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交大博士溺亡背后:每周要去女博导家打扫卫生,曾自杀未遂
撰文/ 高 龙
编辑/ 王怡波
“人为什么活着!”2017年4月15日,西安交通大学在读博士杨宝德在朋友圈这样设问。他随后自己回答,“是为了寻找更好的自己。”在下面,有人留言作答,其中一条答复是“为了选择更优雅的死亡!”
一个月后的一天,在杨宝德身边,他的女友吴静遇到了蹊跷之事。吴静目前为北京一所大学心理学在读博士。
那晚两人共进晚餐,吴静聊起考博复试的事。她发现杨宝德没怎么说话,大多数时间就点点头,嗯嗯几声。饭后,杨宝德说自己要去做家教。
晚上11点多,杨宝德还没回到他的出租屋。按一般情况,他9点多就回来了。吴静发现他手机放在家里了,钱包也没带。那晚,他也没回宿舍。
直到次日晚上10点多,在宿舍门外,吴静碰到了返回的杨宝德。他一声不吭,浑身是伤。
2017年12月25日,杨宝德从西安交大的学生公寓出走,第二天,失联的杨宝德溺亡于西安灞河。警方出具的“公民死亡证明书”显示,排除刑事案件。
曾自杀未遂
吴静发现杨宝德浑身是伤的前一天晚上,杨宝德就曾尝试自杀。
他去了秦岭,随身带着一包蟑螂药。在秦岭,他先把药喝了,发现自己没死。随后,他从一处山坡滚下去,仍然没死。他身上有多处刮蹭的伤,但并不严重。他从秦岭返回。
杨宝德后来告诉女友,寻短见的那天下午,他被博士生导师周筠批评了很久,原因是“他去硕导那儿帮硕导干活了。”此前,杨宝德跟随硕士导师学习。读博后,由于硕士导师没有带博士的资格,他跟了目前的博导周筠。吴静转述杨宝德的话称,博导不愿意他到硕导那儿去。
吴静记得,她当时问杨宝德,“你觉得这种方式处理这个事情有效吗?”杨宝德回答说,“我感觉怎么反抗都无效。”杨宝德当时对吴静保证,以后不会这样。
吴静给杨宝德提了几个建议。第一是转导师。吴静转述杨宝德的话称,药理学专业的老师都是学科带头人的学生,他们之间都很熟,“其他老师不敢接收你,这个老师不放你,这样的话就转不了。”另一个建议是弃学。但因为杨宝德是硕转博,如果弃学硕士学位也拿不到。
吴静后来瞒着杨宝德,单独找了周筠谈话。两人的谈话在周筠办公室。
吴静回忆,周筠当时的态度不错,“她还挺震惊的,说没想到这个样子,我以后会注意一下我的说话方式。”吴静称,她当时情绪有点激动,说,“周老师,我不在乎他最后发多少篇文章,我就希望他能活着毕业。”周筠当时作了积极答复。谷雨近日多次试图联系周筠采访,均未收到回应。
杨宝德生前照片
“善良阳光幽默”
同学对杨宝德的描述与他自戕的行为形成巨大反差。
多位博士同学描述,杨宝德性格乐观。一位与杨宝德一起学习过的师妹称他“善良阳光幽默”。杨宝德的前舍友是学临床医学的。据他观察,杨宝德并无抑郁症倾向,日常生活都很正常。
吴静与杨宝德是本科同班同学。吴静回忆,在本科时期,杨宝德展示了积极思考的一面。
在大二上学期的一次班会,辅导员问奖学金怎么发放,问了班上很多同学,当问到杨宝德时,他的回答颇为新颖。之前参加了一个数模比赛的杨宝德,用学到的建模知识回答了这个问题。
杨宝德高中时曾任班长。上大学后他说想换一下生活,就没再担任班干部。据吴静描述,杨宝德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前几名。大一时,杨宝德的课余时间基本在图书馆度过。大二时,杨宝德学会了修电脑,之后经常帮同学免费修电脑,人缘颇佳。
在2011年9月的一篇文章中,杨宝德则透露出他内心的孤独,“每天,校园里,忙忙碌碌的身影犹如过山车,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走在茫茫人群中,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犹如浮云般飘过,内心不免责怪自己结交朋友太少。”
大四时,杨宝德和吴静确立了恋爱关系。一次,吴静的朋友腿摔伤了,杨宝德立刻把那位朋友抱到车上,送到医院。这让吴静很感动。
杨宝德有些内向。他不喝酒,不抽烟,心情不好时,更愿意通过打篮球等方式宣泄。前舍友描述,杨宝德平时话不多,问他事情也会说,但不跟人主动倾诉一些东西。该舍友说,杨宝德周末偶尔打打篮球,平时就是在实验室做实验。
吴静回忆,两人在一起偶尔会有吵架,“但经常是我在那儿说,他在旁边听着,然后就让我冷静一下,基本都是这样。”
杨宝德所在西安交大实验室
与博导的关系
2014年,杨宝德开始在西安交通大学医学院读硕士。他与硕士导师相处较好。近期,谷雨尝试了联系这位硕士导师,但未获得回应。
两年后,杨宝德转为博士。包括他在内,博导周筠带四个研究生。官方资料显示,周筠的研究方向为心血管药理学、肿瘤药理学。2005年,周筠于第四军医大学获医学博士学位。
杨宝德出身于一般家庭。他家在农村。家里在湖北黄冈浠水县城有房子。按学校政策,在西交大上学,他在9月先交学费,10月学校再把学费返还。此外,他每月收到国家补助1500元,能维持基本生活。读硕士期间,他每月能收到硕士导师300元的补助,但上博士后未获得类似补助。
博导周筠曾帮杨宝德找过一份家教,辅导高中数学、物理和英语,报酬是2小时100多块钱。不过,据吴静转述,杨宝德并不乐意做这份家教,觉得这是导师推给他的。他觉得自己每天连轴转,无法分心做家教。吴静回忆,杨宝德太忙的时候,她有时帮忙把小白鼠的体测数据输入电脑。
2016年5月,周筠升为教授不久。吴静转述杨宝德的话,周筠心情高兴,经常拉学生出去吃饭喝酒。杨宝德不喜欢喝酒,但去了必须得喝。杨宝德有一个师妹,不想喝酒,非让她喝,最后把她逼哭。
杨宝德差不多每周五去周筠家打扫卫生。吴静称,杨宝德说自己不想去但没办法。
科研报帐,有一段时间也是杨宝德负责。报帐繁琐,程序多,杨宝德有时候没有及时完成,受到批评。
周筠经常叫杨宝德中午一起吃饭,尽管很多时候他并不乐意。吴静转述杨宝德一位同学的观察。有一次,杨宝德和这位同学正坐着吃饭,周筠来电话让他去一起吃饭。杨宝德只能中途离开。
吴静和杨宝德在一起,也遇到了周筠电话叫吃饭的事。杨宝德说自己忙,正做实验。周筠坚持让他去。杨宝德找了各种理由拒绝,周筠称“你不想跟老师吃饭以后不要吃了。”杨宝德只能妥协。杨宝德有次对吴静抱怨,“你没有办法拒绝。你找到理由拒绝了,老师会找一大堆话把你的理由推翻,你还得去做。”
杨宝德此前自杀未遂后,吴静找到周筠谈话,提到了叫吃饭的事。吴静回忆,周筠当时辩护说,“我对他可好了。他们家穷,我就是想带他去我们家吃点好吃的。我经常去外面吃好吃的,都会打包回来让他吃,好多东西他肯定都没有吃过。”
读博压力
和许多博导一样,周筠对杨宝德的学业前途具有决定权。这种决定权包括他是否能按期毕业,或者延期多久。杨宝德的专业一般三年半毕业,如果延期的话,可能需要四五年。在吴静看来,这是杨宝德屈服于导师的关键所在。
当杨宝德出事后,一位自称同为药理系学生的网友称,“药理的风气大家众所周知”,希望学校“大力整治不良风气”并“改善博士生存条件”。
除了导师压力,杨宝德还需要面对博士的一般压力。近日,谷雨联系到了杨宝德读博期间的舍友。舍友与杨宝德的科研方向不一样。两人在学术上的沟通比较少。这位舍友介绍,“科研压力肯定都有。因为做博士,各大高校之间都在相互竞争,肯定是水涨船高,要求越来越高,要求你做的东西要新颖,你的文章影响力也得高。”
2016年5月23日,杨宝德在QQ空间转发了一篇《上海交大博士血泪自述》。他同时评论道,“你在做的是一份事业而不只是工作,不管它本身给你带来的收入可能多微薄,不管在世俗的眼光中这如何算不上一份体面的工作,从你开始从事这份事业的那一天起,你已经成功了!”
另一个压力是出国。在杨宝德的专业,是否拥有出国履历已成为博士能否找到好工作的“潜规则”。
杨宝德具有较好的外语基础,英语四六级都是一次通过。他产生出国的念头是在2017年。学校有一些机会和名额。近期,身边的不少人都有出国计划,并开始筹备了。杨宝德也开始行动。
事发前,2017年12月18号,杨宝德找到周筠,谈了出国的事。吴静转述杨宝德的话,周筠当时说可以帮他联系。之后杨宝德高兴地打电话给吴静。
杨宝德要报个英语培训班。吴静给他汇了4000元。参加那个培训班能获得一个英语资格证。这个英语资格证是出国的必要条件。
据吴静描述,周筠之后改口,不支持杨宝德出国。这对他是当头一击。
身后事
2017年12月25号,下午6点。在北京的吴静给杨宝德发信息,没有回应。那天晚上,杨宝德也没有打电话过来。次日早上,吴静有了不详的预感。她开始联系杨宝德的同学,得知他前一天晚上离开,什么东西也没带。这让吴静立马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五月。情况非常相似。
吴静与杨宝德的家人先后赶到西安。他们还散发了一则寻人启事,提到“曾发生过类似情况,与博导发生矛盾步行去秦岭”。
吴静给周筠打了一个电话,提到,“杨宝德走了,什么东西都没带,你们两个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矛盾了?”周筠否认有矛盾,提到自己腰扭了在家,没有见过杨宝德。
杨宝德的一位家人介绍,在他们强烈要求之下,12月27日下午,周筠来了一次,见到了他们。见面后,周筠提到自己“对杨宝德可好了,我经常带他吃好吃的”。家人希望周筠能帮他们找人。周筠说自己只能帮忙发个朋友圈。这位家人提到,周筠“说话跟平时一样,没有着急。”
2017年12月27号至29号晚上,杨宝德的家人、女友、同学和西安交大校方,通过调取监控录像,追踪杨宝德的出走路线。他们发现,最后能获得的监控录像显示,杨宝德走出了地铁3号线浐灞中心站A出口。在地铁口附近,他们通过一个行人打听到,前两天有人在附近跳河死去。
在当地派出所,他们查到了遗体停放在西安法医楼,就在交大医学院附近。最后通过辨认,遗体就是杨宝德本人。杨宝德随身只带了一张公交卡。
得知杨宝德下落后,杨宝德的家人给周筠发信息,发现已被拉黑。
出事后,周筠在杨宝德家人的住处来过一次,但没有进门。杨宝德家人情绪有点激动,当时追着问她为何不进屋,后被保安拦住。
2013年6月,杨宝德写了一篇文章,主题是学校一个做套餐的厨师,但暗示了自己的心态,“压抑着自己,控制着自己,朝着自己或别人认为的所谓正确的方向前进着,走着走着,就把出发时的想法弄丢了。”
在舍友看来,杨宝德从未倾诉自己的感受。出事之前的12月23日下午,杨宝德还打过一次篮球。出事前一周,杨宝德还在正常做实验。杨宝德和舍友还一起逛过一次超市。他买的零食没有吃完,走后仍放在桌上。
舍友最后一次见到杨宝德是12月25日早晨。舍友早上八点要出门了,给还在床上的杨宝德打了一下招呼。杨宝德作息比较规律,一般是晚上12点左右睡觉,早上8点起床去实验室。但这次,舍友发现杨宝德坐在床上玩手机游戏《王者荣耀》。这是他近半年来晚上在宿舍经常玩的游戏。
舍友追问了一句,“你怎么不睡觉啊,玩了一晚上?你怎么早上还在玩呢?”杨宝德冲他笑了一下。这成了他留给熟人的最后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