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虫》丨重回地面,需要多少人作为台阶?
奉俊昊的《寄生虫》精微地刻画了不同社会阶层的家庭之间的角力,这篇速写从分析片中每一位主要人物的登场入手,勾连电影的情节发展,尝试还原出人物在初登场时便为电影定下的调子,进而理解电影的主题与人物之间的内在关系。
影片《寄生虫》海报
“重回地面,需要多少人作为台阶?”
——《寄生虫》的人物速写
撰稿 阿飞
文章内容含关键情节剧透
演员字花放置在布满了灰尘的窗户上,它提供了一种糟糕生存环境的暗示——房间主人无暇打理这些窗户。画面接着是一个下摇镜头,观众终于见到了人物,一位认真查看手机的年轻人,围绕着它的,是在太阳光暴露下的微尘。
随之而来的第一个段落“寻找无线网路信号”,即将为观众展开居住在这间半地下室的一家人的生存境况。
通过一个反打镜头,观众得以看到年轻人在手机上查看的内容,他在尝试键入无线网路——“楼上的人家给网路加锁了”——这是影片中出现的第一种“寄生”的方式。随着他起身寻找家人解决办法,镜头随之找到另一位年轻女孩子,看上去应该是男孩儿的妹妹,她提出试试“密码1-9”“或是反过来”,然后不再镜头跟着她进入房间,而是随着男孩儿停在隔壁房间门外,观众得以看见两位应该是父母年纪的人物,妈妈拿着毛线做织物侧对镜头,而父亲则背对镜头躺着。母亲向父亲问出影片第一句关键台词——你的计划是什么?
父亲金基泽起身,镜头特写母亲清淑的照片和链球比赛奖牌,接着父亲回到客厅,不急不慢地拿出一袋方包,对着儿子基佑说出第二句关键台词——找信号,要往上,手举高,角角落落都得扫。
而在富人别墅的地下室被老管家拍下“证据”后,他们开始担心这良好的信号会让他们万劫不复了。电影反讽的力量,从开场便开始积蓄。
找信号
举高高
最后是标题中的虫子出场,父亲看着桌子上的小灶马,把它弹开。这股施加在虫子身上的强大力量,最终也落在了自己身上。
基佑在家里的制高点位置连到了网路,那个地方是厕所里的马桶。影片的第一个段落结束,它完美地拉开一场荒诞、夸张、充满张力的情节剧大幕,也赋予了每一位人物应有的形象厚度。
女儿姬晶是这个段落中唯一没有出现名字的人物,她在这个段落里是第一个提出解决办法的人,而这个办法显而易见的没有效果,她并不是左右这个故事的最关键人物,但是她将会发挥她的想象力,使用她的小点子,帮助自己的家人成功进入另一个家庭。她是为其他人创造身份的“无名人”(为基佑修改假文凭,在车里留下嫁祸司机用的衣物为父亲制造机会,令管家过敏为母亲制造机会),在片子结尾,她是这家人最早牺牲的那位。她的牺牲,也构成了父亲杀人的一大诱因。
父亲基泽是影片的核心人物,尽管他在片中未曾主导每一次“寄生”的过程,但他的行事作风,深深影响了家里的每一位成员——尤其是基佑,作为在片中第一段落便良好执行了他的“向上”之“计划”的儿子,在面对片中最困难的问题——如何处理深藏在富人家中已发现自己秘密的管家一家时,他似乎完全接受父亲在体育馆之夜的那一套“没计划哲学”,基佑想以景观石灭口而未遂,代替他完成这个临时“计划”的亦是父亲基泽。他们潜入富人家庭的“寄生”计划也许依靠了基佑、姬晶的临场发挥,但是仔细寻找突破口、写好台词按部就班的缜密作风,无不脱胎于父亲这第一段落的“计划”作风——角角落落都扫到。甚至这意味深长的不断“向上”的身体姿态,也转化成了基佑、姬晶在片中对富人上层生活的追求和享受。
父亲基泽在片中第一次现身,是看似懒惰、颓废的姿态,但其实他是看到一丝生机便最具欲望的人,他的低调、隐忍不发和野兽般的干劲,集中爆发在他结尾刺向朴东益社长的那一刀。那一刀是接着疯狂的吴勤世继续刺下的更疯狂的一刀,这两位丈夫,一位失去了妻子,一位失去了女儿, 吴勤世是为了死而复仇,他的冲动就是他要的结局,但基泽,他不堪羞辱而刺出的一刀却没有挣回他想要的人格和尊严,他屈辱地生活在曾经的管家丈夫生活的地下室,从半地下室到地下室是更深的堕落,也是更残忍的打击。
第二个段落“折盒子”,则开始了“寄生”的预演,一家人围在披萨店老板身边,数落兼职员工失职,开始引荐自己来替代他。若与后续的情节发展联系,简直细思极恐,不禁让人担心这一家子是不是又对这未出场就背上“偷懒”骂名的披萨店兼职工耍了什么小心机。
甚至当他们顺利进入富人家庭后,镜头有意记录下他们在这家曾经帮忙折盒子的披萨店里密谋如何赶走老管家,在镜头面前,曾经居于中心位置被重点对待的披萨店老板,最终落得一个边缘位置,阶层的跃迁,地位的改变,带着那么多无法理解的变动原因,而这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式的暴发户们,“报复心”到底是重得紧。
第三个段落,基佑念大学的好友阿明,为一家人带来了象征财运的景观石,和一份即将把大家带进上流的家庭教师工作。
阿明的出场看上去十分“高大”,镜头通过半地下室的内景向外“观看”到,一位衣着整洁的年轻人喝止了准备在这家人窗前撒尿的醉汉,这是一个颇有意味的开场,年轻人的“高大”不仅是镜头刻意为之的效果,同时在于他的行动。片中喝止醉汉的情节出现了2次,第一次,生存境况惨淡的一家人只能小声抱怨几句,而已经在上流做过家庭教师的阿明则底气十足,第二次,这家人的底气,看上去比阿明还足,基佑直接拿上石头就往外冲。
而两次交涉冲突,石头都亲临现场,是财富、地位带给了他们敢于叫板醉汉的资本,但是否最终成全了他们的生存价值?阿明去国留学,心仪的女孩被自己以为可以放心交托的好兄弟基佑“近水楼台”;而新晋上流的基泽一家人,面对失业、被迫躲债的老管家一家,盛气凌人,看似增加的财富、提升的地位似乎并不像母亲清淑说的那样,让自己更加良善和宽容。
“发洪水”
第四个段落,姬晶为基佑准备去富人家应聘的伪造文书,父亲称赞姬晶的好手艺的桥段令人捧腹,而基佑戏称这不是伪造,只是提前一年做好文书,明年自己就会考上大学的雄心宣告更是爆笑。父亲抚掌——所以你已经计划好了?是的,这一家人已经计划好了如何用非常手段来寄生上流,这些文辞上的漂亮话,最终成为了令人唏嘘的讽刺。
从第五个段落开始,镜头一路向上,观众开始随着基佑的视角进入上流。而关于上流的印象,也是从门口对讲设备的声音开始,接着是自动门巨大的开合声,仿佛那会开启另一个世界。
最先与基佑打招呼的是一位衣着整洁的夫人,基佑把她看作是这里的女主人,实际上她是这儿的管家文光,但这个第一印象深深影响了基佑与他们一家,他们充满敌意地认为这位老管家自诩是这座别墅真正的主人。而管家介绍这间房子的时候,非常得意地先提及前主人的地位,而不是介绍现任主人,乃是出于对这座建筑的尊敬——前主人建造的别墅所留下的一个现任主人不知道的地下室,成为她的丈夫躲债的场所。这位前主人与这座建筑,就此与这位老管家发生联系。
镜头通过跟随老管家捡拾散落在客厅、走廊的玩具,使基佑和观众大致对这座别致优雅的建筑的内部环境有了一个总体印象,在等候管家去通报夫人的时候,镜头开始跟随基佑注视着墙上的照片,从照片里观众可以知道这个家庭的人员构成是4口人,然后特写第2张照片,写着“南韩企业攻占纽约”字样的图文,表明了这家人的经济实力和地位。电影巧借企业名字“拿单(Nathan)”的典故,先埋设了一个贫富阶级对抗的暗示。
照片里的名字“拿单”出自圣经,拿单是以色列大卫时期的先知,彼时大卫曾犯下杀害赫人乌利亚(他的战士)并夺其妻子的罪过,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拿单用一则寓言劝谏他:
在一座城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富翁,一个是穷人。富翁有极多的牛群羊群;穷人除了所买来养活的一只小母羊之外,一无所有。小羊在他家里和他儿女一同长大,吃他所吃的,喝他所喝的,睡在他怀中,在他看来如同女儿一样。有一客人来到这富翁那里,富翁舍不得从自己的牛群羊群中取一只招待来到他那里的旅客,却取了穷人的小母羊,招待来到他那里的人。——《撒母耳记下》(12:1-4)
通过这则寓言,大卫意识到自己就是那犯下罪过的富翁,他得以回到上帝面前请罪。《寄生虫》对这则寓言的使用非常隐晦,也许寓言中富翁对穷人的压榨、剥削构成了照片中这位富人成功的原因,也许寓言里富翁的权势滔天,对应的正是片中这些贫穷阶层费劲力气也无法实现物质富足的残酷现实,也许寓言里的富翁印照的其实是片中这群在富人家庭“寄生”的一家,他们像大卫那样杀害了轻信的富人(在历史中则是大卫杀害了自己的战士),而基佑则从朋友阿明那里抢走了多惠(对应大卫强占战士乌利亚的妻子拔示巴)。
无论是哪一种意指,电影都通过对历史与现在的连接,揭示了这则情节剧里所犯下的罪恶,是一种社会古已有之的普遍问题,而非一时一地的特殊事件,这些“寄生”和暴力的发生背后,表明社会背后存在的某种结构性的问题,权力与财富的勾结,筑起了阶层之间难以流动的铁幕。
所以当镜头重新跟随基佑看到管家与初次登场,看上去有点儿反应迟钝的女主人的交谈时,玻璃落地窗阻隔了基佑和这家人,看似透明,没有隔膜的窗户,实际上却是不可进入的声明。就像是这家人费劲力气成功入侵,最后也是以残酷的牺牲逃离。
基佑初次登临豪宅,准备与女主人上楼开始试教第一课,镜头曾有意以一个中远景别覆盖老管家和基佑,这个同框的场景里,老管家的行动对于基佑而言是不知情状态,中间的立柱区隔了他们两人,他们完全相对的站位和朝向,使这个镜头成为一种对立的先行预告。基佑与老管家,这两家人分别在互相不知情的状态,开展他们的“寄生”入侵。
试教第一课,基佑给女主人和女儿多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教学时讲求作答要有气势,不能犹豫不决的策略,实际上也是他开展“寄生”的原则,维持表面的假象就可以迈向胜利,但正如对于英文并不好的孩子来说,作答果断确实有一定成效,但能力的提升才能带来更多分数,基佑所维持的假象,只靠气势蒙骗富人,总会有被戳破的一天。而随着基佑妹妹姬晶也加入试教自己的弟弟多颂时,多惠同样在与基佑的谈话中强调了“假装”的概念。影片中出现非常多次的“镜像结构”,重复出现的场景、情节往往强化了某些重要的概念,譬如前文提到的两次教训醉汉强调了财富对权力,气势的提升作用,两次检查手机信号(一次是希望有无线网路信号可以查看开工信息,一次是希望没信号以免老管家把“证据”发送出去)强调了某种反讽意味(非正当的手段往往会带来自我伤害),与披萨店老板在不同时刻的交集(开头时求工作和有工作后在披萨店密谋)等等。
兄妹两人试教时都显得有些“故弄玄虚”,两人贯彻了同样的“气势哲学”
富人家的小儿子多颂在女主人正式向老管家介绍基佑成为家庭教师时出场,这调皮捣蛋的几支箭,实在是个不能再明显的信号,多颂的态度,就是这个富人家庭对于基佑一家的态度,就像女主人为基佑发钱的时候,抽掉了一点工资,但还是刻意地很客气地说工资比阿明要高一点,他们对基佑一家的轻信里头,带着小心翼翼掩饰起来的敏感和提防。而甫一见面就制造了惊吓的多颂,也成为最早提出基佑一家有相同气味的那个人。
多颂与基佑在片中构成一对隐含的镜像人物,他们的童年都曾受童子军(Cub Scout)文化的影响,都试图创造一个假想的形象,都非常敏感异己的人群,基佑在片中有多次无法融入上流的情绪流露,而多颂对气味的敏感,既来源于曾经被家里的“鬼”吓到的经历,也是脱胎于印第安文化的原始基因,毕竟气味是原始部族区分你我的标记,就像野兽一样,因而气味在片中带有某种异化对象的意味,只有一次在谈到气味的时候,富人家庭将自己降格,那是在辞退了老管家后,家里乱糟糟无法收拾的时候,朴社长在车里对已经成为家里司机的基泽说自己的衣服都发臭了,也许只有在这么混乱不堪的生存情况里,富人才觉得自己沦落到与贫穷家庭一样的境地。通过对气味的强调,富人家庭将基佑一家的地位进行了矮化,即是一种非人化的象征。
基佑与多颂分别目击了老管家与女主人的2次谈话,这2次谈话构成一个闭环,一个“寄生”的家庭准备离开,另一个准备进来。
富人家的父亲朴东益的出场紧接着姬晶试教多颂成功,他的登场和多颂一样,都是在女主人和授课老师谈完钱之后出场的,而继女主人从地下室走上来看见多颂与姬晶在饭厅之后,电影镜头又一次对准了“地下”,社长是从车库出来的,随着他的出现,镜头跟随富人家庭的女主人、狗狗、老管家纷纷奔向朴社长,等级次序安排分明。影片至此,所有重要人物出场完毕——老管家的丈夫是跟随社长一同出场的,他通过地下室的控制设备为社长亮灯。谁又如何能想象到,曾经每天为社长亮灯的吴勤世和称赞社长良善的金基泽,代表两个贫穷的家庭,在相互的仇恨逼迫下,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制造了惊掉所有人下巴的谋杀。
这是《寄生虫》的开场30分钟,笑料丰富,剧情抓马的30分钟,制作人员们精心准备了所有铺垫,而观众们只需静静等待,等那一场暴风雨把真相揭开,等那一天,阳光明媚,有人从地下上来,再也没有回去,而有人从地上下去,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