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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德·休斯诗20首精选 | 我的眼睛不容许任何改变
特德·休斯
飞地Enclave
2021-07-02
他的誓言把她所有的筋都扯了出来
他让她看如何打同心结
她的誓言把他的眼睛放进福尔马林
置放在她秘密抽屉的最里面
他们的尖叫戳进墙里
他们的脑袋瘫软分离跌入梦乡
就像两半蜜瓜耷拉着,但爱却难以停歇
在缠绕着的梦里,他们交换了手臂和腿
在梦里,他们的大脑把彼此扣押为人质
清晨,他们戴上了对方的脸
《雨中鹰及其他:诗选1957—1994》(选)
[英] 特德·休斯
曾静 译
【选自《雨中鹰》(1957)】
思想之狐
我想象这午夜的森林:
有什么别的东西还在活动
伴随这时钟的孤寂
和我手指摩挲的这张白纸。
透过窗我看不到星星:
暗夜里有什么东西
趋近却更幽深
正挤进这孤寂:
一只狐狸的鼻子,冰冷似暗夜的雪
小心精细地触碰着枝条和叶;
两只眼随之而动,一下
再一下,时断时续
在林间雪地里留下整齐的印迹,
在树桩旁小心地落下跛动的影子,
在空洞的躯体里
大胆地穿过
一片片开阔地,一只眼
一种不断弥漫并加深的绿,
闪耀着,凝聚着,
自顾自地成形
紧随一阵突然而剧烈的狐狸热臭
它进入头脑的黑洞。
窗外依旧看不到星星;时钟滴答走动,
而纸上,有了印迹。
歌
噢,女士,得到月亮尖角杯的庇佑
您变成了轻柔的火,带着云的温雅;
执拗的星星向您脸上的眼睛游去;
您伫立,您的影子就是我的位置:
您转身,您的影子凝结成冰
噢,我的女士。
噢,女士,当海抚爱您时
您是海浪做的大理石雕像,沉默不语。
何时这岩石打开它的坟墓?
何时这海浪不再溅起飞沫?
您不会死,也不回家,
噢,我的女士。
噢,女士,当风吻您时
您是身姿曼妙的贝壳,让风变成了音乐。
我依然循着海水和海风
我的心因为那曲调,变得支离破碎
被您不怀好意的情人们偷走,
噢,我的女士。
噢,女士,想想若我失去了您
月亮将满手之物,任意抛撒,
海之手,会从世界的胸脯沉入黑暗,
风之手,所经之处唯余世界的遗骸,
而我的头脑,为爱精疲力竭,终将安息
于我手中,手中满是尘土,
噢,我的女士。
马 群
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我爬过树林。
罪恶的空气,一片结着霜的静寂,
没一片叶,没一只鸟——
一个世界嵌在冰里。我从林子上方出来
我的呼气在那铁青的光线里,留下扭曲的雕像。
而一道道山谷把黑暗一饮而尽
直到旷野的边际——越来越亮的灰色里的黑色残滓——
把前方的天空一分为二。而我看见了马群:
浓灰色中的庞然大物——一共十匹——
巨石一般纹丝不动。它们呼吸,一动不动,
披着鬃毛,翘着后蹄,
没发出一点声响。
我走过:没有一匹打响鼻或扭一下头。
灰色而无声的片段在灰色而无声的世界里。
我在旷野山岭的空无里倾听。
麻鹬的嘶叫声锋利地划破寂静。
细节缓缓地从黑暗中翻出。而后太阳
橘红色,喷发出一片又一片的红色。
悄悄地,撕裂它的内核,扔开云彩,
把海湾摇荡开阔,露出湛蓝,
巨大的行星群悬垂着——
我转过身
在狂热的梦里跌跌撞撞,往下
朝着黑暗的树林,从正燃烧的山顶
来到马群旁。
那儿,它们还站在那儿,
但此刻,在流动的光里,在沸腾在闪光,
它们披挂岩石般的鬃毛,它们扬起的后蹄
搅动在融霜之下,而此刻它们周围的
冰霜却吐露火焰。不过它们还是一声不响。
没打响鼻也没有跺脚,
它们垂下的头不慌不忙就像地平线
高出道道山谷,浸在红色平整的光辉里——
街头拥挤喧嚣,穿越无数岁月、无数脸庞
但愿我还能与我的记忆相遇,在如此孤寂的地方
在溪流和赤云之间,聆听麻鹬,
聆听持久不衰的地平线。
【选自《卢柏克节》(1960)】
栖息的猎鹰
我坐在树顶,闭上眼睛。
一动不动,没有虚假的梦
在我钩状的头和钩形的爪子之间:
或于梦中操演完美的捕杀和进食。
高高的树何其便利!
空气的浮力和太阳的光辉
对我大大有利;
连大地也把脸抬起供我检阅。
我双脚锁定在粗糙的树皮上。
曾用尽造化的伟力
才创造出我的脚,我的每一片羽毛:
如今我把万物控制在脚下
或腾空而起,令之缓缓旋转——
我高兴在哪儿就在哪儿捕杀,因为一切都是我的。
我的身体容不得诡辩:
我的规矩是扯下脑袋——
分配死亡。
因为我的唯一飞行轨迹
是直接穿透活物的骨骼。
我的权利不容争辩:
太阳就在我身后。
我降世后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的眼睛不容许任何改变。
我会让一切就这样下去。
画一朵睡莲
一层绿色的睡莲叶
覆盖池塘的会场,并为飞虫们
铺就喧闹的竞技场:研究
这些,这位闺秀心系两头。
首先观察空中那只
吃肉的蜻蜓[1],时而子弹般掠过
时而悬停空中瞄准;
另一些同样危险的,则在树下
搜寻嗡鸣声。战斗呐喊
和死亡哀号在附近四处都是
却听不见,所幸眼睛
看得到这些飞虫缤纷的色彩
它们的弧光似彩虹,或闪耀,或黯淡
像金属熔成的珠子在冷却
贯穿整个光谱。思考还有什么
比池塘底的自然法则更糟;
远古恶龙横行的时代
那黑暗顶戴拉丁名字爬行,
在那儿没有演变出任何进化,
牙齿对头颅,不变的凝视,
像无视时辰一样忽视时代——
现在来画长颈的睡莲花
她,深陷两个世界,可以一动不动
宛若一幅画,几乎不会震颤
不论是蜻蜓停落,
还是任何恐怖触碰她的根。
[1]dragonfly,与下文中“恶龙横行”的原文bedragonned是同词根。
摩西牛
再高一点我就能弯腰越过
半扇门高高的上缘,
我左脚横搭在合页上,看向牛棚里面
黑暗的光辉:一种突然闭眼的注视
回望大脑的深处。
黑色是深度
星辰之外的深处。然而他呼吸的温暖重量,
褥草的氨气味道,带着舌头热度
反刍的糊糊,对着我喷热气。
接着,缓缓地,像是朝着心灵之眼——
砖砌般的额头,脊棱深陷的脖子:
什么东西在那儿走到海湾的边缘,
尚未听闻这世界,过于沉浸于自身而无法召唤,
站着入睡。他会晃动鼻子赶走苍蝇
但是在那儿的一方天空里,我悬着,叫喊着,挥着手,
对他而言微不足道;我们的光里的任何东西
在他那儿都反射不出来。
每个傍晚,农民牵着他
去池塘喝水,换换空气,
他的步伐仅限于农民
领着他走的步伐,似乎
他对岁月和父辈们所在的大陆一无所知,
他还在子宫里时,关在黑暗的棚子里
在门和鸭塘之间来回踱步;
太阳、月亮和这个世界的重量
锻造出一个铜环,穿过他的鼻孔。
他会抬起喷着热气的鼻子,看向牧场外,
但是青草没有低声唤醒任何东西,
在他封印起来的黑色力量里远方
没有激发出活力。他悠悠然慢步走回来,
既没有停留在他右边的猪圈旁,
也没有停留在他左边的牛棚前:
有某种从容在他的悠闲里,
有人在他的安详里看到了未来。
我让门敞开,
在他身后关上,并闩上插销。
狗 鱼
狗鱼,三英寸长,完美
浑身矛一样的细鳞,绿色快速黄化成金色。
生来就是杀手:狰狞苍老的冷笑。
它们在苍蝇萦绕的水面起舞。
或游动,它们在翡翠床上的高贵
水下优雅和恐惧的剪影,
把它们自己都惊得目瞪口呆。
它们的世界有一百英尺长。
池塘里,受热浪袭击的莲叶下——
它们纹丝不动的幽暗:
记录在去年的黑色叶子上,往上看着。
或在水草琥珀色的洞穴里悬停
颌上钩状的卡子和獠牙
不会在这个年代有所变化;
一种屈服于工具的生命;
鳃和胸鳍静静地翕合着。
我们在玻璃后面藏了三条,
在水草的丛林里:三英寸,四英寸,
四英寸半:把鱼苗喂给它们——
突然之间只剩两条了。最后只剩一条。
它天生就有松垂的肚子和狞笑。
也确实是它们谁都不会放过。
每条二到六磅重,超过两英尺长,
在高高的柳叶菜里干渴而死——
一条把鱼鳃挤进另一条的食管:
露在外面的眼睛瞪着:像一把卡紧的老虎钳——
这只眼同样冷酷
即便它的薄翳因死亡而缩小。
我垂钓的池塘,宽五十码,
里面的睡莲和健硕的鲤鱼
比每一块看得见的石头活得都长
修道院撒播种下它们——
寂然不动的传奇深度:
和英格兰一样深沉。它收容了
太多狗鱼而无法动弹,如此宽广和古老
以至于黄昏都过了我还不能大胆下竿
只能悄悄地垂钓
头发冻结在头上
钓那动得了的,那些眼睛动得了的。
在黑暗的池塘上,寂静溅起水花,
猫头鹰让飘浮的树林静默下来
在我耳朵微微聆听睡梦时
夜的黑暗之下的黑暗已然自由,
它朝向我缓缓升起,凝视着。
【选自《沃德沃怪物》(1967)】
熊
在大山巨大、睁圆、熟睡的眼睛里
熊就是瞳孔里的微光
预备随时醒来
并能即刻聚焦。
熊粘连着
始初和终结
用人的骨胶
在他的睡梦里。
熊挖掘着
在他的睡梦里
穿透宇宙之墙
用人的大腿骨。
熊是一口井
至深而无辉光
在那儿你的呼喊
正在被消化。
熊是一条河
人在那儿躬身喝水
看到死去的自己。
熊睡在
墙围起来的王国里
在河流交织的网中。
他是摆渡人
渡往死地。
他的要价是所有的一切。
高格[1]
我醒来大叫:我是阿尔法也是欧米加[2]
石头和一些树战栗着
在它们国度的至深处。
我奔跑,“不在”在我身旁蹦跳。
狗的神[3]是从桌上掉落的残羹剩饭。
老鼠的救星是一颗成熟的麦粒。
听到弥赛亚的呼喊
我的嘴在崇拜中张开。
好肥厚的地衣啊!
它们把自己垫在寂静之上。
空气里什么都不缺。
尘埃,也是,再次积满。
我的过错是什么?我的头骨已将之封印在外。
我巨大的骨头在体内聚积。
它们重击大地,我的歌令之兴奋。
我不去看石头和树,我害怕它们看到的东西。
我聆听的歌震荡着我的嘴
那儿是植根于颅骨的牙齿的领地。
大地之上,我结实魁梧。我的脚骨敲打着大地
声响大过慈母般的啜泣声……
之后我静静地在水塘边喝水。
地平线载着石头和树进入黄昏。
我躺下。我变成黑暗。
那种整夜歌唱、转着圈顿脚的黑暗。
[1]原文为Gog,“God”(上帝)与“dog”(狗)的拼合。
[2]阿尔法(alpha),希腊语第一个字母α,也代表起始;欧米加(omega),希腊语最后一个字母Ω,也代表终了。
[3]原文为dog’s god。
沃德沃怪物[1]
我是什么?嗅一嗅这里,翻动树叶
顺着空气里的蛛丝马迹到河边
我进入水里。我是什么
把这玻璃般的水面撕裂,向上我看见
河床颠倒过来在我上面,非常清楚
我在这半空中干什么?为何发现
在我观察这青蛙最隐秘的内部时
它是如此耐人寻味,还把它据为己有?这些杂草
认识我,还把我的名字口口相传?它们
以前见过我,我与它们的世界相处融洽吗?看起来
我脱离了地面,没有根
只是偶然从虚无中掉落,没有绳子
把我绑在任何东西上,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似乎我在此地被给予了自由
那么我是什么呢?
从这个腐烂的树桩上剥下树皮碎片
既没有让我快乐也没有用,那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做那事是个非常怪异的巧合
但是我该被称作是什么呢?我是第一个吗?
我有没有主人?我长什么样?
我长什么样?我体形魁梧吗?如果我
沿着这条路,经过这些树走到尽头,经过这些树
直到我疲惫不堪,如果我静坐片刻
那会触碰到我的一面墙,一切
竟然停下来盯着我,我想我可能是正中心
然而问题在于它是什么?根须
根须根须根须,水在这儿
又是非常怪异,不过我会继续探看
[1]即Wodwo,古称Woodwose或Wodewose,指野人或森林野人,是中世纪欧洲艺术和文学中出现的一个神话人物。
【选自《乌鸦》(1970)】
乌鸦的象图腾之歌
很久很久以前
上帝造出来一头象。
那个时候它小巧精致
一点儿也不怪异
也不忧郁
鬣狗们在灌木丛里吟唱:您真漂亮——
它们露出烧焦的头和狞笑的表情
就像截肢后的半腐残肢——
我们羡慕您的优雅
跳着华尔兹舞穿过丛生的荆棘
噢,请您带我们一起去和平之地吧
噢,永恒的天真和慈爱之眼
把我们从熔炉里
和我们黑色脸孔的狂怒中救起吧
在这些地狱里,我们痛苦地打滚
在每个小时的战斗中
把宽广如土地的死物
关在我们齿龈后面
获得大地的力量。
于是鬣狗们跑到大象的尾巴下面
好似一个柔软的橡胶质的蛋
他欣欣然悠闲漫步
但他并不是上帝,不,
惩戒受诅咒者也不是他的事
于是它们暴怒着疯狂地亮出牙齿
撕扯出他的内脏
把他肢解在它们各自的地狱里
在一片地狱的笑声里夸耀着
吠叫着所有分解开的碎片
都被吞下、燃烧。
在复活之际
修正后的大象给自己聚合
致命的腿脚,防尖牙的身体和推土机一般的骨头
以及彻底改变的大脑
在苍老的眼睛后面,它恶毒且精明。
所以历经死后阴世
橘红色火焰和蓝色的阴影,毫不费力
大象走自己的路,行走中的第六感,
而对面并行的
是不眠不休的鬣狗们
沿着光秃秃的天际线颤抖如烤箱顶盖
随着猛然一阵奔跑
它们把羞耻的旗帜紧紧卷起
贴在肚皮上
里面塞满了正在腐烂的笑声
渗漏让上面满是黑色污点
而它们唱道:“我们的地界
是可爱又美丽的地方
是花豹恶臭的嘴
也是狂热的坟墓
因为这是我们拥有的全部——”
接着它们呕吐出笑声。
而大象则在森林迷宫的深处歌唱
关于永生不灭的星星和没有痛苦的和平
但没有天文学家能找到它在哪里。
乌鸦的战斗狂怒
当病人,因苦痛而发光,
骤然苍白失色,
乌鸦发出一阵笑声般的可疑声响。
看着夜之城,在大地青灰色的隆起处,
抖动着它的铃鼓,
他爆出笑声直到泪光出现。
回想那彩绘的面具,还有被针刺死的人
渐渐逼近的气球
他无助地在地上打滚。
他看到自己失去知觉的脚,喘不过气
他抓住自己疼痛的地方——
几乎无法忍受。
他的一只眼陷进颅骨,小得像根针,
一只眼睁着,瞳孔像瞪圆的盘子,
他太阳穴青筋暴露,每根都像满月婴儿脉动的头,
他的脚跟折向前方,
他的双唇从颧骨上剥离,心脏和肝脏在喉咙里飞舞,
鲜血呈圆柱形从他的头顶喷出——
似这般不可能属于这个世界。
离这世界仅须发之遥
他向前走了一步,
又一步,
再一步——
乌鸦最后的抵抗
燃烧
燃烧
燃烧
终于有什么
是太阳燃烧不了的,那是它最终
把一切化成的——最后的阻碍
它曾对之猛烈灼烧
一直猛烈灼烧
透亮,在闪闪发光的炉渣中,
在律动的蓝色、红色和黄色的舌头中
在大火绿色的舔食中
透亮而黝黑——
乌鸦的眼瞳,在它烧焦的堡垒塔楼里。
情 歌
他爱过她,她也爱过他
他的吻吸干她所有过往和未来,或试图如此
他没有其他欲望
她咬他她啃他她吮吸
她想在体内让他完整
安全稳妥永永远远
他们轻微的呻吟飞进窗帘
她的眼睛不想放走任何东西
她的眼神钉牢他的手、手腕和双肘
他紧紧抓住她以免生命
把她从那一刻拽走
他想让整个未来停止
他想双手抱着她,他想动摇
那个时刻的边界,进入虚无
或是永恒,或随便什么东西
她的拥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要把他印入她的骨头
他的微笑是仙宫的阁楼
真实世界永难企及
她的微笑是蜘蛛的咬痕
所以他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她感到饥饿
他的言语是入侵的军队
她的笑声是偷袭的刺客
他的眼神是复仇的子弹和匕首
她的眼色是角落里怀着可怕秘密的鬼魂
他的耳语是鞭子和长筒马靴
她的亲吻是书写从容的律师
他的爱抚是漂泊者最后的钓钩
她的爱情把戏是研磨着的气塞
而他们深挚的呼喊在地板上蠕动
像一只拖着硕大陷阱的动物
他的承诺是外科医生的开口器
她的承诺撬开了他的头盖骨
她要把它做成一个胸针
他的誓言把她所有的筋都扯了出来
他让她看如何打同心结
她的誓言把他的眼睛放进福尔马林
置放在她秘密抽屉的最里面
他们的尖叫戳进墙里
他们的脑袋瘫软分离跌入梦乡
就像两半蜜瓜耷拉着,但爱却难以停歇
在缠绕着的梦里,他们交换了手臂和腿
在梦里,他们的大脑把彼此扣押为人质
清晨,他们戴上了对方的脸
【《摩尔镇日志》(1989)】
雨
雨。洪水。霜。而霜过后,是雨。
屋顶沉闷的敲打声。幽灵之雨冲过裸露紫韵的树林
就像光穿过荡漾的水。雨夹雪。
还有贫瘠的田野,树篱上简陋的帐篷。
超凡脱俗的朦胧烟雨。山丘翻滚着
忽隐忽现溶解成灰白色或银白色。农场若隐若现,
然后附近都是沉闷的敲打声。田野角落里
草丛里褐色的水退了又涨。
蟾蜍跳着穿过被雨捶打过的路。那儿每一片残损的树叶
看着都像青蛙,或被雨淋透的老鼠。牛群
在渐暗的背景下等候。我们把柱子推进柱洞。
柱子放入前,洞里已积了一半的水。
铁棒猛烈地把橡木柱头烧干时
泥水喷溅出来。母牛们
温顺地在敷满了泥像个橄榄球场的荒地上,
驻足观望,紧紧靠拢相互陪伴
雨没完没了,越来越冷。
它们闻闻铁丝,嗅嗅拖拉机,观望着。篱笆
是零乱的空隙。一些山楂。每头半吨重的母牛
每滑动一步都没及丛毛。
它们知道,它们是在毁坏田野。
它们从额头下斜着眼往外看
那是它们唯一的庇护所。淹没的灌木
是被摧毁的残骸,雨在它身上打着窟窿
直捣淹没在水里的根须。一只野鸡看起来漆黑一团
在他的防水服里,在茬地里弯着身子工作。
下午三点的昏暗
浸入湿透的灌木丛。没有什么保护它们。
狐狸的尸体横躺着,被打得露出骨头,
皮被打得脱落,脑子和肠子都露了出来。
除了它们的骨架,什么也没有在雨中存留下来,
泡得软软的。围着草料架,牛犊们
站立在闪闪发光的泥浆中。入口
是深深的淤泥障碍物。牛犊们抬眼看,透过抹上灰泥的开口栓,
没有动。它们能去的地方
没有哪儿会舒服些。这满溢的世界
和倾泻的天空
是它们唯一的存在之地。田鸫尖啸而过,湿透了
去往湿透的树林。一只渡鸦,
用一个调调咒骂着,快速经过
消失在雨雾中。喜鹊们
绝望地抖动着,在滴答洒落的雨里跳步。痛苦。
幸存的绿色羊齿草和荆棘被放倒
就像个弃用的废品场。牛犊们
深深地闷在脊椎下等待。母牛们吼叫
而后将它们的鼻子伸进泥泞。
鹬路过,在暮色里没了踪影,
只有其嘎吱嘎吱的呼声。
1973年12月4日
去牛角
坏脾气横行霸道的一群,有牛角的
在没角的当中。被惧怕,被纵容。
脾气暴躁,在草堆边,在集会时,在拥挤的围栏
手术中。对它们角尖的厉害一清二楚,
其他每一头牛也都心里有数。
像它们自己的温情。用角去顶肚子,角尖
茸毛丛生。灵巧的撬杆。不过
不会再有牛角了。
因此它们都在那儿的围栏里——
挑选那些横行霸道的,它们倒腾彼此
像粗壮的鱼在一只桶里,搅动着泥浆。
一个接一个,进入隔离区的笼子里:喷针
一声不像牛的咆哮——更像是一声虎啸,
一阵气浪顺着山洞,拖得很长很长
在痛苦中开始在恐惧里结束——接着又是一声。
角和眼之间的喷针,插得那么深
你的肠胃都在翻腾,因为看到眼球
在粉白色的固定组织里扭拧。从这边扭到那边。
这样,第一头被麻醉了,回到了隔离区。
嵌进鼻中隔的牛鼻钳,施展全部力道,
牛角立刻被撬动了,牛鼻钳
拉扯着下颏转动,嘴巴流着口水,眼睛
像一只在平底锅中转动的眼睛,
像一条囚禁在空中的鱼眼。接着是编好钢丝的
奶酪切刀,还有不锈钢制楔子柄,
对准有着茸毛底的牛角根,然后使尽全力
向后仰,用手肘抵住往后拔,
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鲜血渗了出来
顺着颊骨往下流,钢丝紧咬住
嗡嗡直响,牛角灼烧发出氨气味的烟
牛发出呻吟,不成声的吼叫,
在坚固的笼子里甩动半吨重的身体。我们的脸
像牙医椅子上的脸一样扭曲着。牛角
从它的根部开始摇晃,钢丝
拖拽过茸毛最后的节,沉重的牛角取下来了,
而鲜血水枪般喷射出来
淋得握着它的人浑身都是——喷针
在锉成白色血淋淋的头盖骨坑上喷溅。接着是镊子
把动脉口捻合,把它打个结,
然后像乌贼喷墨一样用紫色消毒药盖住它。
另一侧也一样。我们
收拾起一堆牛角。隔离区的地上
是踩踏过的一摊猩红。头戴紫色冠冕的牛群,
那些横行霸道的,突然没了令人害怕的牛角,
开始冲撞和角力。也许它们的头
还处于麻醉状态。新的秩序
出现在无角的牛群中。专横而骄傲
挺直背的花斑牛,她像西班牙公牛一样小跑,
她摇着头打着响鼻前进,她疯狂的兴致,
一定会有母系家长做派。
她在武器上所丧失的,会在乳头上弥补回来。
但是它们都已丧失了三分之一的美。
1974年5月14日新伴侣的到来
风从冰冻的欧洲吹来。一场不怀好意的雪
冻得似火在灼烧。母羊身上结着脆硬的雪块,
刚出生热乎乎的羊羔们湿漉漉地哆嗦着
哭喊在满是脚印的地上,在篱笆之下——
低洼开阔地二十英里的地方
风吹进它们的潮湿。田野烟雾弥漫,翻腾着
像布满雪雾的旷野在燃烧。
羊羔们依偎着让自己感到舒服些
而母羊则轻轻地推着咬着它们
卷着雪的风令人发麻地吹着它裂开的屁股上
血迹斑斑的碎片。
旷野如同一片灰茫茫的大海。树林
像粗大的手指密集在一起,像陈旧的发白的墙。
古老的大海的咆哮,绵羊的喊叫,羊羔的哭号。
红翼歌鸫在不可见地编织。
树木间一种恐惧冒着烟,堵住篱笆。
披着沉重冰块的母羊起身,把忧虑踩在脚下
它们跟在张开腿个头高高的羊羔后面,
它们如三脚架般伸长脖子困惑地哭喊。
我们哄着母亲们跟上它们的孩子
而它们确实在尾随,偶尔
突然一阵深信不疑的不安让它们跑回
羊羔出生的地方,担心
一定是狡诈如狼的人们
诱骗她离开了它,紧接着又回来
对她已经习惯的咩咩叫声毫无防备
并且认出她自己的——
在人的手、脚、身着的衣物
一堆毫无意义的身影中
一个熟悉的细节——她的羔羊
在白色大地上被那些手搂抱着。接着再一次消失
高出地面。而后只听到一声空空的喊叫
伴着人们一起,她像被这叫喊声牵着
绕着圈跑。此时的风
把外太空按压进草丛
并警告藏在荆棘深处的鹪鹩
用繁星嘶嘶作响的碎片。
1975年2月16日
拖拉机
拖拉机冻在那儿——
想想都无法忍受。整个夜晚
雪裹住了它敞开的内脏。此刻又是一阵刺骨的疾风,
四溢的融冰,云蒸雾绕的雪,
灌进它的钢铁部件。
在麻木的白色压迫中它站立
对着地面炽热的浇水管。
它藐视人类不愿启动。
手已仿佛满是伤痕
戴着防护手套,脚也难受得难以置信
似乎脚指甲刚刚被全部拔掉。
我满心仇恨地瞪着它。它的身后
小树林嘶嘶作响——在消散、衰退的光里
可悲地让步。椋鸟们,
更恶劣的雨夹雪,烟雾般吹过,无止无休,
朝向东面的种植园。
拖拉机一直都在沉陷
穿透地层,沉入
冰冻的地狱。
发动杆
发动时噼啪作响,像打响的指节。
电瓶还有电——但却像只羔羊
拼命想推动冻僵了的母亲——
此时座椅侵犯着我的臀骨,
带着大地太空般的冰冷啃咬着,
它也加入到那结实的一坨中。
我把广告里宣称的神火
倾倒进黑色的喉咙——它也就咳嗽了几下。
它讥笑我——我已踏入
一个铁制的愚蠢陷阱。我启动电瓶
好似我在一次次把封冻的装置
用锤子狠狠地捶成碎片
它叽叽喳喳嘲讽地把笑声、痛哭声
塞进幸福生活。
它站着
浑身发热剧烈抖动起来,好像要慢慢地变大
像个魔鬼在演示
比平常更加彻底的具象化——
突然,它在与其融为一体的水泥地上
猛地一冲,突然侧向一根柱子
迸发出超人的良好状态
不再大喊哪儿哪儿?
更糟的铁件在等着。电动千斤顶跪着,
杠杆唤醒了禁锢起来的重负,
钩环销固定在铁铸的牛粪里。
盲目的、震荡的、受指摘的铁件
服从于铁的残酷
齿轮从它们的夜锁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手指
在铁家伙折磨人的
重量和燃烧中
眼睛
在满是氯仿的风中流泪
而拖拉机,汗流如注,
狂怒着,颤抖着,欣喜着。
1976年1月31日
狍
浑浊的晨光,一年中最大的一场雪里
两只暗蓝色小狍站在路中央,小心警惕。
它们碰巧进入了我的领地
刚好是我到那儿的那一刻。
它们将两三年秘密的狍的身份
清晰地植入我异常的雪的银幕中
在全程的崩溃中犹豫不决
凝视着我。就这样持续了好几秒
我想到小狍可能是在等我
想起密码和暗号
那帷幕有一会儿已被吹开到一边
而在那树不再是树、路亦不再是路的地方
小狍是来找我的。
而后它们突然低头穿过围篱,挺起身撒开腿
越过雪白孤寂的原野往山下奔去
朝着黑暗的树林——终于
好似打着旋滑翔着飞走了
进入翻飞的大片雪花里。
雪带走了它们,很快也带走了它们留下的蹄印
修正它的黎明启示
回归平淡无奇。
1973年2月13日
记一个盖茅屋顶的人
鸟骨头在屋顶上。七十八岁
还像一只梯子上的松鼠,
一次三四空,上爬四十级,
然后像螃蟹一样横穿过横梁,
鸡叫般的无礼玩笑,被释放
融入他的晚年,像位皇家弄臣
但是仍受旺盛精力的煎熬。盖茅屋顶
一定是个清白的差事。饱经风霜
如同风向标,脸光亮得像犁头,
钢索一样干瘦的前臂,拍打着
涌动的芦苇,皱缩龟裂,扣人心弦,
他瘦削如蜥蜴的手上爬满蜥蜴丝线,
手一刻不停,扭曲的身体一刻不停——
也会进来喝一杯茶,“逮着你们都睡着了!”
交换所有八卦新闻——冷嘲热讽的老妖怪
唠唠叨叨地开恶毒玩笑。也会出去——
绊倒摔个结实,然后直挺挺跳着回来,
“还没重到可以摔伤的程度!”
每次离开都兴致勃勃——“去喝一杯?”
“又是去见他幻想的女人吧!”——从空中探身,
被阳光烧灼的苍白眼睛,脱色的眼睛
像老旧的茅屋顶,在他脸上磨损的工具里,
在他憔悴的裤子和疲倦的衬衫里——
它们跟不上他的节奏。他就是不能
停止工作。“我不想要钱!”他想要
更多年月。“不得不卖掉房子来付我工钱!”
机敏被植入他鸟儿般的凝视,
他挂钩一样的鼻子,他喙钩一样的脸。
太阳让他疲乏,像制造白昼的
一个老旧的阳光工具,历经季节往复
一个旧的鞋舌,所有屋顶风的
永远年青的手掌。他猛敲屋顶
屋子都为之震动。是不是每个人
都曾经像他一般?他蠕动着
挤过自然选择的某个狭小的缝隙。
坚果树枝条耶尔姆河般扭曲着融入了他的灵魂,
他没有折断。他经受了
硬屋顶一样的考验。他在梯子上舞蹈
他的血液像精灵般轻盈。他的肌肉
一定像动物的角一样干净。
而整个屋子
会更欢喜,因为他在上面,
为它做顶饰,刷洗着它,拍打着它
好过一只鹰在那儿栖息。坐着
喝着茶,他看起来像只邋遢的上了年纪的鹰,
而他嘲弄的尖笑声
就像只邋遢的上了年纪的鹰那样。
渡鸦
当我们穿过大门去看几只新生的羊羔,
在平整草坪的天际线上
一只渡鸦从草场中央匆匆跃入空中
在刺眼的光亮中溜走了,鬼鬼祟祟地低飞。
羊在吃草,跪着慢慢地吃下不情愿被吃掉的草。
羊瞪着眼,下巴停下来思考,然后又继续咀嚼,
然后再停下。在那儿有只新生羊羔
刚刚站起来,碰着它母亲的鼻子
母亲则把它身上的糖衣一点点吃掉
当她破烂不堪的胜利旗帜从她屁股后晃动滴落。
她打了个喷嚏,一股水从她屁股后飙出。
她接二连三地打喷嚏,直到排空。
她继续研究她的新礼物,想要看看它是如何运作的。
在这儿是某个别的东西。然而你还是
对那新生命有兴趣,以及它声音的活力,
还有它的微弱。
此刻在这儿,刚刚渡鸦还在,
是你接下来会感兴趣的。死胎,
扭曲得像条围巾,一两个小时前生出的羊羔,
它的内脏,各种胶凝物、血红色和透明物
还有筋络和组织被扯出
成一条条直线,像拉帐篷的绳子
从它上腹部打开如一只羔羊毛拖鞋,
银白色肋骨和腔体的精细解剖展示着,
透过眼窝整个头颅也被掏空,
毛茸茸的腿脚还裹着羊水,而很难说
在这田野上安静吃草的所有绵羊中
哪一只是它母亲。我解释说
它是在出生的时候死的。我们应该早点到这儿,来救救它。
所以它是在出生的时候死的。“它哭叫过吗?”你哭着问。
我抓住如狗掌般软的蹄子,拾起晃动着的滑腻腻的重量
那蹄子仅仅踩过子宫里的羊水
而它被渡鸦扯出来的筋腱晃荡着拖着,
它松弛的头摇摆着,“它哭叫过吗?”你再一次哭着问。
它只有两个脚趾的脚在皮肤下,在我的手指按压下
张开成八字形。而另外一只,
刚出生,全身黑,张开它的三脚架,一寸一寸地挪移
朝着它的母亲,不断测试
它在嘴里发现的音符。然而此刻的你
眼里只有那只被当成一堆破烂扔在一边的羊羔。
“它哭叫过吗?”你一直在问,带着三岁孩童
动人的固执。“哦,是的,”我说,“它哭叫过。”
其实这一只是幸运的,至少
它尝试过进入温暖的风
而它的生辰忌日是温暖的蓝天
喜鹊们只顾着家庭乐子变得安静
云雀们没有担心任何事
黑刺李自信十足地发芽
而群山上的天际线,经过上百万年的艰苦岁月,
正安稳地席地而坐。
1974年4月15日
选自《雨中鹰及其他》,广西人民出版社,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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