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安校园互杀案:当一个老实少年决意拿刀反击 | 谷雨
这样一个同学口中“品学兼优、积极向上的受害者”,是怎么变成“施害者”的?他走向用极端的方式保护自己。没有成功。弥漫在事件之上的创伤和失败,更令人沉思。
撰文 | 陈龙
编辑 | 李克难 林一
出品 | 谷雨 x
陈淇霖几乎一直在躲。
下午上课,为躲开李全星他们,他压着上课铃进了教室。
他怕挨打,不敢出去,一直躲在教室里。第二节课偷偷去上了厕所,回来后,听几个同学说,同学李全星、金彦他们又来找过他。
在陈淇霖那张恐惧的脸上,爬着紫色的斑,裤子上踩满了脚印。它们都在证明:自己被打了。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
早上在食堂排队买饭,陈淇霖被李全星踩了几脚。“我喜欢踩,你想搞哪样!”对方嚷嚷,不仅没有歉意,还一拳下来,打在陈淇霖左耳下。七八个人围上来,拳打脚踢,直至一位食堂阿姨出声制止。
陈淇霖不想打架,找同学帮说情,“让他们不要打我”,无果而终。在2014年4月30日这一天,他被打了4次。
在被打的4次里,他鲜有反抗。在场的石青松回忆,被李全星持刀捅刺时,“陈淇霖边用脚踢李全星、边往后退,还挣扎脱落往后面跑了几步,被李全星抓到衣领用刀捅背”。直到最后一次、最后几分钟,具有身高、臂长、腿长优势的陈淇霖举起了刀,开始反抗,拿刀“直捅李全星”。
那把刀刺入李全星胸部,对方倒地、身亡。也刺向陈淇霖自己平静的生活,他被判8年,故意伤害罪。在贵定未成年犯管教所,贵州省唯一的未成年人监狱,曾是班里优等生的陈淇霖已待了四年。
最近,陈淇霖的父母和律师申请再审,呼吁案件定性为校园霸凌事件里“危及生命的情境下的反戈一击”,无意中杀死了逞凶者,应改判无罪。尘封的往事再次被打捞。“毕竟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杀人犯,曾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学生,也是一名积极向上的同学,更是这起事件中的一个受害者,一个需要你们保护的受害者。”55名同班同学当年联名在请求信中这样提到。同学回忆,他从未在学校里吵过架。
老实、不混圈子,很多身边人这样评价陈淇霖。他有自己信奉的价值观。在一篇过去写的作文《尊重》里,陈淇霖说,要学会尊重别人,自己早已把“谢谢”当做口头禅。作文结尾,他总结,“尊重看似一件大事,但做起来就会知道是那么容易。人都是平等的,只有你尊重别人,别人才会尊重你,这样社会才会更和谐。”
遗憾的是,他和他的价值观没有收获尊重,在弱肉强食的逻辑下,它们显得不堪一击。
陈淇霖的人生被分割为出事前和出事后。出事前,人们盘算着他有几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比如告诉老师,或者家长,再或者,拼命逃跑。他没有。或者说,出于主动或被动,他拒绝了。他没告诉父母长辈,原因是:“怕被说在学校打架”。没告诉老师,是因为:“讲了还会被李全星和金彦他们打”。他也没抓住机会跑,“跑了他们后面还是会打我,所以不敢跑”。他当时“只希望表哥尽快接自己走”。
出事后,陈淇霖的名字,在瓮安县法院一审判决书、二审裁定书、《关于请求轻判陈淇霖同学的请求信》、“互杀案”中的新闻标题中传递。他的命运一路下沉到越来越深的地方,如今,陈淇霖待在未成年人监狱,等待着又一轮悬而未决的再审。
他能发挥主动性的事还是不太多,等待算是,抬头看天也是,那或许能给另一个时空的母亲慰藉。“想我的时候,多看看天,也许我也在看。”在少管所,陈淇霖这样写信给母亲。
人们关心:这样一个同学口中“品学兼优、积极向上的受害者”,是怎么变成“施害者”的?他走上极端的方式保护自己。他没有成功。弥漫在事件之上的创伤和失败,更令人沉思。
在新闻报道评论下面,人们燃起一种捍卫陈淇霖就是捍卫自己的同仇敌忾。毕竟那样突如其来的困境,可能笼罩每一个自以为跟周围世界相安无事的人。假如真被命运抛到那一刻,该怎么办,以及有什么可以依靠?
交集
陈淇霖开始逃。
跑出小区西北门,跑过几条大街,跑到一公里外的华都百货街,撞上匆匆赶来的表哥蒋宏。
“哥,我被人杀了,后面有人追我。”陈淇霖肋骨疼得不行,把刀递给表哥。蒋宏指着对面百货门口的治安岗亭,“你先去报警,让他们送你去医院”,蒋宏跑回家拿钱,取了一百多元,是自己的生活费。这时,考试完放学的表姐蒋诗也赶到,打了120,和辅警一起,架着陈淇霖去了最近的医院。
当晚,陈淇霖手术昏迷,学校师生、警察、近20个学生的父母都被惊动。陈淇霖母亲接到班主任电话,担心得一下子哭了,夫妻俩租了辆车,从福泉县开到瓮安县,走在半路上,医院通知重危,20分钟内家属必须签字,否则不给做手术。二伯母代签了字,陈淇霖把命捡了回来。一审判决中,法院则同时采信了陈淇霖“重伤二级”和“轻伤一级”的两个损伤鉴定。
“一直没意识到事情多严重。”蒋宏始终记得出事当天,陈淇霖最开始求救的电话那头,呼呼的杂音。4年过去了,他一直在用陈淇霖用过的尾号1026的手机号。后来,他才知道,在那天,自己被表弟当作最后一根稻草。
如今,蒋宏已大学毕业工作。他常被后悔纠缠,总问自己,如果当时更有经验,早点告诉父母和老师,事情会不会有不同的结局。
异样是在中午吃饭时发现的。在二伯陈忠璐家吃饭时,陈淇霖郁闷、沉默。蒋宏、蒋诗问他,脸上的紫斑是怎么回事?
“被人打了。”
“学校里有老师同学,不会出严重的事。”蒋宏这样想着,没太往心里去。
事实是,对于富于战斗经验的人来说,躲避老师和摄像头是他们擅长的。
在食堂,回头陈淇霖发现碗里被吐了唾液,只好把早饭倒掉,跑进了教室。上午课间操时,十几个人,包括李全星、金彦,他们把陈淇霖拉到隔壁班后门,拳、脚密集地落在他身上,陈淇霖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女厕所。
打人的工具不断地升级。金彦从女厕拿来扫帚,被陈淇霖同学何日强叫住,理由是:担心老师看见。后来,李全星他们把陈淇霖拉到五楼男厕所,挑衅地问:“服不服?不服你就打我啊、打我啊。”
沉默。
陈淇霖不是习惯反抗的人。在过去十多年来,陈淇霖的世界运行得平稳、波澜不惊。家是陈淇霖依赖的,像他小时候画的那幅画,家是有太阳、青草、红花、笑脸的地方。即将到来的五一,他想和表姐、表哥一起,回老家福泉,一个离瓮安2小时的地方。如果放学就出发,刚好可以赶上家里热腾腾的晚饭。
尽管老家福泉——那个他依赖的地方,在那起事件中,也曾受到来自李全星、金彦、李剑龙的歧视。
校园的江湖于宁愿安守本分、老实学习的人,经常是陌生的。他们希望两个世界可以各自运转,相安无事。
事与愿违。在那起事件中,陈淇霖的生活被从正常轨道中拽了出来,拽到那个他不熟悉的江湖。他被选中。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被宣泄荷尔蒙的人,是自己。
打骂还在继续。
李全星接着问,“你到底爽不爽?不爽我们就单杀。”在江湖规矩里,那代表要一人一把刀,互决生死。
中午放学后,李全星、金彦一伙人把陈淇霖拉到附近的花竹园小区。被折腾了几个回合后,他们听到陈淇霖说了那句:“不服”。
“不服就单杀。”李全星再次说,金彦在旁边附和,“要么你们就一人一把刀单杀,不是你死就是他死。”
那刻
下午4点45分,放学提前了。八九个要好的同学在五楼陪着陈淇霖,一直到5点。金彦上楼,拉着陈淇霖走出了校门。几个同学,跟在后面。
这样的校园霸凌,事实上,并不会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直到恶性事件发生,生命陨落,校园霸凌作为附带的议题,“反思”“深思”的文章,才喧闹地见诸报端。
陈淇霖不想打架,磨蹭了十多分钟,“我家哥和姐要来接我。我姐在考试,要五点半才来”。
金彦他们把陈淇霖拉到丽都大厦旁的虎鹰扎啤店,“还差五分钟,如果你哥到五点半还没来,我们就要弄你。”
形势越来越不好。五点半后,他把陈淇霖往花竹园小区C区的一个巷子里拉,“你要不去,我每过十秒踢你一脚”。进入小区东南角时,那里已聚集了一群人,没穿校服。
起诉书上,这样勾勒当天案发那一刻:李全星对陈淇霖进行殴打,陈淇霖拿出刀戳在李全星的胸部。李全星冲上来杀在陈淇霖左背部,陈淇霖杀在李全星胸部。陈淇霖向外跑,李全星持刀追了十几米,倒在地上。
结束了。
时间回溯到那一刻,那个叫陈淇霖的15岁男生,可以通过什么保护自己?
根据警方资料,当时李全星身高168,陈淇霖身高175。金彦后来供述,“李全星打不赢陈淇霖,所以我就去帮李全星。(我也)应该打不赢(陈淇霖)。因为陈淇霖是一个人,我和李全星两个人能打赢他。”而李全星对陈淇霖的每次击打动作,也都需要跳起来。无论面对李全星的拳脚还是刀,陈淇霖基本上都凭着臂长优势,多次试图把对方推挡开。
陈淇霖想通过给表哥打电话保护自己。失败了。“你哥来了,我一样打你。”在事发现场,李全星嚷道。更何况,表哥当时也不到18岁。而打电话的行为,在后来量刑时,反而给自己增加了不必要的烦恼:一审判决中,把陈淇霖打电话,视为约架。他与表姐通话近7分钟,则被警方和法院“没有注意到”。“打给表哥还可以误解为约架斗殴,把表姐一个女生叫来也是一起斗殴,这说得通吗?”律师林丽鸿认为,通话记录足以证明,陈淇霖当时呼叫表哥表姐是为了求助,而非约架。
陈淇霖想通过武器保护自己,他选择了刀。失败了。而且显而易见,它成为最差的那个方法,成为一审判决书里定罪的充分条件:“在主观上有追求伤害对方的动机和故意,客观上实施了用卡子刀刺杀对方胸部,并致对方死亡的严重后果。符合故意伤害罪的法定构成要件。”刀是陈淇霖主动要的。同学贺震在口供中也提到,是陈淇霖主动问他要刀,“他说他拿刀去防身”。那把卡子刀,插到李全星胸口,留下“嘴巴大的口子”,并且带走了他的生命。
陈淇霖想通过法律保护自己。这也是这4年,陈家一直努力并为之奔波的。模糊在“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两端,法律看起来也没法给当时的他更多的庇护了。在解决感情和道德困境上,法律有时显得为难。时间流转,事情也开始闪现转折的微光。“2014年,司法系统并没有今天这样明显的‘正当防卫’意识,放到今天,结果也就判个防卫过当。”一个法官对多个记者都这样说。
陈淇霖想通过侦查阶段的律师保护自己。未果。“15岁,是限制行为能力人,行为意识和控制能力还比较差,按道理公检法每个阶段都应为他指定法律援助。”现实是:“他在公安讯问侦查阶段是没有律师的。”林丽鸿说。直到后来,林丽鸿成了他的代理律师。
同学们也想保护他,试图从感情层面引起共鸣。2014年10月判刑后,班上55位同学联名写了一封《关于请求轻判陈淇霖同学的请求信》,每个人在后面留下名字、电话和指纹。如果单纯从结果衡量,也失败了。2015年1月22日,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中级人民法院二审作出裁定:维持原判。
就连舆论最中心的瓮安,也很快陷入平静。它不再是那个不安的县城,可能被放大的情绪很快被安抚,方法也是直接的: 赔钱。涉案学生家庭共赔付李全星父母40多万,其中陈淇霖家赔了11万。“案发当晚,政府就催着我们赔钱。我家没钱,孩子还在病危中,我就问他们:还让我们活吗?最后有关部门偷偷给了我们几万,我们自己出了几万,政府再以我们的名义给他家送去。”陈淇霖家长说。“当地公安的侦破速度很快,相关各部门也充分考虑维稳和风险评估,尽量做到了缜密、周全和善后安抚。”一个法官骄傲地介绍。
解脱
那天后,陈淇霖回过一次学校。
当天下午,母亲李如雪去接儿子。出校门后,街对面一群“染黄头发的社会人”,一个胖胖的孩子,由爷爷领着,是金彦。李如雪有些担心,拖着儿子往前走,走了300米,打到出租车,把儿子送回医院。学上了一天,不去了,怕被报复。那个陈淇霖忌惮的江湖还在,依然充满他想躲避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甚至在医院里,也甩不掉。陈淇霖母亲曾对记者回忆,在医院做手术同时,走廊里,来了几个染头发的小孩,要找陈淇霖“寻仇”。二级重伤,引流手术,手术室给了陈淇霖最后的庇佑。
出事后,治病花了2万多,加上赔偿,父亲陈忠实把背着20万贷款的房子卖掉。为照顾儿子,误了工作,李如雪被公司辞退。如今,李如雪在妹妹开的宾馆里打工。四年多来,一家三口一直寄宿在陈淇霖姨妈家。
家里的时间好像停止了,停在陈淇霖还没出事前。他依然是父母口中那个值得骄傲的小孩。刚到瓮安时,因为口音,陈淇霖很难和班上同学交流,成绩一般,和女生讲话都会脸红,他腼腆、孤独,通过努力,陈淇霖很快考到了靠前的位置。“六百多分,在班上占十多名”的那种。
2014年6月,陈淇霖过生日,七八个同学到家里,给他庆祝。那天,陈淇霖唱了《每天多爱你一些》,是他最喜欢的张学友的歌。从学校回家、从刀下幸免,他以为躲过了那一劫,想更用力地拥抱生活。
5天后,他被瓮安县公安局批准逮捕。2014年10月判刑后,瓮安四中九6班已经初中毕业,但看到判决书的同学们还是沸腾了。他们在联名信里对判决书和八年刑期“深表震惊,痛哭流涕”。他们提到,陈淇霖对老师和同学都很礼貌,从没和同学吵过架,更不曾动手打架,也没有过违纪违规记录,甚至经常帮助困难同学,学习刻苦,和大家相处融洽。
李全星的父亲李强生至今反感“正当防卫”的说法,“第一刀是他家孩子先杀我儿子的,能算防卫吗?”他愤愤不平地说。他觉得陈家的申诉对儿子不公平,“死了的人不能说话,活着的人能说话。我儿子死了躺在土里,不能开口说话,现在来戳我的脊梁骨?活着的人怎么说都可以,肯定要为活着的人说嘛……”
在他的印象里,儿子还是那个乖巧的孩子,自己平时都严加管教,“有一次我打他把一根棍子都打断了”。出事那天早上,在煤矿上班的父亲还给儿子煮了面条,告诫他好好上学,不要惹事,他明明点头答应了。“我每天都好好教育,谁知道他出去了能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对于“校霸”的指责,李强生说之前从没听过儿子和人打架闹事,从来不知道儿子坏不坏。“我家里没有一个人是坏人。我也不知道他那天为什么欺负别人,出了家门我就管不着了,一定是学校没有教育好。”
无论如何,这起少年悲剧,最终让两个家庭都成为受害者。
也有意外收获。高墙之内的陈淇霖,有机会在那个慌乱的校园江湖之外,找到喘息,得以解脱,更专注于自己的世界。陈忠实碎碎地念叨起,儿子在监狱里,一边学习、一边劳动,2019年能修完专科。陈淇霖让妈妈给他寄书、杂志,他在里面写文章、写歌,还得了奖。
学习是陈淇霖在意的事。被捕前,班上同学把中考资料复印,带到医院给他,他就在病床上复习。5月12日,陈淇霖担心中考,急着去学校,母亲李如雪扶着他去了。
陈淇霖不是没设想过以后的生活。他想考北京的大学,那是自己和同学约好的。
在那封请求信上,55名同学兴致勃勃地规划着,长大以后,他们会变成老师、医生、工程师、公务员,会和陈淇霖一起携手升入高中,他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文中除律师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本文由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运营 | 张琳悦 任倩
校对 | 阿犁
统筹 | 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