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粉丝出征:满满恶意的庞然大物如何喷薄而出 | 谷雨
你可以在任何地方看到这个男人。身材矮胖,剃着圆寸,一张圆圆的脸上架着黑框眼镜,微笑中透露几分憨厚。过去的一两年间,这张脸经常出现在社会新闻评论区和重金求子广告上,他是表情包和鬼畜视频常客,是各类骂战的风暴眼、流量明星的眼中钉。
孙笑川是这场大戏的主角。他的粉丝被称为“狗粉丝”,盼着他能早点死。他们游荡在互联网上,在不同的圈层、不同的次元中加入一场一场战争。他们按照自己的规则解构已经建立的规则,围绕着孙笑川形成了一个充满斗争欲望、具有共同话语的虚拟社会。
不管他是否愿意,“孙笑川”都成为一个巨大的符号。这个符号与现实紧密相关。在他身上,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种文化如何诞生、发展、乃至失控,最终又融入我们的现实。在一次次“安排”与“被安排”的风潮中,“孙笑川”这个庞然大物被制造出来。
撰文 |
编辑 | 金赫
丑胖的混蛋
和陈冠希的骂战是莫名其妙开始的。有人冒充孙笑川,在ins上私信诋毁陈冠希和他旗下的潮牌。陈冠希转而在微博上怒喷孙笑川,让他“小心说话”。即使因艳照门淡出娱乐圈多年,陈冠希依然是潮流文化的代言人。他不时冲撞其他明星,侧重点是永不妥协,Keep real。但这次骂战似乎不太一样。
无数私信和提醒涌入孙笑川的微博。这是他经常遇到的场面,被当做“真凶”,引来不明真相群众的怒骂。“很诧异,但并不稀奇。”每天早上醒来,孙笑川都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被当成打奶奶的不孝子,伤害明星的犯罪嫌疑人,总之是众矢之的。他的粉丝被称为“狗粉丝”,盼着他能早点死,有的付诸行动,发私信问候他的家人,还用轰炸软件轰炸他的手机,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只能换号了事。
人人都在期待孙笑川的回应。大戏开幕了,演员必须上场。他觉得烦,但还是构思了一条微博,给“冠希哥”道歉,解释ins上的人并不是自己,且保证“将努力改变自己,争取不做一个Fat Ugly Motherfucker”(丑胖的混蛋)。
一条颇有喜感的回复。符合孙笑川一直以来的形象:接地气且玩世不恭。在他还能在国内平台做游戏直播时,他用畅快淋漓且花样百出的骂人方式收获了不少粉丝。他在直播中回击弹幕和与邻居对骂的视频被粉丝称为“抽象圣经”,如果在视频网站上播放,掐头去尾,中间一大部分都要做消音处理。
这场隔空对话本该到此结束,但孙笑川的粉丝们并不想就此罢休。他们在陈冠希的微博下不断调侃后者,没人为他说话。按陈冠希原先的套路,他再发两条微博展示自己的强硬;另一边,无数人在微信微博私信评论区和直播中问他:“这件事你怎么看?”
“看个锤子嘛看!”
直播让孙笑川养成了晚睡的习惯,每天不熬到凌晨三四点就没有睡意。当天凌晨2点41分,陈冠希再发微博,而孙笑川正在成都新津家里打DOTA,有人就会像闹钟一样,提醒他:“川哥,该你了!”
原本是个误会,现在却是赶鸭子上架。有人给他消息,教他如何反击,也就是抓住陈冠希经营品牌官网中的漏洞——“将台湾与中国并列”。他有点上头了,想早点把这件事了结。写好微博后,他跟团队商量,拿去给新浪方面看,问“可以发吗”,对方说非常可以。
发出去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小题大做,这一点也不抽象,就像一个打输了架的孩子去找老师。“还是有点年轻气盛,不该发。”他说。事情确实了结,看起来他获得了胜利。上个世代的潮流代表倒在了新时代,倒在一个大专毕业、满口川普、以脏话成名的“Fat Ugly Motherfucker”面前。
很多年以前,直播员红狗还是陈冠希的忠实粉丝。他喜欢潮流文化,人很real,穿一身嚣张的大红色衣服,绑着地垄沟发型,特长是骂人。当他看到陈冠希微博diss孙笑川时,不免吃惊,“这俩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在红狗看来,孙笑川和陈冠希的这场battle足够荒诞。两人本无任何交集,粉丝关联也不大,“陈冠希这人较真,还是以自己好多年前那种思维,感觉像小孩子一样。他不理解狗粉丝这个群体,(狗粉丝)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要加入里面把事搞得更大”。
三月上旬,我在上海见到孙笑川时,他穿着一身迷彩外套,运动裤、椰子鞋,看起来略显疲惫,但讲到激动处,双手会不停在眼前比划。只要他还没睡觉,摄像机就在一旁对准他。他要花两三天时间拍摄vlog素材。但第二天,他就因疑似胰腺炎入院,吊瓶挂了一夜,治疗间隙,他在微博上写,“病魔战胜了我”。热评第一是他的粉丝,毫不留情地骂:“你怎么不死啊?”
一场社会实验,“一群人混吃等死能撑几天?”
孙笑川到底是谁?拉回做直播之前,孙笑川是最普通的那一个。成都新津人,不够老实,也不够淘气。唯一的爱好是踢球,中学时踢前锋,长胖之后踢中场。踢球踢出火了,跟人打架,他也是站在人群中的学生甲。
后来他考上双流县的大专,毕业后到工地当监理,“每日三管两控一协调”,跟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住在一起,实习工资八百,四年后长到五千。第二年的时候,他就想走,妈妈说坚持下来,他就坚持下来。那时周末放假,他常去成都红牌楼找他的发小李赣,对方正在捣鼓游戏直播,他也就跟着出了几回镜。
当时的李赣是一名协警,也是改变孙笑川命运的人物。他在斗鱼开了游戏直播间,房间号6324,后来这串数字成为传奇的代名词,也成为抽象文化的源头。
2015年,直播行业刚开始发展,斗鱼为了做出特色,邀请众多《英雄联盟》现役或退役选手做游戏直播。在技术方面,李赣毫无优势可言,大招放空,千里送人头是日常操作,看直播的人觉得被骗了,骂他,反被骂回去。但只要看过李赣直播的人,都会为他的直播天赋所折服。他开启了直播睡觉的风潮,又利用自己的“李警官”人设,到女主播房间里直播“查房”,“斗奶”,李赣一声令下,粉丝倾巢而出,“请主播系好上衣的两颗扣子”的弹幕布满直播间。
2015年夏末,李赣邀请孙笑川跟自己一起做直播,孙笑川从没做过,但他想,总归比工地好。他喜欢一群朋友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生活,受够了工地上的孤单。那年9月1日,他从云南工地飞回成都,和李赣还有其他三位主播在街边吃了顿饭,抽象工作室便成立了。李赣和斗鱼签下合同,五人轮班,做24小时不间断直播。
孙笑川告诉我,直到现在,他也没有看到一个类似当年抽象工作室的直播间。他们并没有将自己局限在“游戏主播”的框架里,而是提出了“生活化直播”的概念。当时他们在成都温江租了一间公寓,每人一间房,摄像头一直开着,记录他们几乎所有生活细节。有人形容这像一场社会实验,“一群人混吃等死能撑几天?”红狗喜欢这种随性的直播方式,“就跟你的日常生活一样,给你直播出来”。
孙笑川不认为自己有直播天赋,坐在屏幕前让他有些不适应。这里像一个热闹的广场,而他是人们围观的中心。粉丝通过弹幕和主播互动,初来乍到的孙笑川并没有,满屏弹幕都是“你播个××”和“滚滚滚滚滚滚滚”。他不懂屏幕背后这些人究竟要干什么,觉得憋屈,“我说你都不了解,你骂我,我凭什么被你骂嘛。你骂我,我就喷你。”他觉得自己不适合直播,李赣让他坚持下去。
这个直播间聚集了一大批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把主播当成发泄的对象。“主播都那样,粉丝也就那样了。主播嘴巴臭,粉丝嘴巴也就臭。”红狗说。有时候,发泄的目标会波及其他直播间。抽象历史上发生过多次全平台“开车”事件,类似当年李赣的查房节目,没什么导火索,“就是大家心情好了,全部开个车玩一遍”。
随着抽象工作室影响力扩大,“老司机会带新司机入场,然后大家融合成一种人”,张顺飞说。他当时是抽象工作室的主播,剃着劳改头,粉丝就叫他劳改。他是几个主播里游戏技术最好的选手,得益于专注。不管弹幕如何辱骂,他都不为所动。游戏可以给他抚慰。
但孙笑川作为不那么优秀的选手,面对弹幕辱骂,气不过只能反击。时间长了,他也总结出规律,粉丝喜欢看他操着一口川普骂人,以及打输游戏气急败坏喷队友的样子。他的脏话带有语言最原始的能量,时常能别出心裁,颇具“直播效果”。他给自己定了人设,技术差,脾气大。渐渐的,大家接受了这个脾气暴躁的胖子,他成了身上有梗的人,这意味着他有了人气,骂声也渐渐不那么千篇一律了。
爆红前传
红狗是抽象工作室的老粉丝,亲眼目睹工作室从成立到高潮再到分崩离析的全过程,这样的人被称为“红老嗨”。那时他还是大学生,不上课的那种,经常捧着手机看一晚上抽象的直播,睡着了,手机砸在脸上,第二天醒过来他们还在播,他也继续看。
他后来做直播,在线下接触过一些狗粉丝。他们大多年轻,涵盖各行各业,不少是211、985学校的学生。这些在线上疯狂扣键盘,看起来戾气爆棚的人,到了线下却沉默得让人不适,一起吃饭的时候,一群人把头埋在手机里。“可能你看着挺正常一个人,上班在办公室穿得整整齐齐,不会在网上搞这些,其实他就是一个狗粉丝。”红狗说。
狗粉丝到底是什么?“其实看他就是看到自己本身,他是屌丝,我也是屌丝,他是普通人,我也是普通人。但又不能骂自己,我骂谁,我骂我老板吗?我不敢,骂了我就下岗。”孙笑川签约公司的创意总监钱烈宪说。
不同于其他直播间,主播们遇到嘲讽谩骂的弹幕要么拉黑,要么无视,但6324遵循言论自由的原则,你骂我,我就骂回去。重点是骂得有新意,有内涵。在抽象直播室,川渝方言版的脏话给粉丝带来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他们乐于激怒主播。这里的直播24小时不间断,不存在事先排练,所有后来被人熟知的梗,都是“脱口而出,出口成章”。
也是从那时起,“抽象话”的概念开始生根发芽,主播们负责抛砖引玉,更多的梗来自弹幕的再创作。一个小群体,以直播室里每天发生的故事为基础,创造独特的话语体系。由于网络监管的存在,大量直来直去的脏话被演绎成拼音首字母或emoji表情。对于这个群体来说,脏话“NMSL”或许和“早上好”、“吃了吗”没什么区别。
狗粉丝不遗余力地推广,抽象工作室快速扩大影响力。一段时间内,抽象是直播平台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他们利用人数优势“安排”看不惯的主播,很有当年“帝吧出征,寸草不生”的气魄。他们时常接到其他主播的投诉,自己也被安排,因为手机号泄露,粉丝们不断给工作室点外卖,一天几十份,货到付款。不过这些都不太重要,他们已经通过直播改变了命运,算不上极好,但也不差。
斗鱼和抽象工作室签订合同,孙笑川的工资从每月五千涨到两万。他拿出所有的积蓄,在新津给母亲买了一套房,母子二人终于从外婆的老房子里搬出来。看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这时,事情正在起变化,用狗粉丝的话讲,他们“膨胀了”。
有一次,孙笑川直播《英雄联盟》,他的好友列表里有人私信辱骂抽象粉丝,引起众怒。孙笑川说,只要有人送火箭,就删掉那个好友。但当粉丝的火箭送出去,孙笑川却食言了。这一举动激起不满,当时新津贴吧里有一条新闻,一名男子因要钱不成殴打自己奶奶。粉丝们迅速将这条新闻安在孙笑川头上,到贴吧、微博四处散布。这是他第一次与社会新闻扯上关系,从此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问:谁是孙笑川?
打奶奶事件虽然流传甚广,但真正让抽象粉丝变身“狗粉丝”的,是“李赣跪舔土豪事件”。当时李赣受邀参加斗鱼的活动,一名人称“观总”的斗鱼土豪辱骂抽象粉丝,粉丝们反击时,却发现自己被斗鱼管理员封号。对于抽象粉丝来说,这种情况前所未见,以往无论是谁,都会在他们的集体攻势下俯首称臣。李赣发微博怒斥斗鱼,抽象工作室也做好了应战的准备,只等李赣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准备组织更大规模的全平台“开车”。第二天直播,粉丝们自发刷礼物声援抽象,但只有孙笑川守在屏幕前,他撂下狠话,“以后有那个超管,就没有6324!”
事情并没有朝预期的方向发展。一天之后,李赣出现在直播前,像是换了一副面孔,拼命给“观总”道歉,之前的冲动只是“狗粉丝想搞我”。他曾经在喷粉丝时说,“有钱的是兄弟,没钱的是朋友,不刷礼物的就是狗粉丝!”孙笑川粉丝小乐用《GTA5》里的一句话概括两人的区别:每个人都要学会有底线,孙笑川的底线就是做一个人渣,但是李赣没有底线。
每日每夜陪伴抽象的粉丝们大失所望,自此之后,他们仿佛挣脱了枷锁,自称“狗粉丝”,目标就是“搞死李赣”。当时孙笑川与李赣是抽象两大王牌,斗鱼用户阿蟹认为,李赣的不得人心之举直接导致粉丝们倒向孙笑川,之前抽象所有的梗也都被安排在孙笑川身上。
2017年6月18日,李赣在直播中用免提接听一个不该接听的电话,狗粉丝们毫不犹豫地去往各大平台投诉,李赣被禁止出现在国内直播平台。抽象工作室由盛转衰,直播员的工资从两万降到3500,孙笑川当时正在还房贷,穷到饭都吃不起。直播也不那么上心了,有一天他面对满屏喷他“死妈脸”的弹幕彻底爆发,进行长达五分钟的疯狂输出,这场花式骂粉丝的freestyle迅速在各大平台病毒式传播,为他后来的大火奠定基础。
孙笑川说,当时降工资是因为正赶上斗鱼薪资改革,抽象工作室拿不到那么多钱了。但采访第二天,钱烈宪告诉我,斗鱼薪资调整和抽象工作室没有关系,合同不变,给抽象的钱也不变。我试图联系李赣,但对方没有回复。
后来狗粉丝们经常用一句话表达对抽象文化的感怀:“人人都说抽象话,无人再识李老八(李赣)”。被封杀后,李赣混迹于国外直播平台,并不断为回国复播努力。他的微博下,依然有老粉丝坚持骂他,但当年全平台开车的盛况已不复存在。
孙笑川的时代开始了,他和抽象文化的信徒,那些精力旺盛但无处发泄的年轻人开始了新征程。危险潜藏其间,这点他比谁都清楚,唯有谨小慎微,日常微博维护的主要精力放在删除不和谐评论上。他盘算着花半年挣够了钱,就找份普通工作朝九晚五,不再当“带(大)明星”,也不再被骂了,只是没想到危险来得如此之快。
追杀孙笑川,“加大力度”
每一个接触过孙笑川的人,都不得不赞叹他心态好。他说母亲给他最大的影响是“吃亏是福”。他脾气急,有忍不了的时候,就自己闷头玩游戏,看电影。有一次,他和来自东北的主播大龙在街边排档喝酒。主播们遭遇的故事大多类似,彼此间心有戚戚,两个人讨论直播改变命运的话题,大龙劝他“你也说直播改变你的命运,那你应该更尊重(粉丝)”。
“大龙,我就跟你讲,(那是因为)你没在6324直播过一次。我是一个单亲家庭,我十岁我爸就走了,我唯一的情感能寄托在哪里,就是我妈妈,我不能接受我妈被消费。”在这之前,有粉丝加过孙笑川微信后,把他妈妈的照片传到网上,随意P图。
朋友们都评价他是个重感情的人。直到现在,29岁的孙笑川离家出差,每天还会给母亲打个电话。他可以忍受所有针对自己的辱骂调侃,但不能让身边的人受伤害。开始直播之后,他谈过三段恋爱,每段都难得善果。第一段被骗钱,第二段因为网上的压力分手,跟张顺飞喝酒的时候,难过得哭出来。最近的一次,他宣布脱单三天之后,女朋友的裸照就在全网传播。他录了一段视频,语气低沉,恳求大家放过自己。放在以前,他会骂回去,现在不会了,“骂得越凶,这些人伤害别人就越厉害”。
他试图扭转局面,却无能为力。“我在明,他们在暗,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孙笑川说。愤怒和难过都转化成无奈。这个脱胎于6324的庞然大物已经脱离孙笑川,开始反噬他的主人。
或许是李赣被封给了狗粉丝灵感,孙笑川的微博评论区里,有越来越多不宜出现的梗,每一个宣扬开去,都足以让他步李赣后尘。他小心处理这些危险的引信,把梗的外延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但该来的总会来。2018年1月13日,当时已经单飞的孙笑川在直播中照例与粉丝连麦,一位女粉丝唱了一首藏头歌,歌词一出,弹幕上便出现“藏头诗”的提示。或许是反应迟缓,或者一时忘记直播间红线的存在。他将歌词念了出来。
狗粉丝再次抓到了“安排”孙笑川的机会。直播还正在进行中,狗粉丝们就将藏头诗一案捅了出去。直播间立即被封,孙笑川本人被禁止在所有国内直播平台出镜。
他懊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意识到危险,想解释又无法解释。不得已,他像李赣一样远走国外直播平台Twitch,日常开播,在线粉丝只有几百人,与当年6324“十万阴兵”的大场面不可同日而语。Twitch上没有“飞机”“游艇”的礼物选项,孙笑川就在直播界面贴出收款二维码,作为线上“功德箱”。
远离国内直播平台之后,孙笑川的收入大减,Twitch流量堪忧,每月的“功德币”也只有几千块钱。那时他每月要帮母亲还房贷,给新家添置家电,压力很大。但狗粉丝们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通过输错密码的方式“踢翻”功德箱,孙笑川的支付宝被封。
这意味着他的生活来源彻底断了,房贷无法偿还。他的脸因为愤怒缩成一团,在屏幕前怒吼,“有些人,老子都跟你们没有见过面,我都不知道跟你们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怎么你了,你能做出这种事啊?”
无数条弹幕飞过直播页面,通篇四个大字:“加大力度”。
对于孙笑川来说,2018年下半年是最难熬的时光。他感情受挫,事业不顺,拉上红狗等四名主播成立工作室,孙笑川开始退居幕后,每天为房租和水电费发愁。粉丝并不买账,“没孙狗看个锤子”。骂声并没有减少,几位年轻的主播没见过这种阵势,饱受打击。工作室在几个月后倒闭。孙笑川承担得更多,收入却没有丝毫起色,还不如普通上班族。后来经纪人乐府接触孙笑川,跟他商量微博接广告的事,他满脸吃惊,“我这破微博还能发广告?”
那时孙笑川还没意识到,狗粉丝们失去了抽象工作室这个基地,又难以在海外平台集结力量,成了流浪的“孤儿”。他们不再满足小群体内的“安排”,正在向更广阔的世界蔓延。他们盘踞在各大网络社区,伺机而动,抽象话是互认身份的接头暗号,一旦抽象的火苗燃起,他们开始融入主体。
狗粉丝出征,寸草不生
无需怀疑孙笑川的流量,狂热的狗粉丝经常会让不知深浅的人见识到他们的力量。乐府告诉我,孙笑川虽然只有150万粉丝,但2018年全年被@了十多万次,他的单条微博阅读量可达300万,并有不断攀升的趋势。
有一次参加新浪组织的公益活动,孙笑川与众多流量明星一同发微博筹款,他的那条微博被转发四百多次,比起明星们过百万的转发量,显得十分寒酸。但最终结果显示,孙笑川募集到的公益款在所有明星中排名前三位。
当天的公益活动非常严肃,台下坐着衣着光鲜的明星,还有联合国代表,乐府建议他穿西装,孙笑川死活不同意,最后还是穿一件被人称为“童装”的帽衫参会。“他就是不想搞得太严肃,”乐府说,“他有一种强行玩世不恭的感觉。”
在狗粉丝群体不断壮大的情况下,抽象文化也在和其他网络文化发生碰撞。带节奏是抽象工作室的传统之一,现在工作室黄了,粉丝们的情绪垃圾桶没了。作为抽象工作室最有梗的人,孙笑川几乎以一己之力吸纳了全部火力。继“孙笑川打奶奶”事件之后,狗粉丝逐渐熟稔传播学规律,社会新闻成为他们的灵感来源,安排上流量明星则效果更佳。
2018年5月,有新闻爆出,蔡徐坤在演唱会上被人用激光笔照射眼睛。这一有伤公德的事件激起蔡徐坤粉丝强烈不满,他们集结在微博上,试图为偶像讨回公道。群情激奋之时,狗粉丝故技重施,在新闻评论区以正义凛然的姿态告诉大家,“凶手找到了,微博@孙笑川”。
为了让谣言更具说服力,狗粉丝用更改源代码的方式伪作孙笑川辱骂蔡徐坤的微博图片。如此一来,“证据确凿,百口莫辩”,孙笑川登上热搜。他在还不认识蔡徐坤的情况下被反击淹没了,每天收到的辱骂私信数以万计,这是他唯一一次被骂到关闭微博评论。
直到三个月后,还有个年轻女孩儿微博私信他问候家人,一段无间歇但内容单调的辱骂之后,女孩儿又发来一条,“Sorry,误会你了”。孙笑川趴在沙发上,放声大笑。
但仅仅让孙笑川被骂,已经无法满足狗粉丝自我表达的需求。有狗粉丝反串成蔡徐坤粉丝,潜入其QQ粉丝群,甚至混到管理员的位置。他们把那句最广为流传的骂人话“NMSL”诠释成“Never Mind the Scandal and Libel”,即不要理会谣言和中伤,“Ikun们刷起来,让Ichuan们看看我们的力量”。在狗粉丝的煽动下,群里不明真相的蔡徐坤粉丝一遍遍在QQ群和蔡徐坤微博下刷出“蔡徐坤NMSL[红心]”的字样,希望以此声援自己的偶像。
狗粉丝群体和饭圈产生了交集,而两者的行为逻辑完全不同。饭圈的原则是,“偶像有排面,我就有排面”。当蔡徐坤的粉丝赶到孙笑川微博下骂人的时候,却发现这个“明星”自己的粉丝比他们骂得更凶。对于狗粉丝们来说,偶像的概念是不存在的,他们有些精神上的优越感,看不惯严肃和高高在上。但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他们不介意把自己贬到尘埃里,当对方忍无可忍破口大骂时,大家回到同一起跑线,但说到骂,谁能骂得赢狗粉丝呢?
狗粉丝群体看不惯一无所长却又占据大量资源的流量明星,时常跑到对方微博下带节奏,当然是以孙笑川的名义。乐府告诉我,孙笑川的微博经常被明星工作室投诉,甚至有明星亲自给新浪打电话,要求惩罚孙笑川。
虽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看到快速增长的粉丝,孙笑川也有些开心,单单蔡徐坤事件,就让他的微博粉丝增加十几万。经历了这么多次“安排”之后,他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定位,他从来不是什么“带明星”,“狗粉丝并不是我的粉丝,而是抽象文化的粉丝,他可能在生活中有些压力,能在这种文化中宣泄。”孙笑川被塑造成一个符号,一个富于解构精神的普通人,每当遇到那些他们不认同却又无法改变的事,孙笑川便成了反抗生活的武器,“孙笑川没有家,孙笑川也没有妈”,而无所畏惧的人是无法战胜的。
在狗粉丝四处战斗之时,抽象文化也在不断扩散,有趣的是,一些原本对孙笑川有抵触的群体,也被抽象文化所浸染。2018年以来,B站内出现大量孙笑川鬼畜视频,以及用抽象话对骂的现象。B站聚集了大量喜爱二次元的人群,用户相对低龄,对二次元世界保持着美好想象。这激起了二次元群体的不满,他们试图捍卫二次元的“纯洁性”,与狗粉丝开始了漫长的战斗。一段时间内,“孙笑川”成为B站敏感词,因为它一旦出现,评论区就是一片腥风血雨。
时任B站站长的“碧诗”终于无法忍受狗粉丝对B站的入侵,亲自上场反击,“你说[马][啤酒]呢?看看[啤酒]”——一句人尽皆知的骂人话。狗粉丝不会放过这个打脸的机会,疯狂反扑,最终“碧诗”被封号七天。一段时间后,乐府去B站开会,听到B站工作人员满口抽象话,“安排了”的时候,他意识到“抽象话已经是大势所趋,人人都是孙笑川”。
后来孙笑川的朋友钱烈宪告诉我,知乎上有一个问题是:“谁能打败孙笑川?”答案是没有人。“就像你打DOTA,打LOL,对方把你小兵都打死了,塔都推完了,上了高地,发现你没有水晶(游戏中,被敌方打爆水晶视为战败),你让人怎么赢?”钱烈宪说。
人人都是孙笑川
见到孙笑川的第二天,他要录一段玩拳击游戏的视频。下午四点,他去钱烈宪家,因为起得晚,中午没吃饭,仓促吃了些水果就开始录制。这款体感游戏运动量很大,他不停蹲起,左勾拳右勾拳,五分钟后,他头上冒起汗珠,脸色煞白,双手撑在椅背上。
去年下半年,孙笑川开始与乐府的公司合作,在直播平台解封之前,他把侧重点放在今年大火的Vlog上。乐府公司旗下有六十多名艺人,多集中在二次元领域,签约孙笑川是一次尝试,尽管现在还赚不到钱,但乐府自信孙笑川一定能继续火下去。
他明白孙笑川的粉丝是什么人,在想什么。“大家工作都挺累的,把孙狗当笑话看。很明显的一个现象,你评论里看的都是骂的,‘我今天考研没过,×××’,但是私信里都是‘孙哥,其实我挺喜欢你,挺支持你,你一定要坚持下去’,都是这样的。这我们就说的一个人性嘛,线上叫孙狗,线下叫孙哥。”乐府说。
孙笑川的发展方向相比之前有所调整,开始有意识地脱离让他成名的抽象辱骂。事实上,在生活中他相当“儒雅随和”——这个自我论断在当年只是为了制造反差效果。他把自己最喜欢的微博置顶:“笑一笑就好”,文字下方,是他穿着西服的照片,笑容里混杂着一丝儒雅,潇洒,又有一丝漠视和阴郁。他说等他真死了,就把这张照片当遗照。
孙笑川给自己的定位一直是普通人,他也丝毫不敢逾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再纠正我,他来自新津县,而不是成都,仿佛怕占了大城市什么便宜。乐府告诉我,去年大冬天在黄浦江边拍视频,让他等六个小时,他也等,他把自己放得很低。现在到各地参加漫展,粉丝铺天盖地,拿着他的“遗照”跟他合影,连续签名七八个小时,到最后粉丝都感动了,对他说,“回去我一定少骂你两句,但你该死还是要死的”。
“因为他经历过,从抽象落到谷底再重新爬起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小人物,但是这种小人物的力量,大家就是想让他这种小人物去和那些他们看不惯的阴阳怪气的、阴柔的男明星去battle。”乐府说。
孙笑川不后悔进入这个行业,不后悔当游戏主播。“比较后悔的是自己以前的直播风格造成了现在的一些状况。如果真能有机会重新选一次,我可能不会像以前的直播风格,我可能老老实实打游戏,哪怕人气低。”他说。他曾在直播中分享自己的抗压心得:“有两种方法去抗压,一你面对他,二逃避他,孙哥选择逃避他,不面对,打不过我还跑不赢吗?”他盼望脱离“网黑”身份的那一天早点到来,也充满乐观,他觉得粉丝总会长大的。
粉丝小乐在美国硕士毕业后,正回国找工作,他买过一件“NM$L”的衣服,模仿潮牌NASA,只不过胸前的字样由“NASA”换成了“NM$L”。穿出去,美国友人说你这件衣服真酷,不过“NM$L”是什么意思,他解释说,“Never Mind the Scandal andLibel”。
红狗已经很少直播了,最近忙着考公务员。“要吃饭的嘛,”他用孙笑川的金句解释自己的选择。张顺飞则把劳改头留长了,不想别人以为他是“外面混的人”,“一个头发决定你接受(的粉丝)是什么人啊”。
而此时的孙笑川正在被病痛折磨,他拿沙发上一个绘着二次元形象的抱枕顶着胃部,痛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挨到晚上,钱烈宪送他去医院,说这段录成Vlog也挺有意思的。一行人扛着摄像机去了医院,经过一夜的治疗,第二天早上九点,孙笑川从医院出来,倒在公司的沙发上沉沉睡去,他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后,自己又将面对怎样的故事,或者事故。
(文中阿蟹、乐府、钱烈宪、红狗为网名,小乐为化名。本文由腾讯新闻出品。未经允许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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