得更好”和“如何保护好自己的心力”这几个方面。前面两个涉及到组织定位,涉及到目前蓬勃但尴尬的精神健康实践现状,这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更是整个社会环境和行业生态的问题。后者和前者不无关系,既包括老生常谈的伦理问题,也包括自我角色定位,和一些技巧/常识问题。
实际上还有很多重要的话题没有聊。比如本身就是亲历者,在助人的过程中自己如何调试自己的心理状态(预防复发/突发刺激/二次伤害……),比如涉及到专业之间的倾轧——民间公益的价值不被承认,医疗体系的威权和傲慢,社会对于助人这一行为的想像单一窄化……大家都很操心自己做的事情,对于自己本身的身心状态提到的不多。
做完这期活动,一方面我感慨诸位都是实干派,另一方面也特别想问一句:“大家最近状态还好吗?”。本来我预期是来聊聊心事,没想到心事也都是公事,害!
感谢耐心阅读到此处的你。许多人会问我们,天天和精神病打交道,负能量一定很多吧?
其实,负能量真正来自和亲历者互动的,并没有那么多,至少对于我来说,更多的苦恼来自于社会认同、专业定位。同时我也想呼吁社会大众多多关注在游离在制度和市场外的民间实践、草根实践,不管是批评还是对话,是支持或是合作,对于成长中的民间助人者而言,都是十分宝贵的。借着自媒体传播的东风,民间实践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力,但是又面临着各自的瓶颈和尴尬的身份定位,这种问题没有现成的答案,答案只能在不断的行动和反思里面浮现。
总而言之,大家不要浪漫化也不要污名化从业者,避免对从业者以偏概全的想像。有做得很踏实的人,也有来捞完名利就走的人,有做的不够好感到心焦的人,也有自以为做的好其实伤害了他人的人……
如果你身边有做公益做的不开心的人,不妨放下你所有的想像,去走入他们的世界看一看,以一个平等的对话姿态去问问他们:
为什么要来这一行?
为什么还不走?
现在做得快乐吗?
有和你一起同行的人吗?
最沮丧的事情是什么?
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什么?
你觉得更理想的情况应该是怎样?
觉得自己做得好还是不好,具体说一说?
如果不做这个你还想做点什么?
平时生存靠什么维持?
犯过错吗?被坑过吗?
想对三年前和三年后的自己说什么?
……
去聊聊吧,会有你想不到的收获。
最后,祝大家
量力而行,求仁得仁!
END
策划|小卡
照片&文字|小卡
排版|Summer
场地支持|定海桥互助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