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枕住连绵青山 要求一个可以圆满的人
范雪,诗人、学者,1984年1月生,在汉中和海口成长,2002-09年就读于北大中文系,2014年在新加坡国立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现就职于东南大学,居南京。出版有诗集《择偶的黄昏》、《走马灯》,《黄宾虹〈画法要旨〉释读》(合著)。
山河一卷
兰若寺
人间的寺院总要在离人间很远的地方,
像这片丘陵偏到了江边,
在西湖背后,湖水调亮风云,
亮得每一个方向都回避在它背后。
看山势,丘陵是向南望水,
山上的起伏和漫天陪着大风涌起的树冠
遮断了青白大江,
山门一关,原来充满若干必然性,
下到江边和去湖耕的地方散散步
其实很少发生,感情
为把边界上枯草的根整一整而来回走动,
一样少见。山门关上,
青青几个坡,过去
有基督堂一层层从低处修上来整土培山,
圜圈出不大不小的山寺,
在植被里传授知识的香气,
拉远与人间的距离。
如今这里还是一个知识的寺院,
站在两层木楼上依然遮得住
下面江水和乌泱乌泱的西湖。
这样也好,水天然是路,
知道幸福终点的时候,
人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
不那么右,也不那么左,
甚至迈不迈一步的苗头也不要
那么不道德,那么有预见性。
更何况山寺的天顶总是绿树的巨冠,
寒潮日子里它淘起、回落,
再在暗影里涌抱,
抱朴抱人抱不住,
但被抱住,这说服力太强烈了,
这江南山寺的藤和树真像寓言啊。
山谷和高坡洒进一层光烟微茫的颗粒,
一些媚气让事情软下来,
也慢慢拉开空中好像本来都有的雅量,
树干从那么没情调也被青藤附迷了魂,
迷魂的万物在寺院光色里备受宠爱,
我们因为微妙的身份备受宠爱,
我们在享受一份奇怪的宠爱,
但世界在另一个方向上已经太奇怪了,
比如巴的摩尔城被勒索比特币。
所以其他全都理所应当,
爱情再浪漫也要达成共识,
生活的波澜如果还把人吓得魂飞,
说明宠爱要加倍地喷香地降临,
暴雨回头也是力气,
这里草态如兰,芃芃如麦如歌,
一阵风雨,一阵烈阳,
散发出思恋披满黄金光泽的运气。
这算是山上寺院的气质了,
山东人蒲松龄写过不少
慷慨爽朗的浙江寺院,
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
仿佛艳绝,月夜不寐,愿修燕好。
院里还戴着标语的几十年前的矮房
真辉煌极了,
太阳在它身上造出一些极亮的光带,
又筛下干净的溶溶的风,
不那么色情地愿修燕好,
把一切在背后空闲的好地气释放出来。
它有几间房所以看着是家,
像蝴蝶飞在青酸的草壤上,不对不错地
组织了一下,
它与山寺一起,跟感情和知识一样,
在上下之间建设起来。外面
是那么荒唐的一片危机,
山寺光明受尽宠爱,又奇怪又绵长。
杭州
2019.5
会场里的玉
一个华师大洁白的毛主席在青松之后
被我仰拍的手机按了一下。
屏幕里,云抹出一角天色似蓝似白,
青松苍劲却也温柔,
温柔地做了前景,衬出清晨
蓄含着淡水的太阳光落地是
淡淡的金色,汉白玉质地。
我穿了白色,所以像沾水的蒲公英的头
掠见类似的金光在会场里谦虚翻动,
给人群滚上,鎏上,包上青玉薄浆。
君子如玉,原来是会拨动人的心弦的。
拨动开头那幅自然洁白的照片,
我站在网球场上,
呆呆地望望过去高铁道边,
野树群之冠是天不要黑不要黑还是快黑了,
沉入失落之前,浸入天和人一色。
这是我与会场的关系的尽头了,
在万物的婚礼里我见过了君子如玉。
上海
2018.11
Sailboats丨Claude Monet丨1864 - 1866
风吹上原
西安
2018.8
惆怅的山河
汉中
2018.8
Impression, sunrise丨Claude Monet丨1873
夏夜在灯里轮转
北京
2018.6
一夜解决不了的就拜托给几夜吧
南京
2017.12
南方
广州
2017.12
The Sea at Saint-Adresse丨Claude Monet丨1868
关于风景的往事
那天我们走在三层楼下往西的路上,
沿着花坛,那里有密云样的花椒树和火石榴,
又沿着无花果树泻满荫影的红砖墙,
墙篱里,物产变幻并伸出枝枝果实。
枝头果实多让人迷恋啊,
我先在国画里对它们一再地向往,
至今仍觉得枝上挂出了最后的总结。
之后一片丁香环绕着青松的花园过去,
炸酱草,蛇莓,晴天的空气里混着河水、松香和卤肉味,
我们就踏上了铁路从脚下向两个远方延伸。
冬天我们走了另一个方向,在山脊上,
我以为自己远望到了山水的精妙,
滴水的村庄出而复进,斜谷广阔地一抬头,
光色幽微茫茫,认识到风雨如晦。
但今天晴,过去许多类似的季候,
干草暴晒的气味里农妇端着胖身体里外忙活,
大盆干芫荽洋芋熬肉,干蒲公英沏出透锈的茶,
锈红色漆遍乡下的铁皮门和栏杆,城里,
城还遥遥。金色玉蜀黍给了晒谷场一个形状,
扫帚、水泥水池、胶皮和乌盆,稀疏的葡萄架,
这些汉人的宝贝推出了厚且持久的亮度。
它们在中国的哪里都能随手重温,
就像我们重温这条铁路,哦,是我重温,
而初来的朋友你重温到了至少一个梦吗?
这条曾经年代修的铁路没什么凄凉感,
与俗闻正相反,它散发出天蓝色马赛克大喷水池的气质,
我有好几次像恍见着了故事里外省郊区的风光,
乡下别墅,就连火葬场的鸢尾、啄木鸟和瓷砖花园,
也让人错乱。旧贵族的工人阶级在夜里扒见
金碧辉煌的水浪荡漾了山沟的品味,
几乎天然的俄罗斯族少女绕着露天游泳池
溜旱冰,哗哗哗,这片白杨总是动人,
铁道旁,它在风里撒遍金银,总比情人的恩宠更及时一些。
我承认我心情起伏,
尘世里要拽住的细线,所以紧紧牵挂着高大的树,
日历一样的流水推出内心高地。春天,
我离家出走,沿铁轨走进天色就是薄冰,
黄花和荒树在田野里顶立,苦恼和美好
反反复复都成了风景神秘的安慰。
枕木和树林间有一条小土路,它带着救世的本质带我走下去。
用不着怀疑风景里是不是有本地生活,
实实在在,就像两个人结结实实地在一起,
可生活啊,一面静止在白壁上的照片墙,
客厅里我们擦身该干嘛干嘛的照妖镜。
到老乡公园了,公园盖好的冬天,
有人在秃树干上撇下根刺沾沾口水黏上我额头,
现在,公园的一切都已给了田野,八角亭
在白色庄稼结籽的浪海里,是一个坟迹。
我们就要一抬头离开铁路右转走上麦地了,
收割后,地里灌上水撒播青青的秧苗,
之后,庙前草地上一片牛羊,它们翠亮地散漫,
荷塘翻成农田,荷叶零星地盛开在旱地上。
暮日裹着我们走过林地,水渠和草莓地,
这条很长的水泥路的尽头是青螺远山,
甜蜜的天沉淀在上空,树景屋影里
村里两个女人结伴走路,两张珠贝的脸
用粮食和活动锃得发亮的圆满,
形象里全是结实的过去的致命的劳动者的美学。
伟大的启示猛烈又温柔地垂临我。
我一听就懂。
这里居然可以是终点了,
夕烧之空是宦游的公路片,
如今开在我的世界的我挥也不能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