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娘,在癌痛中读秒数日子
2017年12月12日,母亲出院第1天,在家看电视。(左)19日,出院第8天,母亲已不想看电视,经常坐着打盹。(右)
撰文/ 金何「谷雨特约撰稿人」
编辑/ 秦旭东
因为痛苦的折磨,癌症病人对时间的感知异于寻常人,平常生活里的各种坐标系不存在了,他们感知时间流逝的地方是病床周围。因为周遭环境几乎恒定不变,于是会出现时间停滞的假象,用心跳和脉搏来感知时间,宛如读秒。
在我的家乡,豫北的林州市,有超过100万人口,这些年食管癌的年均发病率为80.08/10万,也就是说每年都800多人。我老妈是其中一员,她患了食管鳞癌,2014年10月做了食管癌切除手术。到2016年春,癌细胞已经扩散至肺部。
这几年,我陪伴着在癌痛中读秒的老妈,一直到她今年初离开我们。
抢床
2016年初冬,老妈第三次返院化疗,我和爸爸陪护在病房。
“别睡了!那边又走了一个,快起来。”桑婆叫我给死者让道时,桑老汉正疼得在病床上打滚,“咳咳咳……你!一黑来(整夜)跑哩没影儿没影儿,疼哩我嚇瑟(哆嗦)都没人管!你就想我赶紧死哩!咳咳啊咳啊啊……”
“老天爷啊!你咋会想这样?”桑老汉的话一下子戳痛了桑婆,她抽泣着又开启了细水长流般的诉说,“从你复查到整达(现在),俺一天囫囵觉都没睡过!呜呜呜!你当额(以为)俺就不知道你疼啊?俺知道!可怨谁?谁叫你不听医生和俺说哩(的话),刚做手术不到半月就吃硬东西!你说说,怨谁?”
“又是这老两口儿,一天几次,也不嫌烦。”老妈被吵醒了。她说,从四月份化疗到现在,换了两个医院,见了太多病人,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吵的夫妻。
若不是老妈提起来,我都忘了,像这样“在医院呆10天,回家再呆15天”的化疗模式,持续半年了。时间说快不快,说慢又不慢,让人捉摸不透。
我搓了搓脸,弯下身子去看放在窗台上的“泵药器”,比大拇指粗一圈的针管上套着黑色塑料布,从外面看不到药被推了多少。“甭瞧了,慢了哩。”趔趄在另一头的老爸也醒了。
“爹,你去走廊里的病床上躺会儿吧,我来守着俺娘。”走廊里有四张空着的病床,是临时增设的。虽然医院一再强调这不是给家属睡觉的,但每当有空床的时候,人们还是会如狼似虎地去抢,只是会在天亮后知趣地把铺盖抱走。医院对此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安阳这个不大的地级市里,综合医院的肿瘤科总是人满为患。
每到天黑,走廊里就会上演一场抢床大戏。虽然是在医院,但人们丝毫没有对老弱病残的顾念,病痛的折磨以及看护病痛的折磨,已经让病人和家属戾气满满。抢到了前头夜里就能歇着。刚到医院时我拉不下脸,尤其看到七十多岁走路颤颤巍巍的桑婆,有两个晚上就不自觉把空床让给她了。
“两夜不睡,你以后咋照顾你娘?学雷锋不是这种时候!”一起在食堂吃饭的当口,老爸对我严加指责。之后的抢床工作被他接手了。病房里白天黑夜都开着灯,没有天明天黑的概念,老爸紧盯着手机上的时间,到傍晚六点时就会去把床占好铺上。他每一天到那个时点都如同读秒一般,抢床好像成了在医院枯燥生活里少有的乐趣,不对,也许应该是存在感。
看护
我让老爸去歇着,他没有搭我的话茬,而是仰起身问老妈:“睡着来没?难受来没有?喝点奶粉吧?”老妈笑了,看起来还是很精神,“我要想喝,肯定会跟你要的。”顿了一下她又说:“还是那样呗,不会好受了啊,能忍得住就算不错了。嘶——”说完这句,老妈就咬牙吸了口气,我知道,那是疼的。
“趁着你还没去睡,我上个厕所。儿子和汉子(老公)感觉就是不一样,要让三儿(我)跟我去厕所,总觉得不得劲儿。”老妈说。“那是你有指望,我要是不在,你身上又扎着三根管子,想不让儿子陪你上厕所都不行。”老爸说。
于是,老妈被搀扶着慢慢坐起来穿上鞋子,老爸一手拎“泵药器”,一手举着输液瓶挂钩,瓶子里橙黄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很刺眼。老妈在前面一驼一驼的走着,老爸在身后小心地挪动着脚步,生怕针头和输液管子因为拽动而弄疼老妈。不是没出现过事故,昨天对床的病人输脂肪乳,看护的儿子跑得没了踪影,液体粘稠根本不流动,后来还是老爸发现赶紧告诉了护士。
多数时候,护士对看护不负责的家属无可奈何,癌症患者的身心本就遭受着最严重的摧残,家属再不尽心只会雪上加霜。然而实际的情况是,虽然豫北的林州早已摘得癌症高发区的“桂冠”,但无论是在疾病预防还是病后护理上,人们普遍做得都非常不到位。
相比而言,老爸把老妈照看得无微不至。有一次医生开好了药单,护士却没有把药配齐,心细如发的他硬是从冗长的化学药名里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最后是以护士长亲自来道歉收场。不过从那以后,年轻护士们都对我爸爱搭不理。
“她们虽瞧着都穿白大褂,可一点也不可靠,我都怀疑很多病人的药都没用上甚至用错了!”这成了老爸的口头禅,有病人也应声附和。可每天早上护士来发药单,看护家属无非还是匆匆扫两眼,旋即又盯着手机去了。于是,老爸觉得很孤独,惟有常年住在医院疗养的一个“小高干”对老爸的作法予以赞同。
那老头看起来状况不错,退休前是县级干部,在我们小地方算是“高级干部”了。可老爸并不买他的账:“你有国家的全报销,看护又尽心,根本不懂我们草头百姓,搀和这干啥!”每次老头都被抢白得无话可说,只好迈着小碎步急促离开。
从秋到冬,老爸的状态未见消沉,像一个战士,愈战愈勇。而我看着老两口佝偻的背影和苍白的头发,鼻子有些发酸。
2014年11月24日,做完食管癌手术一个月后,老爸陪老妈去林州肿瘤医院复查。
买药
老妈是2016年秋天从县里的医院转到安阳地区医院的。入院伊始医生就告诉我们,化疗药氟尿嘧啶只够用一周次。
于是住院不久,我就去县医院找药了。打通大哥同学的电话后,我直接上楼去找他。他指着楼下缴费的长龙对我说:“一半以上的病人,都要用这药,紧俏啊,得查查有没有了。”一查发现,“只剩7支了”。
“7支还不够一次住院用,算了。”我放弃了,然后直奔肿瘤医院。幸而门诊刘医生同意开药,48支。那一刻,他是生命仲裁者。
再次去买药,我希望还能碰见刘医生。可门诊里只有另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硬着头皮问了后,他居然也开方了。可要缴费时,才发现他少开了12支,我赶紧去找他改。然而他不同意。看着眼镜背后冰冷的眼神,我恨不得去抠他眼珠子!后来我才知道,医生每开一张“有用”的处方都是有相应收入的,作废的处方则没有。
万幸的是门诊刘医生出现了,可他对我第二次前来大量买药也厌烦了,质问我为何不直接来肿瘤医院住院治疗。我压抑着怒火告诉他,不是我们不来,是你们这里不收治,我们只好找其他医院。
他的质问,使我想起了这里化疗医生的诸多不堪。临了,他还是开了,但强调是最后一次。背着一背包药,站在肿瘤医院11层大楼下,我泪如泉涌。
假发
转年春天,八十多岁的妗子(舅妈)也得了食管癌。我们那里的人们形象地称呼这种癌症为“隔食病”——食管癌中晚期病人难以吞咽,身体与食物彻底隔绝。
也是同期,老妈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化疗造成的伤害终于迎来了极致时刻。床上、桌子上、地上、脸盆、厕所、厨房,家里的各个角落都飘落着她的头发。
“老了老了,没想到又变成了秃子。”老妈疑惑于胸膜炎怎么也会掉头发,殊不知是家里人骗了她,从前一年春天癌细胞转移扩散后,我们都跟她说得的是胸膜炎。
每次出门,她都会在头上蒙一块手巾,我看着她想起了姥姥很老的时候的样子。
2017年9月化疗回家,老妈和大哥的自拍。彼时她的头发全掉光了,下床都蒙着手巾。
老妈头发彻底掉完的时候,舅妈的生命在那个夏天的尾声也走到了尽头。
“人这命耐着哩,光喝水不吃一口饭,咱大嫂也支撑了半年。出殡那天我也要去送送她,送一回少一回。”老妈的口气听起来不容置疑。二嫂给她买来了一个假发。她很兴奋,认认真真戴在头上,照镜子品鉴了许久后说,“太年轻。”
老爸提议,让她戴着假发去参加舅妈的葬礼,但她把假发摘掉放在一边,一直到她临终,再没碰过它。“戴着头疼,不习惯。等我走了,你们给我戴上。”她说的时候表情轻松。
“赌命”
住院一星期花10000块不可怕,可怕的是医生不收治了。
2017年10月份老妈返院三天后,老爸打电话告诉我,她身体差,耐药性出现,癌细胞全身扩散,也转移到骨头,医生不建议治了。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在骨髓,司命之所属”这句话。
我神经质地在网上搜索食管鳞癌、肺转移等关键字。之前的魏则西就是这样,既花了钱又送了命。只有老妈看起来有些高兴,连续20个月的化疗,已身心俱疲,她早想歇歇了。可是她歇着了,病会歇着吗?
最终,我查到了有医院在找临床试验的病人。老爸听说要去郑州甚至北京,有点犹豫了,“恁娘身体经不住长途跋涉了,郑州有最好,我呢再问问这边的医生,看看他们这里有没有。”
“有!可不在这里。而且得抓阄,假的,不会有效。”老爸很快又给我电话了,他急促的语气里又出现了希望。我告诉他,那是安慰剂机制,为了对比新药的疗效。“那就是赌命了。”老爸说。“但还是有50%的机会。”我尽量安慰他。
但是老妈想回家的希望破灭了,“不是要出院吗?咋又转院治疗?”她一边嘟囔着一边向找她聊天的“小高干”大倒苦水。病房里都是新人,有一个看起来才三十出头,压抑感笼罩着她。老妈跟她说,“这来来往往的,有的人出院后就再没来过。还是你得劲儿啊。俺汉子和孩儿,不把我折腾死不罢休啊。”
送礼
2017年的10月18号下午,我和爸妈,带着经常去医院的那个绿色军用提包,坐上了去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汽车。这是从2014年10月份做手术以来,换的第三家医院。
路医生的办公室前,病人和家属排起了长龙。整个第17层的肿瘤科,无论是病房还是走廊,到处都是躺在病床上身挂着输液器的病人。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让我们准备住院材料,包括最开始治疗的病历,之后每次治疗的病历,每次用药的药单,做手术的病理切片,等等。
老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有点不知所措,这么多病历和药单,有些在家里,有些在之前的医院没拿。“还会有吗?”“有的,这些病历医院都会存档保留的。”她回答的很肯定。
路医生说现在病床都满着,没办法办理住院。我们只好在医院边上找了一家小旅馆,等待第二天再办理入院。20块一晚上,刚进屋老妈就躺下了。上下楼和晕车叠加一起,她感到乏力且头晕。一阵剧烈的呕吐外加咳嗽后,吐出来白色粘稠的沫子。我心里明白,这是肺癌的典型症状。
我给以前做手术的医生打电话询问找病历的事情,得到机械而冷漠的回复。老爸有些生气,想起当初还给送了3000块的红包,更生气了。林州是癌症高发区,医疗资源相对朝这个病种倾斜,于是不少外地人也慕名前来求医,给医生塞红包的风气也愈演愈烈。
之后的化疗,本来老爸是不愿意再送礼的,可是能明显感受到有的医护人员的态度变化。老爸不得已拎了一箱牛奶和自家做的粉条,放进一个医生的办公室。她貌似不收钱,老爸好几次发现她下班的时候,拎着大袋大袋的香油、鸡蛋、牛奶往汽车后备箱里塞。
上次转院到安阳治疗,老爸决定不再给医生送礼了,“如果送了真的管用,恁娘怎么又转院治疗了呢?”可不送的话,他又担心自家被孤立起来。最终他还是妥协了,二百块买了点香油拿给了主治医生。或许,既让对方得了利又保全他的面子才是送礼的最高境界。可是,就像老妈常说的,都是一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心里哪有那么多弯弯绕子?
小白鼠
我从林州的肿瘤医院复印好病历又借了病理切片回到新乡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时,老爸正在照顾老妈吃药。因为疼痛、乏力、咳嗽、胸闷、心跳无规律加速、食欲不振等多重并发症,医生开了七种药。
“不输液了,又要吃这么多药,我完全是拿着药养啊!”老妈埋怨道。“吃药总比输液要好受些。”我敷衍她。老爸随即把我叫到外面,他声音低沉:胸腔里又有水了,量还不少。医生说怕身体顶不住没有抽水,开了两种加大排尿的药。而我想着的是,希望临床药物试验的审核能通过,不管怎么样,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傍晚时分,小张医生拿来六张检查单。两张是胸部CT扫描,一张是上呼吸道造影,一张是心电图,一张是腹部彩超,还有一张是骨扫描。单子上专门盖了临床试验的印章,用以区别普通的自费检查——这些都是免费的。她特别强调,这六项检查的先后顺序不能颠倒,否则就得重做。
煎熬一个礼拜后,小张带来的消息是:检查结果初步与用药的指标符合,只是心脏上有一点毛病,还需要进一步确认,“心电图的结果是心肌梗死待排”。
“我没有心脏病啊,好好的啊。”老妈听了这消息差点从床上蹦起来。我和老爸也蒙圈了,虽然老妈有心跳加快的毛病,但是她真的没心脏病史,而且之前在安阳做心电图,显示是没毛病。而小张说的很明确,如果心脏真有毛病,这个药不能吃,怕病人撑不住。
“对峙”了一天后,小张在傍晚又来了病房,要求我妈去爬楼梯,而且强调不能被搀扶。这样是想检验老妈的心脏是否能撑得住剧烈运动。老妈嘴上答应得很爽快,可真爬起来的时候,不但很慢,没上几个台阶,就得停下休息一会儿。
眼瞧着她就要倒下去,我站在她侧身下方一点,随时准备伸手去搀扶。看着她佝偻着上身一点点向上挪动,我心想,这还是当年那个推着独轮车卖菜,一天走几十里地的妈妈吗?我想哭,可癌细胞正在她的体内恣意发笑。
老妈当年的意志还在,居然拖着沉重的病体爬了四层楼!回到病房后她对我爸说:“我是强撑下来的。”她声音低得近乎听不见,可我知道她想要活着的意志很顽强。用她的口头禅就是,“我还没完成任务呢!”她没完成的任务就是给我娶媳妇。
到了十月底,我们终于成功拿到了要试验的用药——安罗替尼。出院之前医生明确表示,所吃的临床试验药安罗替尼,不知道是“真药”还是“安慰剂”。如果是真药就继续吃,吃到出现耐药性为止;若是安慰剂,那就不了了之了。老妈成了小白鼠,不过这是我们愿意接受的。
回家吃药胜过在医院输液,更让老妈兴奋的是,因为化疗药停了,她的头发居然在慢慢生长。每天,天气好就出门遛弯聊天,累了就回屋里躺椅上坐着看电视,晚上看到十点多才睡觉。临睡前不管吃多吃少,老爸都会给她做一点饭。
她逢人就说,日子过得不错,虽然有病在身,但家人照顾得很好,做人要知足。村里很多人都说,她红扑扑的脸色看起来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她却笑言:“俺娘以前就说过,不怕白脸丧,光怕红脸汉。”
靶向药
岁月好像真的静好了,可实际在村里,跟老妈一样的癌症病人至少有二三十个。邻居的姐姐才四十多岁,查出来是晚期,做完手术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村里另外一家,丈夫前一年得病,第二年妻子也中招,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二十多岁的儿子身上。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疾病像癌症这么折磨肉体和精神了,它就像钝刀子割肉,病人和家属都如同在读秒。
心急的老爸,几乎每天都会问老妈的感觉,疼不疼了?胸闷的症状有没有好点儿?老妈却总说没什么感觉。老爸开始担心,害怕吃到的是安慰剂。我劝他:“把心放开,效果不会这么快。病情只要不加重,就是好现象。”
然而这好现象并没维持多久。2017年12月6日,再次返院领取药物时,医生宣布不能继续吃了。老爸坐在小宾馆里欲哭无泪,老妈躺在床上呻吟声粗重。最要命的是她感觉胸闷又加重了。
“先住院,让医生把水抽了,然后吃上市的靶向药。”面对我的提议,老爸六神无主,他更愿意打电话给大哥。医生也同意抽水,因为老妈撑不住了。于是12月8日,相同的胶皮管子在时隔一年后,再一次插进了她的胸腔。
“你瞅瞅这水有多少?早就憋死我了,你们还一直诳我说没水。”老妈指着半袋子的血水向老爸和我发难。她认定抽完水就不会胸闷了,可她不知道的是,如果不用药治疗只是单纯抽,水只会越抽越多。
靶向药或者中成药都能吃,这是医生的建议。我倾向于吃靶向药,可老爸一直念念不忘中成药,他更想试试广告里说的神奇疗效。“那些都是小广告的虚假宣传,不能相信。”我不同意。“可吃你说的那啥药,贵啊,一个月就得上万块。”
钱多钱少已不在我考虑之内,我更想立竿见影。最后达成共识:先买一盒试试疗效,如果不好,就吃中成药。
三天后,我们带着一盒埃克替尼和其它的辅助药物出院了。这天是2017年12月11日,老妈最后一次离开医院。她的死亡倒计时也开始了。
回家养病
冬天又来了,老妈不再去外面遛弯,但是她也坚决不躺床上。虽然精神状态很差,但有阳光的中午,她还是会要求我们把躺椅搬到阳台上,她就静静地躺坐在那里。
她经常用手揉捏自己的右胸和右肩膀——主病灶就在那里。“像针挑一样,现在这止疼片真不好,一点用也没有。”她不知道,不是药不管用,而是她的疼痛感加剧了。
埃克替尼吃完后,我又买了一盒,老妈却坚决不吃了,她说越吃越乏力。我和老爸暗中合计,看来这是药物的副作用,她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之前吃的临床试验药,医生喊停的原因,也是因为她承受不住副作用。
“唉,那是真药,要不是恁娘身体垮了……”老爸叹息道。现在,只能买中药了。华蟾素只吃了一次,老妈就说感觉不疼了,老爸和我欣喜若狂。然而第二天老妈说疼痛照旧。这时候,止疼片已经从每次三片增加到四片了。
渐渐地,她出房间的次数越来越少。过去是她想出去,我们劝她不要出去;现在碰上好的天气,我们想让她下床晒晒太阳,她却不愿意了。偶尔起来,也大都是坐在躺椅上打盹。电暖器就放在腿前,可我摸她的脚,依旧冰冷无比。
我网购了一双电暖鞋。鞋到的那天,她最后一次去了大门外。炫耀似的,向邻居冯老汉展示这双鞋:“俺家三儿买的,他上次摸我脚是冷的,就赶紧买了,你有吗?”
傍晚她突然说:“不知道是我说话声轻了还是你耳朵背了,有时我叫你好几声,你都不搭理我。”老爸随即笑着骗她:“肯定是我耳朵背了啊。”
由于止疼药奥施康定一天就要吃八片,消耗量很大,医生建议改用大剂量每片40毫克的。她很少说疼了,只说肩膀和胸脯那里麻麻的,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身体。
最后一次出院后,她就没再去厨房和我们一起吃饭。虽然饭量已经减到最少,可她仍旧不让我们喂她,而是自己端着吃。她真是一个极其要强的女人。
老妈在菜地,每次化疗回家,无论身体多虚弱,她都要下地去看看。
过了元旦,不管白天黑夜,只要躺坐下来闭上眼,她就开始胡言乱语。我查了一下这种症状,有一种说法说是癌细胞侵犯到脑神经组织了。
相比于疼痛、乏力、胸闷、胡言乱语,不能上厕所似乎更让她难受。“我现在是越来越耻耐(脏)了,居然要在屋里拉屎撒尿了,太臭了!别再这样恶心人了,我受够了!老天爷啊,你就赶紧让我走了吧!”
她变得神经质甚至歇斯底里,大声诅咒自己赶紧死掉,她因难受而疯狂,而她的疯狂又像一根根扎在我心头的针。
上北京抓药
不行,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我开始筹划上北京一趟再咨询一下医生,开点中草药调理调理。虽然心底深处知道这没什么用,可不管做点什么,心里会好受一些。
我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又要去弄草药?还嫌我现在吃的药少啊?哎哟……哎哟啊……哎啊……嗯啊……”老妈大口喘着粗气,呻吟悠长而软绵绵。她说胸口像压了快大石头,每说一句话比过去走几里路还要累人。
“北京有好医生,他们肯定有办法的。”我安慰她。“孩儿们都大了,都弓着脊背使劲儿给你瞧病,总比不搭理你强。你瞧咱庄上东头那个,家里孩儿们要给他瞧,不会那么早就死。你该高兴才是。”老爸在一旁给我说好话。
2018年1月7号的上午,我背着14包方便面,踩着前一夜下的厚厚白雪,去镇上的汽车站坐车去北京。这冬天,整个豫北遭受着十几年来最寒冷的袭击,不是好兆头啊。
北京中医院肿瘤科里骚动的人流,不免让豫北所有的大医院都相形见拙。我把事先写好的病状看了又看,看诊的女专家在仅看了我妈最后出院的病历后就明确表示:“没希望了。”我请她开点中药调理调理。她很快打出药单:“不用在我们这里抓药,回去抓就行。”
走廊里依旧人声鼎沸,我拐个弯走到另一头没人的地方给药方拍了照发送给二哥,让他去抓药。旁边的牌子显示这里是老干部康复区。
第二天中午到家的时候老爸一脸喜色:“真管用,恁娘喝了夜里就没咳嗽。可就是今早醒来觉得胃里是木的,一点饭都不想吃。都是凉药,估计一次喝的太多了,胃受不了。”
我这才想起来药方上写着一次服用200毫升的话。喝过量了虽然不舒服,但病被压下了,确属好事。可老妈不这么认为,“我现在就像那破桌子烂板凳,吱吱扭扭的,怎么敲打修钉都不会好。”
最后一个月里老妈吃的药,华蟾素、醋酸甲地孕酮片、枸橼酸莫莎利必片、奥施康定、螺内酯片、呋塞米片、肺力咳胶囊、左甲状腺素钠片、奥美拉唑肠溶胶囊。
“甭急,一点点来。半月后带你去北京。”我憧憬过多次带老妈逛天安门的情形,去年秋天甚至把三个人的票都买好了。可当时老妈坚持要在村里建墓,最后把票退了。
“把你的稿费都花光了,一分钱都攒不下,拿什么逛北京?!”事实表明老妈是对的。接下来三四天里,她根本不想吃,甚至提起饭就焦烦。不得已只好把药停了,她的身体开始更极速地垮下去,脸廓和脸色虽看起来跟过去一样,但双腿瘦得皮包骨。我脑海里迅速闪现出那不祥的五个字来:肿瘤恶病质。
准备货板
治疗,撑不住;不治疗,癌细胞不把体能消耗完绝不罢休。慢慢的,不见她喊疼,也听不到她咳嗽,甚至胡言乱语也少多了,她仿佛不存在了。
快过年了,大哥要到年三十才能赶回来。在外打工的二哥回了家,他在镇上买了房子,晚上还回镇里。老妈希望他回家住几天,她怕自己突然不行了。
1月13日的傍晚,她突然让老爸给她娘家的侄儿打电话,张罗看看家里备着的那几块“货板”够不够。我们那里棺材被称为货,做棺材用的木材叫做货板。
那天晚上,老爸当着老妈的面,和侄儿商量着做棺材的事情。老爸后来告诉我,他其实早就想找由头把棺材先预备好,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光怕咱们为难,恁娘是个周全的人呐。”
做棺材用了四五天时间,上油漆那天,老妈特意叮嘱二哥,把色儿调好一些,不要太紫黑,也不要太艳红。“那是我以后的窝儿,叫他们弄好些。”
倒计时
1月31日,胸闷折磨得她完全不能躺下睡觉了,背后层层叠叠垫了好几层褥子和衣服。窗帘始终不打开,屋子里分不清白天黑夜。中午在我们“强迫”下她勉强起床,吃了小半碗老爸给她做的鸡蛋汤面。这是她人生里最后一次起床。
2月1日,她嫌累,坚决不再起床。我把电脑放床头,放电视剧给她看。她喜欢看打仗题材的片子,“我又瞧不懂什么,就是瞧热闹儿呢。”
2月2日,“半夜恁娘吐了一口血痰,我告诉她可能是咳嗽咳破了喉咙。”老爸脸色严峻。我去屋里摸了摸她的胸口,有个疙瘩像拳头大小,把右边的肋骨都撑起来了。我突然想起来,她有好几天没说过疼了。
2月3日,我把电脑打开的时候,她突然说要看戏。下午老爸说外面阳光很好,把窗帘打开一下吧。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咬牙切齿地冲老爸吼道:“把那窗帘给我拉上!我瞧伤(讨厌)老艳儿(太阳)了!晃眼死了!赶紧!”
2月4日,痰里没血了。她不让我开电脑,我给她揉了将近一上午的后背,她都没反应。下午二哥来了,她知道今天是星期天,问毛妞怎么没来。一下午无事,鬼使神差似的,我居然掏出手机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摄于2018年2月4日18:06,母亲生前我给她拍的最后一张照片。
晚上她居然让老爸给她做点鸡蛋面,还是坚持不让人喂,自己端着吃。
“你还记得明儿个是啥没?”老爸问。“知……道,明儿个我生儿(生日)。”老爸扭头看了我一眼,“恁娘还没忘呢。”又对老妈说,“等明儿个了,买点肉,再放点豆子和水果啥的,打成糊糊给你喝,中不中?”“嗯。”她不想说话了。
解脱
2018年2月5日凌晨两点半,没睡觉的我听到了老爸沙哑的呐喊:“三儿啊你快些来!恁娘……快不中了。”
冲进房间的时候,她还是在那样躺卧着,看起来和平时没啥不同。老爸说睡到半夜问她要不要喝奶粉,她还嗯了一声要喝。他起来冲奶粉的时候,扭头忽然看到老妈歪倒在一旁不动了。老爸认为她刚才那是想要坐起来,但是没成功。
“娘!你觉得怎么样?”我凑近跟前使劲喊了她一声,她勉强睁开眼看了我一下,嘴里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老爸拿汤匙喂了老妈两口奶粉,她居然咽下去了。但是再喂第三口的时候,乳白色的奶汁顺着嘴角往外渗。我摸了一下她的额头,全是汗,老爸伸进被子里摸了一下她的身子,也是湿漉漉的。
在我对死亡的臆断中,临终前人都会说些什么或者难受得很厉害,绝不会像老妈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我傻子似的以为,老妈还会缓过来。老爸这时已经打通了二哥的电话。
端来一盆热水给老妈擦脸,她的气息在一点点减弱,或许这就是气若游丝。二哥二嫂来了。他们大声喊着她,她不再有回应。二嫂说要不现在去医院吧,不能眼瞧着娘这样断气。我却突然又像开了窍:“算了。”
我和二哥飞奔着去后院拿早已准备好的寿衣。腊月二十的月亮正在中天,夜奇寒无比。当我拎着大包跑到门口的时候,听到家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一刻,我像冷血动物一样,没有一丝痛苦和想流泪的冲动,内心深处甚至陡然升腾起一种欣慰。
运营编辑/ 周双玲 校对/ 阿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