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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对抗,一个矿区青年的抑郁十年

2018-03-09 张进 谷雨实验室


徐州市东郊,权台煤矿。


近年来,抑郁症趋于低龄化,很多孩子发病后一蹶不振,消极、退缩,陷于网瘾,让父母操碎了心,但双方都不知道这就是抑郁。赵伟独自走完了这个历程,本文即记述了他用十年青春对抗抑郁之路。


撰文及摄影/  张进「谷雨特约撰稿人」

编辑/  秦旭东 周双玲

支持/ 谷雨计划 腾讯公益


青春对抗

 

对赵伟的采访,是在一座废弃的煤矿进行的。

 

赵伟今年27岁,抑郁已有十年。他在高三时发病,可以说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是在抑郁中度过的;但他又是极有毅力的,自小志向远大,对自己有要求,有期许。


为了走出抑郁,他探求至今,几乎穷尽了各种方法和手段。尽管大多数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但他屡败屡战,不认命、不服输,给我留下很深印象。

 

初发抑郁,他把原因归结为自己心理素质差,于是下决心锻炼意志品质。


他有意识地自找苦吃,比如一个人爬上荒山野岭过夜;认为饥饿也是锻炼意志的方式,故意少吃饭、不吃饭;为克服“爱面子”,他在学校门口摆地摊,在人多的地方喊叫;放假回家特意坐慢车,有时还买站票……饥饿训练、体能训练、野外求生,各种能想出的稀奇古怪的办法他都尝试过。 

 

“意志战胜法”失败后,他去做心理咨询。


咨询师告诉他,他抑郁的原因在于“追求完美”,这让他吃了更大的苦头,因为他不知道“追求完美”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能在咨询师的提示下,深挖思想根源,批判自己“想高人一等”“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然后要求自己“放下”,接纳现状,做一个平凡的人……但这和他的三观又发生了冲突,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迷茫。

 

他当然也尝试过药物治疗。从老家到北京,遍访名医,还申请过专家会诊,用过多种药物,承受过各种难熬的副作用,最终未收到明显效果。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四年前,他持续了几年的心理治疗宣告失败,不得不转到北京寻求药物治疗。那次会面,他就和我谈起对 “追求完美”的困惑,眉头紧皱,纠结不已。

 

回老家后,他不时和我联系,后来成了“渡过”的作者。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学习心理学、药学,用尽方法自我疗愈,病情渐渐好转,终于平稳下来。


讨论采访计划时,他提出可以带我到他小时候长大的煤矿看看。我问为什么,他说,他的抑郁和这个煤矿有关——这是他未曾和我说过的。

 

他出生在一个煤矿工人家庭。姥爷、姥姥是第一代矿工;1980年,妈妈接姥爷的岗,是第二代矿工;他的很多小时候的玩伴,后来接班成为第三代矿工。


在中国很多地方,一个煤矿就是一个小社会。从小到大,他的社会支持系统比较稳固。有姥姥、姥爷的爱护,有爸爸、妈妈的陪伴,有表兄妹一起玩耍。


后来,因为环境资源原因,煤矿关井,棚户区拆迁,熟人们纷纷搬向城市,整个煤矿从繁荣走向衰落。这个过程,正伴随他的青春期、叛逆期——他认为,人际关系归属感的断裂,也是他抑郁的一个缘由。

 

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采访的第二天,我跟他去了他从小生长的煤矿。

 

这个煤矿叫权台煤矿,在徐州市东郊,隶属于国有特大型企业徐州矿务集团,始建于1958年,是这一带最大的国有企业之一。上世纪七十年代新建的东大井,俗称“八一大井”,是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建筑。煤矿年产量最高达200万吨,职工最多达7000人。

 

可是,当我们来到煤矿时,矿区已经空无一人。那煤矿的外观仍在,是上个世纪经典的建筑样式:暗红色的砖墙、青灰色的地面、斑驳的巷道;铁路桥、电车道;井口、天轮、罐笼;煤灰、锈斑、青苔……

 

赵伟带我在矿区漫步,“长大后,我经常独自骑自行车到这里转悠。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不在,只剩下空旷的球场,停止运转的机器,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路。”

 

“我的青春记忆断裂于此。”赵伟说。

 

 

中学发病


从小学到中学,我一直是老师和同学心目中的好学生,对未来也充满期待。这个优越感在我高二期末考试时戛然而止。

 

那次考试,第一门考语文,我发挥得不错;第二门考数学时,突然觉得思维卡壳,该会的都不会了,只考了六十多分。班级排名也从最前列掉到最后。

 

进入高三,状态继续下滑。老师不像以前那样器重我,上课不叫我回答问题,曾经的优越感消失了。我拼命学习想挽回尊严,但长期的压力引发焦虑,导致明显的躯体障碍。

 

有几天,我觉得腹部持续疼痛,害怕自己得了大病;越担心,腹部越疼。到月考前,所有的焦虑集中爆发了,好像有上千只蚂蚁在身上爬,肌肉萎缩、胸闷、呼吸困难。那天是周三,学校澡堂开放,我去洗了个澡,对着镜子照了照,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缩小了,离死快不远了吧?

 

下午最后一节课,我实在支撑不下去了,向班主任求救。班主任联系了学校的心理老师,她认真听了我的讲述,没说出个所以然。她说,如果觉得心里堵得慌,可以大声喊出来。回家的路上人多,没敢喊;回到家我站在窗口向外面呐喊,但没觉得有什么改善。

 

焦虑造成躯体障碍,躯体障碍反过来加重焦虑,过度焦虑使我学习效率下降,看不进去书,上课跟不上老师节奏。我变得悲观,形成负面思维,看到任何事情都往坏的方面想。我尝试自我调整,比如找家人同学倾诉,做深呼吸,在纸上列出自己的长处……效果都不理想。

 

再往后,情绪由焦虑变成抑郁。上体育课时,和同学一起打篮球提不起兴趣;上楼梯时,突然感觉内心空虚,会站住不动。早上五点半起床早读,坐在教室里,久久无法进入状态。晚自习练英语听力,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一遍遍抄写着单词。深夜,每当困意来临,焦虑恐惧一次次让我惊悸,整夜失眠,白天更加萎靡,连做广播操都闭着眼睛。上课注意力无法集中,学习效率进一步下降,形成恶性循环。

 

12月底,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即将来临,我发现还有很多内容没复习到:数列、三角函数……考试前一天中午,我再次崩溃,班主任通知了我妈妈,她赶来看我。我和妈妈坐在操场的草坪上,那时已步入冬季,凝视灰色的天空,眼前的一切都是暗淡的。晚上回家,我突然感觉全身无力,不能行走。上楼梯时,妈妈只能用瘦小的身体架着我,我在黑暗中一步步往上挪,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一个月后, 坚持到把二模考完,我再也无力支撑,只能休学。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去学校接我,拿着行李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感觉落魄极了。我怎么这样?连走路都力不从心,我废了吗?

 

回到家,我不敢出门,怕遇到熟人问我为什么不上学。又熬了几个月,高考来临。无论如何,都得去试一试。我鼓起勇气走进考场,坚持考了下来。几个月没学习,成绩是不敢指望的,最后勉强考上江苏无锡一所专科学校,学汽车检测与维修。我对这个专业毫无兴趣,不过总算是上大学了。

 

 

找错了病因


我希望大学是一个新的开始,暗下决心,要通过吃苦锻炼意志品质。那时我不知道自己病了,只觉得是自己不能吃苦、意志差,才导致状态不佳。

 

开学第一个月是军训,我非常努力,被评为“优秀个人”;食堂招勤杂工,我报名负责收拾餐桌;每天早晨起来,我去操场跑步,在宿舍楼爬楼梯,或者在阳台上蹲马步。早饭通常吃两个馒头,或者不吃,用饥饿来锻炼意志。

 

课余,我还会去学校门口摆地摊,卖水果和手机挂件。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克服虚荣心。


后来我想了一个更绝的方法:我不是好面子吗?那就去操场上大喊大叫,让别人来嘲笑我。于是,我每天早晨去操场上喊;午饭后回宿舍的路上喊两嗓子;晚上下自习后再到操场喊几嗓子。每次喊完,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以为我是神经病。为了锻炼意志,我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还一个人到荒郊野外过夜。有一次翻过栏杆,闯进学校的后山,一边爬,一边大喊着,给自己壮胆。就这样从干枯的树丛中攀上山顶,直到半夜才摸着下山。

 

就这样,凡是能够提高意志力的方法,我都尝试过。坚持了四个多月,发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并没有提高多少,绝望感、焦虑感也没有减退。我对这个方法失去信心了。

 

期末考试时,抑郁、焦虑再一次爆发。我不甘心,觉得训练强度还不够,于是每天晚上都徒步二十多公里。那段日子我像疯了一样,吃完晚饭,就背着书包开始徒步训练。


有一天,心里特别难受,打算绕东蠡湖走一圈,走着走着,发现不太对劲:周围的环境很陌生,旁边已经看不到湖面。我迷路了。那时已是午夜十二点,我已经走了整整5个小时。精疲力尽,绝望感又向我袭来。


我身上没带钱,没法打车回去,而且这儿很偏,根本见不到出租车。向路人打听,知道这里是太湖新区,离学校有十几公里。这时室友给我发了一条短信,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我告诉他我迷路了,他让我尽量朝繁华一点的路段走,他打车来接我,才终于回到了学校。

 

寒假回家,我继续采用这种疯狂的模式,每晚都到小区花园里步行一个多小时,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市区找兼职。那时我把兼职也作为训练心理素质的办法。我去酒店做服务员,端盘子,一个人负责五桌。盘子非常大,又重,经常五盘菜一起端,确实是对体能和力量的考验。散席后,还要把桌上的餐具饭菜端给洗碗工,等统统干完,常常衣服都湿透了。

    

吃了很多苦,但我的病情依然没有起色。我向父母提出去参军,认为只有参军,才能提高自己,硬是被父母拦了下来。

 

军训,食堂当小工,校外摆地摊,在饭店做兼职,饥饿训练,体能训练,野外求生……各种锻炼意志、提高心理素质的办法都失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相信谁,迷茫、空虚……

 

 

药物治疗失败


患病之初,我对药物治疗是抵触的。2009年底,高三上学期,爸爸曾带我去当地医院看病。医生诊断我为抑郁症,开了帕罗西汀。因没有明显效果,我并没有严格按医嘱服药,病情反反复复,四年后自行停药。

 

2016年元月,父亲带我去北京求治。我去了北京安定医院,首诊进行各项检查、测试,显示我处于中度焦虑、强迫、抑郁状态。医生给我开了两种药:舍曲林和律康,并嘱咐我:精神类药品在大脑中起作用需要一段时间,舍曲林和律康联合用药可抗强迫。青年人的成长是一个动态变化过程,有问题不能完全归咎于抑郁症,有时和生活事件密切相关。

 

从这时起,我下决心开始足量足疗程服药。

 

不过,此次用药没有效果。2016年3月7日,我和父亲再次来到医院,换了一位有名气的医生。他看了我的药单,说:“这还差一点,我再给你调调。”说话间新加了四种药:文拉法辛、奥沙西泮、阿立哌唑和苯海索片。看着他自信的神态,我心里有了底。之后几次复诊,我又尝试了兰释、劳拉、欣百达等多种药物组合。              

 

6月20日,我再次来到医院。排队挂号时,耳边传来令人绝望的嘶吼。转身望去,大厅一角站着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破旧衣服,双手不停地抽自己耳光,震得脸蛋通红,旁边一对夫妇呆呆地站着。这一幕让我心情沉重。

 

这次复诊,医生询问我状况是否有所改善,我摇摇头,他无奈地调整了用药方案:律康减两粒;兰释中午增加到两粒,晚上增加到四粒;直接停掉了阿立哌唑和盐酸苯海索片。

 

从北京回到家,我按新方案服药,感到特别困,身体乏力,这大概是药物的副作用。又坚持了几天,我再赴北京。这回医生也表示无能为力,建议我向医院申请联合会诊。

 

过了几天,医院为我安排了三位资深专家。经过讨论,他们停掉了我之前服用的所有药物,只留舍曲林一种药,一天一粒。

 

我踏上了归程。靠在车窗上,回想起半年多来数十次往返,花了几万元钱,尝试了十几种药物,承受着各种副作用,却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眼泪“唰”地流了下来,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心理治疗错位


药物治疗无效,我的心理治疗之途也是布满坎坷。

 

最初的心理咨询,其实只是宣泄。当时我还在学校,心理咨询室的老师给我讲了大禹治水的故事,说遇到负面情绪要及时疏通。于是我天天跑到她那里诉苦,时间久了,心理老师也麻木了,我便不再去了。

 

后来去医院就诊,碰到一位心理医生。他告诉我,我的症结是“缺乏斗志,害怕失败”。这也是我最初试图通过“磨练意志”战胜抑郁的渊源。

 

毕业后,我找到一位咨询师,接受精神分析疗法,历时两年多,咨询四十多次,花费几万元。收获是了解到自己的疾病与童年经历有关,对自己有了比较清晰的认识。

      

第一次咨询,他对我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在表演自己?”我归因于自我要求高,比如工作时担心自己动作慢而被批评;和喜欢的女孩交往时,担心自己不爱说话、缺乏情调被拒绝。特别是单独约会时,双方都不说话,于是费尽心思找对方感兴趣的话题;又担心说错话,让对方反感,每次约会我都筋疲力尽。

 

他接着向我提出:“为什么过于恐惧别人的否定,在意别人的看法?”我说,希望超越身边比我强的人。

 

他又问:“为什么一定要得第一?”我谈到以前很多同学都比我强,我得了第一名后,会有一种超越他人的优越感,得到家人和亲戚的肯定。

 

他又问我:“这些要求靠谱吗?”我承认我是想集身边所有人的优点于一身,这种幻想使我愉快,所以我更害怕被否定。

 

于是这位心理咨询师作出结论:我是过于理想化,导致害怕失败;两者互为因果而非并列关系。在他的指导下,我开始做“放下”的努力。

 

要想全部放下,先从局部解放开始。两年多来,我时刻提醒自己,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有太高的要求,要接纳现状,做平凡的人。但是我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迷茫。

 

两年后,这位心理咨询师得出结论:我把心理咨询当成维系理想化自我的手段,已无药可救。并嘱咐我,什么时候领悟其中的内涵了,再去找他。这仿佛给我宣告了死刑,我再次陷入绝望。

 

时至今日,我认识到,这位咨询师的观点,从理论上说是有道理的,很多人得了抑郁症,都可以归因为完美主义,性格好强、要面子、对自己苛刻等。


有一次,和另一位心理医生谈起这个问题,他反问我:别人也追求完美,为什么他们没病?这句话把我从自以为是的治疗中惊醒。

 

的确,“完美主义”本身没有错,这是人类对美好的追求和向往。也许差别在于,当完美实现不了时,有的人能够适时调整期望值,而我不能。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他们的追求是有弹性的,而不是偏执地去追求达不到的目标。这么说来,我的追求是一种逼迫。

 

那么什么时候该坚持,什么时候该放弃?后来我读到一篇文章《什么是科学有策略地坚持目标》,其中谈到:坚持与放弃,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是相互对立的两个极端,而是一个连续谱。在这个连续谱中,坚持可以表现为从一而终的追求、持久不变的努力;面对相同的目标,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去实现。我们可以坚持以某种方法实现某个目标,但目标的大小难易,或者实现的期限,是可以调整的。

 

弹性如何把握?尼布尔曾说过:“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给予我勇气,去改变我能改变的;赐我智慧,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智慧从哪里来?我想应该从日常实践中来,通过不断尝试来认识自己,认识环境,从而调整自己和外部世界的关系。

 

完美主义会使我们反复思考同一个问题,这就叫“思维反刍”。如何避免?我的经验是:首先考量这个事情的难度,在本子上列出关键所在,可能有哪些解决的办法;然后给自己规定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在规定时间内想不通就不再继续,转移注意力去干别的。由于人的实践经验及知识的局限性,很多问题现阶段无法解决,当知识与阅历到达一定程度自然就会解决。

 

更重要的是,完美主义要与自我实现相结合。马斯洛谈到,“自我实现的人是完全自由的,支配他们行为的因素来自于主体内部的自我选择:自我实现的人在其非常喜爱的工作中显出巨大的潜能;自我实现的人是摒弃了自私狭隘的人;自我实现的人是创造性的最终体现。”

 

在这个意义上,完美主义没有对错之分。正是执著于所热爱的事情,全身心地投入,才使一个人找到生命的意义与存在的价值;而这也才能最终摆脱抑郁。

 

在心理治疗这一块,我还接受过认知行为疗法。

 

认知行为疗法的原理是:影响一个人的情绪、生理反应和行为的是他对这件事情的认知,而不这件事情本身。一个人的精神障碍或者心理行为问题与其负面思维有关,如果能将其负面思维转变为积极思维,就能改善症状。

 

认知行为疗法强调,要把认知和行为改变作为切入点,打破恶性循环。以我为例,假设某次考试没有取得理想成绩(事件a),我觉得很丢人、羞耻,害怕下次还会失败(认知b);从而产生沮丧和焦虑状态(情绪c)——这是一个常规的流程。

 

那么,改变的思路可以是:“考试成绩不理想,这不是坏事,它促使我反思,总结失败的原因,及时改正,这或许是提高自己的机会。”这就可以有效地改变情绪。

 

这种疗法似乎立竿见影,但后来我认识到,认知行为疗法的精髓在于行动。仅仅调整认知当时也许会豁然开朗,可没过几天,负面思维又会再次占领大脑。负面思维的消除是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只有通过相应的积极行动不断强化认知,促进内心深处负面情感的解冻和领悟,进而启动自我发展和疗愈的力量,才能最终收效。

 

 

苦涩爱情:陪你走向成熟会很累


和其他年龄段相比,青少年的抑郁挡不住青春的脚步。升学、恋爱、工作……每一位抑郁少年都必须面对。一步耽误,步步被动。

 

因为抑郁,学生年代我没有谈过一场恋爱。终于到2014年底,23岁,家人给我介绍了一位女孩,是我喜欢的类型。我鼓足勇气约她见面,一起吃饭时,担心冷场,强迫自己找一些话题,旅游、电视剧、综艺节目……还不忘给她夹菜、倒茶。至于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把她送上车后,我才长出一口气。

 

后来我每天给她打电话,中午打一个,晚上打一个。内容大概都是:吃了吗?工作忙不忙?然后向她汇报我的工作情况。有时她会问问我的家庭,声音很小,我把手机压在耳朵上还是听不清,只能回答:“嗯……是的……”每次聊完,额头上全是汗。


上班的时候,脑海里会浮现她的样子。我鼓足勇气买了一捧鲜花,在她家门口等她。那天,她陪我一起去玩,回去后发信息:谢谢你送的花,很好看。

 

圣诞节快到了,我寻思给她买一件特别的礼物。在一家超市偶然发现一个心形礼物盒,用来装苹果她应该会喜欢。平安夜那天,我用袋子把礼物包好,还放了几个冰糖橘子。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把礼物给了她,她表示感谢。

 

但她对我依旧不冷不热。年底的一天,我早早到她单位门口等她下班。我们并排走着,我尝试牵她的手,她松开了,半天没说话。晚上我给她打电话,问她对我是什么感觉。她说觉得我太单纯,不会哄女孩开心。我说我正在走向成熟,她说陪我一起走向成熟会很累,她想找一个能懂她、关心她的人。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坐在地板上,待了很长时间。

 

从那之后,我的恋爱观发生了改变。我不再刻意追求爱情,要在不断完善自我的过程中等待那个对的人出现。我对自己说,要不断学习,提升自己,确定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

 

 

先养活自己,再实现自己

 

青春期抑郁是不幸的。人生的关键几年,一步跟不上,就会被抛出生活的轨道。幸好我没有颓废,还在努力适应社会,这或许是我能最终走出抑郁的重要原因。

 

大学毕业后,我在汽修厂、4s店做过维修工;尝试过做销售、为节目配音;想过经营奶茶店;又遵从家人建议,自学临床专业。最后都不了了之。

 

我曾在亲戚的公司帮忙,后来选择离开,独立进入社会。很快找到一家超市收银员的工作,边干边学习心理学。虽然收入微薄,但我愿意从基层做起,靠自己的努力生存。

 

工作不复杂,但带着症状的我,必须全力以赴。每天,我会提前一个小时上班,做好各项准备。先预习工作流程,清洗打扫,领零钱、密码纸、发票,备好塑料袋。顾客来了,输入顾客会员卡号,商品逐一扫码,解磁扣,收钱,找零;下班前,我请会计核对我的收银报表,没有误差再走……回到家做个小结,工作中存在哪些问题,列出解决方案;哪些方面取得进步,给予肯定。

 

不久我换岗,调入仓库烟酒科。我从头学起,先用铲车把成堆的饮料拉到后仓,再把每箱饮料搬上仓位,多余的饮料打成堆转到外仓。每天下班,红马甲上布满了汗渍。这么大的工作量,我的身体难以承受。于是我每天增加两个小时的力量训练,也不管用,苦撑半个月后不得不选择放弃。

 

后来又找到一个维修公共自行车的工作。刚开始,因不熟悉站点位置,维修任务重,我情绪有些焦躁,回到家总是很累。后来,我把工作分成“紧急”和“非紧急”两类,紧急的优先完成;再把剩下的工作分成“有难度”和“容易”两类,先处理容易的,等有时间再静下心处理有难度的。遇到无法处理的问题,及时和同事、上司沟通,寻求解决办法。就这样逐渐适应了工作。

 

这几年,我做的工作没有一样是自己喜欢的,但磕磕绊绊中也学会了不少东西。在4s店掌握了简单的电气维修;维修公共自行车开车到处跑,对本地城市道路熟记于心,将来说不定可以做出租车司机。在社会上独立生存,为我今后考研、学习心理学提供了保障。

 

这话说的似乎很辛酸,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大学毕业时会有远大目标,但当梦想无法实现,或者还不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时,首先要做的是能独立生存,不靠父母养活。


 

重塑社会支持系统


回过头看,我抑郁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社会支持系统的断裂。

 

小时候,我的社会支持系统是良好的。我在煤矿长大,儿时的记忆充满快乐和温馨。那时我最喜欢过年,不用看书写字,和小伙伴们一起放鞭炮、做游戏。大年初一,矿里的球场上举办各种表演,大人们围在一起观看,小孩子挤在里面凑热闹。

 

后来,棚户区拆迁,煤矿关井,本矿劳动力向外输出,整个矿区从繁荣走向衰落。我家也搬到城市,亲戚同学之间离得远,见面机会少,关系逐渐冷淡。左邻右舍几个星期才见一面,寒暄几句便消失在视野之外。我站在小区的楼下,过往人群从我身边经过,几年过去,依然记不清他们的面孔。

 

恰在那一段时间,我抑郁了,变得自卑、胆怯,不敢与人交往,尤其是熟人。毕业后同学们各奔东西,我的工作不断变动,和社会隔阂愈深。

 

很幸运在这时,我的生活中出现了两个契机,其中之一是加入了“渡过”大家庭。

 

2016年初,我关注了“渡过”,是公号的第一批读者;而后我给公号投稿,进入作者群。这个群有患者、患者家属,也有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学者、公益人士。他们有科学严谨的思维、开放的态度、人性的关怀,给了我强大的支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传奇故事,坚强、勇敢、智慧,给予我无私的守护与爱。这是我重建社会支持系统的起点。

 

另一个契机是我开始跑步。我在“渡过”公号上读到一篇文章,《如何通过跑步治愈抑郁症》。作者患病后,千方百计寻求自救之道,效果都不理想,最后尝试跑步,历尽艰难,终于治愈。这篇文章给了我很大信心。

 

2016年9月,我下决心开始晨跑。最初缺乏经验,有次跑完后洗澡,着凉感冒,头晕,浑身无力。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坚持工作,感冒未愈又拉肚子,这期间抑郁有加重的迹象。我意识到身体健康对情绪的重要性,决定病好后恢复跑步。

 

10月初,我的身体逐渐好转,重新起跑。起初只能跑2公里,渐渐地,3公里、4公里……一个多月后,能跑5公里,对自己有了信心。一位热心的朋友给我分享了两篇文章,谈如何做跑前跑后的热身和拉伸,以避免受伤。我按照视频上老师的动作演示,一步步跟着学。

 

进入2017年3月,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我在湖边慢跑,身体重心略微倾斜,作为前进的动力;收腹,挺胸,抬头,双眼平视前方,大腿和臀部肌肉拉起小腿,双臂上下垂直摆动,双脚与地面轻盈接触,均匀地呼气吸气,所有动作逐渐趋向于同一个节奏。

 

在不断奔跑的过程中,我能感受到内心积压的负性能量,通过呼吸一点点被清空。此时跑步已不再需要毅力去坚持,相反被轻松愉悦感所吸引,不想停下来。一望无际的湖面,星星点点的嫩叶,微风吹过脸颊,此时此刻我享受着当下,心中的焦躁感逐渐消失,情绪慢慢趋于平静。

 

这时你能感受到胃肠道在蠕动,想到跑完步去吃些什么美食,或者联想到跑完后把运动数据分享到朋友圈,得到伙伴们点赞支持。收到一些素未谋面的朋友的鼓励,内心会有一丝欣喜。 

 

2017年初,有朋友建议我参加跑团。跑团每周六约跑,有专业教练带我们跑前热身,热心人士提供贴心补给;跑步过程中,大家三五成群,按照自己熟悉的配速跑。跑完后,大家畅所欲言,交流跑步心得,越来越像一个大家庭。

 

坚持跑步一年,我的身体素质明显提高。过去抑郁加重,多半是身体不适引起。现在身体状况好转,心情愉快,食欲增加,免疫力提高,形成良性循环。

 

因为“渡过”作者群,我感受到温暖和肯定,不断发掘自身潜能;因为跑团,我增强了体质,改善了焦虑抑郁状况。这两大群体重塑了我的社会支持系统。

 

 

人生最好的礼物

 

时至今日,我的抑郁症已经好转,同时也在反思:我的病因是什么?又是怎么好起来的?

 

我想,我不是独特的个案,而是“80后”的缩影。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中国传统家庭格局改变,一家一孩,人物关系单一。孩子成了家庭的核心,一出生就被装在一个盒子里,呵护着,封闭着,承载着父母和家族的希望。


从小学到大学,成绩成了家长、老师评价孩子的唯一标准。在这种只注重学习、不关注能力培养的教育模式下,青少年缺乏认识自己、与人沟通、调整情绪的能力,心理不健康的种子就此埋下。

 

等这批孩子长大到17至27岁,进入人生剧烈变动期,面临高考、选择专业、就业、结婚、建立社交圈等各种挑战,却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决策过,而面对的问题已不再是考试那么单一,每一项决定都会对未来有着深刻影响。此时的他们,迷惘、惶惑,心智尚不成熟,缺乏社会支持,价值观很容易倒塌,精神疾病多在这一阶段发生。 

 

青少年精神障碍不是单一因素的结果,只能多管齐下,寻求综合解决方案。就我而言,药物、心理、社会、运动,我都尝试过。

 

首先,尽管服药效果不明显,但肯定是有用的。记得最后一次在北京联合会诊,医生觉得我用药无效,干脆大幅度减药,只留舍曲林一种。没想到,减药后我的状况反而慢慢好转。我后来才认识到,我的病,不是抑郁症,而是神经症;我的焦虑、强迫等神经症表现,存在一定的生物因素,目前药物无法根治。

 

这就是说,我是由神经症引发的抑郁症状,抗抑郁药物只能缓解抑郁,不能去除焦虑;用了大量的抗抑郁药,其副作用会影响情绪,加重各种症状。这或许是为什么减药后,我反而逐渐好转的原因。

 

从刚开始排斥用药,私自停药;到重新治疗,寻找适合自己的药;再到大剂量联合用药;再到单药维持——这是我的全部用药经历。

 

我不后悔当初接受药物治疗,毕竟药物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在黑暗中摸索,从失败中吸取经验,这个过程是艰辛的,必须怀着一颗勇于尝试的心,敢于承担药物无效和副作用,才能最终找到适合自己的治疗方案。

 

其次,心理咨询对我是必要的,但要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咨询师,很不容易。后来我自学心理学,做自己的心理咨询师,反而逐渐有了效果。


具体而言,人本主义是我运用的主要理论;精神分析让我了解到疾病的深层原因,以及童年成长经历与疾病的关系;森田疗法让我不过度关注自身症状,全身心投入生活;认知行为疗法让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每当陷入自我否定时,我会写进步日记,列出最近取得的成就,防止对自己苛责。

 

目前我最常用的是认知行为疗法。遇到问题,先行为激活,以正面积极的状态替换抑郁消极的状态,获得可掌控感;继而实施认知改善、思维监控、情绪条件反射,同步做家庭作业;最后解决导致抑郁的心理创伤、人格问题。这是一个系统化的集群技术。

 

再一个经验,就是独立谋生,融入生活。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因为抑郁放弃工作。我知道,一旦脱离社会,只能离正常的生活渐行渐远。哪怕工作不如人意,哪怕遭受冷眼和蔑视,我也得咬牙坚持。

 

这些年我自学心理学,很喜欢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他把人类的最高需求定义为“不断实现潜能、智力和天资”“完成天职、命运或禀性”“在个人内部不断地趋向统一、整合或协同动作”,我由此想到,生存只是我的最低需求,只有确立未来的发展方向,活着才谈得上价值。

 

那么,我的方向在哪里?自我审视,患病这十年,正处在青春期,经历了高考、就业、建立社会关系等各方面的挑战。我艰难地走完了这个历程,有义务和那些还处在抑郁漩涡中的弟弟妹妹们分享一些经验,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我确立了人生方向:自学心理学,通过考试拿到学士学位;再考心理学研究生,把青少年抑郁作为主攻方向,实现自我价值。

 

抑郁让我深刻思考生命的意义,如果没有抑郁,也许我永远无法知道自己为何而活,未来将走向何方——这正是抑郁带给我的最好的人生礼物。

  

 

生活在继续


我们在矿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过了两个多小时。整个矿区走了一遍,多年盛衰尽收眼底。

 

准备离开矿区时,赵伟说了一句:“我姥姥和姥爷还住在这里。”

 

我一愣,问:“不是都搬走了吗?”

 

赵伟说,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大多数都走了,还有一批老职工恋旧,不愿意离开;有的搬进城,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比如他姥姥、姥爷退休后,矿上给他们在城里安排了房子,但老两口把房子让给儿女,自己回矿上住。他是姥姥姥爷带大的,现在隔三岔五也会回来看望姥姥姥爷。

 

时间还早,我提议去看看,赵伟就带我来到了煤矿工人村。

 


在中国,煤矿是个劳动密集型企业,特别是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矿,职工人数众多,要配套各种生活福利设施。权台煤矿也是这样,矿区之外有生活区,职工宿舍、食堂、医院、学校、邮局、粮站一应俱全,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

 

来到工人村,发现这里比废弃的矿区要兴旺得多。一排排筒子楼、平房,虽然年久失修,呈现出老旧破败的模样,却人烟稠密,只是很多人家已是外地的租户。


赵伟说,那时他家在村西头,屋后是劳保办,老年人总在那娱乐,小时候隔着窗户就能听到姥爷打牌的喧闹;姥姥家住在村东头,旁边就是学校,每天上学他从姥姥家门口经过时,总要吆喝一声:“姥姥,我走了!”……

 

姥姥看到我们突然到来,意外且高兴。这是一座有了几十年历史的老宅,房间狭小昏暗,摆设都很陈旧,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感觉。老人家八十多了,身体康健,衣着整齐,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看到赵伟,满眼都是慈祥。

 

赵伟又到里屋看姥爷,老人躺在床上没有动静。姥姥说,他听不见,过去在井下挖煤,打眼放炮,把耳朵震聋了;后来又得了矽肺病,喘气费劲,只能在床上躺着。

 

两个80多岁的老人这样生活着,我心情很压抑。但赵伟的姥姥却是快乐的,也许是看到我们高兴吧,她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中气十足。这么健康乐观,多少让人觉得些许安慰。

 

说话间,姥爷在里面叫唤,姥姥赶紧去照顾。赵伟对我回忆起小时候的场景:姥姥推着四轮车,他坐在车前头,姐姐坐在车后头;再往后,姐弟俩大了,小推车带不动了,姥姥改成拉货车,他在前面跑,姥姥在后面推着;有一次他生病,姥姥见他放学没来,知道他在医院了,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送到他面前……

  

正说着,楼外突然传出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在这昏暗得空气似乎凝固的小房间,声响虽然吵闹,倒也显出生气。

 

又坐一会,我们就告辞了。赵伟的姥姥送我们出来。一出楼,见到阳光丽日,外面围满了人,热热闹闹。这天是双日子,小小的工人村有一家在办婚事。新娘新郎身着盛装,款款而行;一长串黑色的轿车,排场一点不比城里差。

 


煤矿衰落了,但生活在继续;那满地的红色鞭炮纸屑,就像是鲜艳的梅花。

 

(本文自述部分为赵伟所作、张进整理)


本文作者张进六年前患重度抑郁,病愈后开始研习精神健康问题,先后出版了《渡过:抑郁症治愈笔记》、《渡过2:接纳是最好的治愈》。2015年创办了精神健康公号“渡过”。2017年,腾讯谷雨计划支持其在全国范围内启动抑郁症患者寻访计划,完成新著《渡过3:治愈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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