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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酒协会里的都市女人:每天数着清醒的日子 | 谷雨

史东旭 谷雨实验室 2019-06-12


撰文丨史东旭

编辑丨金世遗

出品丨 X 凤凰WEEKLY


工作日的早晨,一名穿着睡衣的年轻女孩,跑进家里楼下的便利店,轻车熟路的来到酒架前,拿起一瓶二两半的白酒一饮而尽,像炎炎夏日剧烈运动后喝上一瓶冰镇饮料。然后,她满足的拿着空白酒瓶去收银台结账。

 

酒鬼、女人。对于沉迷于酒精的都市女性,她们发现自己身上被贴了两个标签,生活也在走向死胡同。她们开始参加嗜酒者互戒协会(简称AA)。唯一的办法就是——戒掉它。



1


“我想告诉我的前夫,我其实是得病了。”今年29岁的阿肆说。2019年4月20日,是她清醒的第40天。因为喝酒,前夫和她离了婚。后来,又因经济纠纷,她的电话、微信全部被前夫拉黑了。她想和前夫说一句“对不起”,但没有机会。

 

直到今天,包括阿肆的父母在内,没人知道她患有酒精依赖症,只知道她是一个爱喝酒的女生。阿肆身边的朋友也都认为,她只是独生子女,太任性。

 

6年前,大学毕业的阿肆决定留在北京。一年后和男友闪婚。此时,阿肆所在的公司面临倒闭,她获得了5万多元的补偿金。趁着不工作的这段日子,阿肆和老公好好玩了一段时间。

 

“他从来都不喝酒,我也只是和朋友一起吃饭时,才会喝一点,而且不会喝醉,甚至看见朋友马上要喝多时,我还会劝说不要再喝了。”阿肆说。

 

她老公看见身边的女生喜欢品红酒,这是一件很高雅的事情,也给阿肆买了几瓶,让她也学着品酒。喝没就买,都是不便宜的红酒。结婚半年后,阿肆不知不觉上瘾了。



看着阳台上摆放整齐的上百个红酒瓶,阿肆感到自豪。——但是,红酒已不能满足她,她需要威士忌、伏特加。最后,10多万的积蓄被阿肆喝光了。


没钱买好酒,阿肆整箱买最便宜的白酒,甚至是勾兑的白酒。这种酒“喝完能快速上头”,但第二天,宿醉叫她特别难受。

 

阿肆的老公发现苗头不对,就把整箱的白酒送人或扔掉,开始阻止阿肆喝酒。

 

偷偷扔空酒瓶、在床底下藏酒……为了继续喝酒,阿肆想出了这样的对策。“不喝酒时我对老公就特别温柔体贴,而且很会撒娇。喝酒后,我的讨好型人格就变得更加明显。”阿肆喜欢自己酒后左右逢源,也喜欢对老公百般顺从。

 

一边喝酒,一边吃东西。几个月内,她的体重从92斤飙升至120斤。不工作、不赚钱,阿肆出门只有一个目的:买酒。——储备足够多的酒,就怕喝嗨之后,酒没了,那样太不尽兴。

 

“你看你胖的。”阿肆回忆,那时的她生活的全部就是酒。她能感觉到老公对她开始不满,除了12点前不回家、分居以外,甚至开始在语言上侮辱阿肆。她一边哭一边接着喝,会喝更多。

 

一次在家中喝酒,老公给她打电话,说晚上要出去钓鱼,不回来了。阿肆很高兴,这样她又可以无所顾忌的喝醉、醉倒。凌晨两点多,急促的敲门声将阿肆吵醒,手机上显示多个老公的未接电话。

 

裸着身子的阿肆忍受着晕眩,开门后,老公和父亲出现在门口。她不敢面对父亲,不想父亲看见她醉酒的样子,捂着脸崩溃大哭。

 

第二天,阿肆和老公大吵一架,两人决定离婚。原来,阿肆的老公回家后,打不开反锁的家门,敲门也没人答应,就给阿肆的父亲打电话求助。但阿肆觉得老公是故意的,“凌晨给老人打电话,他不尊重我爸。

 

经过劝说,两人没有离婚。但没过几天,阿肆又喝醉了。这次,老公和她“旧事重提”,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再也没回去过,直至离婚。

 

阿肆的母亲也劝她不要再喝了,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母女发生冲突后,阿肆曾有过自杀倾向。她也试过两份工作,但都没有坚持下来。几次早晨坐地铁上班,还没等过安检,宿醉的她就返回家中,继续喝酒。

 

“我喝酒已经喝到没了自尊。”她说。

 

 


2

 

罗佳身材高挑,言语中透露着东北女孩的直爽,也曾有一个“女汉子”般的酒量。


为了保持瘦瘦的身材,从2003年上大一开始,罗佳开始节食减肥。狂饿几天,忍不住后就是大吃一顿。2006年,罗佳患上了贪食症,开始暴饮暴食。

 

“吃,要吃很多。”——罗佳没有意识计算自己吃了多少东西,只记得每次吃完后,肚子胀得像怀孕四五个月的样子。

 

后来,罗佳在“催吐贴吧”上学到了一个好方法,吃完东西后马上去洗手间,将手指伸入喉咙,把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尽量吐出来。

 

吐了第一口后,罗佳知道自己的肚子不会撑“炸”了。好处就是:有饱腹感、不会变胖。

 

催吐第5年,为了减轻食物带给自己的痛苦,罗佳选择用酒来麻醉自己。起初,确实有效,喝酒让罗佳在食物量上逐渐减少。

 

“我当时吐的食道都在出血,肯定会因食道癌或者胃癌死亡,活不了多久。”她觉得自己没有希望,盼着早点死。她不怕死。——催吐第十年的后期,罗佳的酒量增长到喝两瓶红酒才会醉的地步。

 

她会一边喝,一边吃很多东西。酒醒第二天,她只能通过肚子的大小和冰箱里空掉的包装袋,判断自己前一天到底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酒,让罗佳感觉到它并不能帮助自己像正常人一样吃东西,只会更混乱。在家人的劝说下,罗佳到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就诊。结果,原本以为只是患有贪食症的罗佳,被医生告知还有酒精依赖症,这让她感到更加绝望。


住院40多天后,无法继续工作的罗佳和父母回到东北老家。也是这段时间,她给父母带去了一生中最大的伤害。


一次,母亲阻止罗佳出去喝酒,罗佳拿着拖鞋,竟将母亲的手指打断,她也没有丝毫歉意,还是要喝酒。

 

第二次被送进精神病医院前,罗佳喝酒后,扯着母亲的头发往墙上撞。——“我当时真是疯了,竟然打我妈。

 

至今想起来,罗佳还是不能原谅自己的所为。父亲忍不下去了,把罗佳拽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花洒冲罗佳的头,希望她尽快清醒过来。

 



3

 

48岁的朱莉把自己的酒精依赖症的起因归结为:得不到安全感的原生家庭和没有责任感的婚姻。

 

“尤其是在酒桌上,只要让我当众站起来讲几句话,就怂了,啥也说不出来。”——4月20日19时,在北京市东城区元嘉国际公寓,20多平方米的房间内,挤满了33个酒瘾患者和家人。朱莉参加了这次嗜酒互戒分享,她在开头这样形容自己。

 

朱莉不擅长和人亲近,甚至包括父母和哥哥。她的记忆中,小时候从没被妈妈抱过。而父亲是一个对外人不会说“NO”的人,即使不是力所能及的事情,都答应对方,但对家人,他缺乏宽容。有几次,父亲看见哥哥玩玻璃球,就是一顿毒打,觉得那是赌博。

 

朱莉十几岁时,哥哥沾染上了毒品,家里变得一团糟。作为女儿,她觉得不能再给家里添一点麻烦,并开始扮演“拯救者”的角色。

 

“我当时觉得老公特别爱我,就是没有我就会死得那种。”朱莉说。她缺乏安全感。这让她在择偶时,选择了一个更可靠的丈夫。

 

但婚后不久,朱莉发现,这样的安全感并不牢靠。丈夫除了酗酒,还和她两地分居。以及,多数女人都无法忍受的——出轨。

 

朱莉没有闹,没有离婚。她选择了忍耐,在熟睡的丈夫枕边,朱莉抽了第一根烟。她觉得天要塌了,要给自己找一个出口。

 

“我很感激酒,它给了我很大支持。在改变不了的事实面前,如果不喝酒,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起初,她都是和嫂子一起喝酒,那时两瓶啤酒就晕的不行,但酒后,她才能感觉到快乐一些,日子也能继续过下去。

 

朱莉喜欢自己喝醉后的状态。——她用“世界充满爱”来形容。

 


40多岁时,朱莉坐在电脑前开始网聊。每天下班后,她在楼下买一箱啤酒冲回家中,把啤酒放进温水中,打开电脑,趁着这个功夫再脱衣服。“第一口啤酒下肚,觉得内心就马上就满足了。”朱莉想起那时的自己,她从不在喝酒时吃东西,能喝8瓶啤酒,她都是买10瓶,生怕不够。一边喝酒,一边和网友聊天,直至喝醉。

 

酒后第二天,她不敢照镜子,也不爱上班,严重时喝了一个夏天,胖了30多斤。“感觉尿都是啤酒味儿。”她说。

 

那段时间,她出门买菜要带口罩,穿最大码的运动裤。喝酒给朱莉带去了快乐,但也摧毁了她的自信心。

 

让朱莉感觉到自己喝酒不正常的,是女儿周末放假回家。那时的朱莉天天喝酒,心里想着女儿一周才回来一次,千万不能喝。她下定决心,但这层决心很容易被摧毁。

 

“喝、不喝、喝、不喝……”从做菜开始,朱莉脑袋里就有两个声音在打架,最终的结果就是——喝。


哈尔滨喝酒的女人们



4

 

酒瘾患者中,年轻女性占比越来越大。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戒酒专家李冰分析,遗传因素能占到约30%到40%,另外,赶时髦喝洋酒、感情、事业不顺等外界因素,也是导致女性喝酒的重要原因。

 

“根本谈不上康复,我治疗过的病人中,目前戒酒时间最长的患者也才20多年。”李冰说。目前,世界上有三种戒酒药物,但至今还没有进入中国。对于治疗酒精依赖症,药物能够起到20%至30%的效力。

 

患者来到医院后,首先会将患者与成瘾物质隔离开,在封闭的环境下做戒疗。戒酒后的一周时间内,患者会出现戒断反应,轻者血压波动、心跳快、出汗、手抖,重者会癫痫发作、谵妄等。

 

“AA是自助治疗,自己帮助自己的一种方式。”——2000年,李冰和另外一名医生在美国参加AA世界大会。她看到“那么多病人都在戒酒,都在康复”,想把这个办法带回来。


成瘾本身摧毁的是人的精神力量,比如说信仰、意志、道德感等。只要成瘾,这些便被全部摧毁。——什么能重新建构精神力量?只能用另一种更大的精神力量来替代。

 

AA就是这样一种“精神”上能够给力量的组织,“有一点类似于宗教,但不是宗教”。它是寻找一种力量来支撑酒瘾患者自身。


房间内摆的画框寓意AA会员的携手互助 图 | 史东旭


2015年的情人节,罗佳开始参加AA的会议,并开始戒酒,至今已经4年两个月。一开始,罗佳会自己计算清醒天数。慢慢地,母亲每天早晨给她发短信,帮她计算清醒天数。

 

她4年多没喝过一滴酒,只催吐过两次。她觉得,不能吃更多的东西和喝酒,就要找到一个出口释放。——她开始爱上咖啡和健身,也特别上瘾。

 

几次急性焦虑发作,朱莉体会到了濒死感。每次酒后突然惊醒,让她开始自责和怨恨自己。

 

起初,朱莉在“戒酒吧”打卡,坚持了一个月没喝酒。她很高兴,结果大醉一场后,又开始喝酒,甚至变得更严重。“喝两天休三天。”朱莉说。

 

那时她特别想死,过马路时,她都走得特别慢,希望能有一辆车把她撞死。后来,朱莉在网上听AA网络会,开始戒酒。已坚持了4年零7个月。


但对于阿肆来说,这场漫长的抗争才刚刚开始。今年三月,她在知乎上看见一位女生和她有相似经历,这才知道自己患有酒精依赖症。

 

戒酒第11天,阿肆觉得自己太棒了。竟然坚持了11天。她第一次复饮。此后,因为和前夫的经济纠纷感到心烦。她第二次复饮。

 

三次复饮后,至今已戒酒40天。

 

*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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