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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林生斌纹身的人和他看见的城市B面|谷雨

姚胤米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19-12-15
刺先生在客人身体上勾勒纹身图案 图 | 刺先生

和许多大城市一样,杭州也像一张光盘,五彩斑斓的A面是西湖、互联网大厂、时尚街拍,各种光影胜景和财富故事。而另一面,是在这座城市浮沉的人们各种难以言说的幽微心事。


刺先生是安静倾听这座城市B面故事的人。


作为纹身师,他每天面对的都是带着故事和情绪而来的人。那些等待被创作的皮肤背后,充满形形色色的故事和一座越来越繁华越来越受关注的城市不为人知的背面。


这里有迅速膨胀和破灭的财富神话,也有人生谷底的苦苦挣扎,对每个个体来说,那些经历都像是被强行塞到胃里的核桃,要用相当长的时间去慢慢消化。



撰文丨姚胤米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工作室


一个特殊的客人

 

来找他纹身的人,心里大都藏着事,想要纪念什么,或者告别什么。时间久了,他听过很多人的事,也见过很多人的身体:松弛的、紧绷的。但是有一张背给他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那是林生斌的背。他趴在纹身椅上,整个背露在外面,希望把家人纹在上面——他凭借勤奋和机遇建立起来的人生,在36岁那年发生了转弯:保姆纵火,带走了他的妻子和3个孩子——他想要留下纪念。那时的林生斌看起来太瘦了,整个眼窝都凹进去了,疲惫不堪。

 

刺先生右手拿纹身枪勾画图案,左手一边擦掉皮肤上多余的颜料。他一边画着,一边低声和林生斌介绍,现在画到哪个孩子了。

 

林生斌没吱声。

 

这么差的身体状态,林生斌一纹就是七八个小时,“正常特别健壮、承受力特别好的人,到六个小时都撑不住了。”刺先生说,“我当时自己已经撑不住了,非常累。”林生斌出了满背的汗,脖子上的汗珠也往下滴,“很疼的,你可以想象遭了多少罪,真的是咬牙挺。”


林生斌纹身过程 图 | 林生斌


把别人的身体当成画板,这需要底气。按道理,刺先生是不会建议一个身体状态如此之差的人纹身的。整个过程对皮肤有一定损伤:通常,他都要求客人来之前必须吃饱睡好,保持一个好的体能状态。可林生斌非要当天就纹,刺先生知道,他是没有理由拒绝的。那是去年5月——再过不久,就是他老婆和孩子的忌日。林生斌想在这天到来前,把妻儿纹在背上。

 

要把每个孩子刻画出来。刺先生得知道他们各自的特点,得看看照片,还得请林生斌提供一些细节。交流的过程不可避免地又要回到那件事,林生斌“正在一个口儿上呢”,是极难受的时候,“就不能提,一提就掉眼泪”。

 

刺先生使劲克制着,但他克制不住,听着听着就“老泪纵横”。这对他来讲,是少有的。他从那些讲述的细节里,慢慢感受这个家庭的氛围,感受到他们一起生活时的场景,很多情绪堆积起来,画面在脑海中逐渐清晰。

 

刺先生是青岛人,看上去又高又壮,戴着副黄色镜片的眼镜,两条胳膊上画满了纹身,鸭舌帽下面的头发剃得很短。他爱交流,表达欲旺盛,纹身形式是free-hand:事先没有构图和清样,也不按照客人指定的图案来画,靠了解纹身者的个人经历之后,再现场创作。他的工作室在杭州下城区的钱江国际商务中心里,是一个大套间。外间的一侧是茶台和沙发,给顾客纹身之前,他通常会在这里和对方聊上几个小时。


刺先生杭州的纹身店 图 | 刺先生
 

踏进他工作室的那一刻,客人们带来的不仅是自己等待被创作的皮肤,还有他们做出决定时沉积到触发点的情绪。

 

在这些客人的身上,刺先生看到了不一样的杭州——西湖美景、城市绿化、互联网公司精英、闻名全国的网红生产线全都消解了,这个城市展现了它孤独而无奈的一面,每个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人都有太多幽微心事,那是平时不会轻易和别人说的故事。


他听过很多人的故事。



老哥的故事

 

就叫他老哥吧。老哥是做生意的,三四年前来找过他纹身。这一次来,老哥说,“最近不太顺,想纹点新东西。”做生意赔赔赚赚是常事,刺先生一开始也没多想,“以为就是常规不顺”。

 

坐下来细聊,他才意识到老哥受到的冲击之大。老哥是杭州本地人,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年纪很小就出来赚钱,学着做生意,肯拼。他在经商方面有惊人的天赋,不到三十岁,就有了自己的工厂,做好几个服装品牌,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每年利润可以做到差不多七八千万。

 

那个时候特别爽,“贼嚣张”,几乎两三个月就能换一辆车,高峰时同时拥有四五台车,“没有一辆是低于三百万的”。结婚时,“省着花省着花”,最后还是花了200来万。平时一帮做生意的老板们吃饭应酬,到酒吧休闲娱乐,说不上多高端,但玩多了也“都会腻”,后来就相互比:开香槟,“你开20万,我开50万,没所谓的事儿。”

 

最近这两年,老哥的生意受到影响。服装行业比较特殊,一批货订出去钱也跟着出去了,货一旦压下来,投进去的钱就烂在手里。而为了赶季节,还得再投新的货。堆积多了,资金回不来,盘崩了。银行贷不出款了,工人等着发钱,讨债的隔三差五上门。他的豪车全卖了,换了一个别克代步。

 

财富一缩水,人情马上变凉了。

 

从前喝过酒的生意伙伴再一见面,张嘴就阴阳怪气的:“哎呦怎么开这车了啊?这不符合你身份啊。”生意特别惨淡、压力大得不行的时候,也得张嘴借钱。问过几个朋友,是“以前有钱的时候,关系很好的朋友”。他问其中一个借200万,“支援一下兄弟”。对方听完,“可能觉得一分不出也不好看”,就说,“我现在手里面也没什么钱。但你都开这个口了,先这样吧,多的也没有,我给你拿两万,你也不用还了。”

 

“他觉得很伤人。”刺先生说。他一边听着,一边陪着老哥抽烟,几个小时过去了,烟屁股一根一根堆满烟灰缸。刺先生开口问,哥,你认为什么样是成功人士?老哥寻思了一下:本来以为赚到了钱就是成功人士,现在感觉赚到钱的这些人,还挺孙子的。

 

“还是小时候好。”老哥说,“但是回不去了。”


杭州钱江新城


刺先生最后在他的上臂上纹了一个拿着风车的小男孩。圆圆的脸庞,陶醉地闭着眼睛。小男孩身后的背景是一串无花果。老主顾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院子里有一棵无花果树,那个年代也没什么东西吃,好玩的也不多,他就整天盯着那棵无花果树,心心念念等着果子成熟。那个记忆真的特别美好,美好得极其单纯。

 

而在大臂的内侧,刺先生设计了一个“丑恶的嘴脸”,是一个成熟男人的形象,五官依稀看得到手臂外侧男孩子的样子,只是表情比较凶。刺先生想的是,人也有两面性,一个善良的人身体里也有一个邪恶的自己,要镇压他,收住自己丑恶的、不好的一面。如果有一天收不住,恶魔就会出来了。



两个女孩的故事

 

Komo是95后,唱歌主播,微博粉丝将近70万。赶上直播形势最好那几年,Komo攒了一笔钱,拉上两三个朋友成立了一个公司。但那时各种网红直播公司纷纷出现,公司没做起来,钱全打了水漂。她欠了一屁股债,最多的时候有200来万。做老板的梦碎了,Komo又重新走进直播间,为了还钱,比原来还拼。

 

每天晚上九十点钟,Komo打开直播和网友见面,唱歌,每天唱几个小时,细嗓唱成了烟嗓,也聊天,变装、化不同的妆容,甚至穿古风cosplay。巅峰时能有1万人同时在线,只要播下去就有观众,最晚时连着几天播到凌晨两三点。

 

一个主播的白天和黑夜是完全颠倒过来的。关了手机,她的身体是木的。卸妆洗脸护肤,再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常常早上六七点才能睡觉。下午三四点起床,刷新闻,找热点话题,准备晚上和直播间的网友互动——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她感到疲惫。

 

Komo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刺先生。她说,虽然主播看上去挺光鲜亮丽的,但其实生活特别无聊。连普通的社交都没有,“因为和别人有时差”。枯燥的生活多亏了家里养着一只小猫,猫叫小葵,平时很高冷,不爱搭理人。有一次下了直播,Komo往客厅里走,觉得又困又累,突然就晕过去了,是小葵把Komo舔醒的。

 

小猫的故事再讲一遍还是很动人。Komo请刺先生帮她把小葵纹在身上。图案画了一整条胳膊,小猫的头在Komo的肩膀处,脑袋上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旁边还飘着几个可爱的铃铛。纹身完成的那一刻,Komo知道,这一辈子小葵都会守护着她。

 

见到刺先生时,小暖经历了一场变故。她和大学时交往了多年的男友分手了。当年快毕业时,她本来有在深圳工作的机会,为了和男朋友生活在一起,她选择到沈阳工作,一呆就是五年。这五年,她很努力地攒钱,买了车,也买了房,家里还养了两条大金毛。

 

一段感情结束了,人总想切断和那个城市的关联。小暖决定去纹身。她是个闲不下来的姑娘,工作时就要到处出差,闲下来还要飞到各地旅行。小暖属龙,喜欢潜水和极限运动,刺先生送给她的图案是一只会潜水的变色龙,旁边还有一只把家背在背上的大海龟。

 

对于小暖来说,这个纹身是把自己的态度外化了,她以前的生活,总是避免不了要戴上一些面具,现在好像没有那么在意了:有的人可能一看纹身就觉得你是坏人,“那我也不会多解释些什么。”


刺先生给顾客纹身  图 | 刺先生


回到沈阳,她卖了房,辞了工作,带着两条狗开车到了北京小暖找了一家新的外企,还是做销售。她平时不坐班,只有在见客户的时候,才会刻意穿上长袖衬衫,挡一挡纹身。

 

但北京的生活不像在东北,所有人都很着急地去做些什么事情,小暖觉得自己被这座城市剥夺了。一个多月前,她又辞职了,把前几年的积蓄都拿出来,跑丽江开客栈去了。



纹身师自己的故事

 

有一些活,刺先生是绝对不接的,碰到了就“劝退”。比如,热恋时纹名字的。有一次,上门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看年纪最多20岁,正是青春萌动的时刻。他们从进门开始就黏糊,“宝宝长,宝宝短”。来之前,他们商量好了,要纹一对情侣图案。但一坐到纹身室,姑娘害怕了。她撺掇男朋友,你自己纹吧。男孩问,我纹啥。女孩说,如果你爱我,你就把我名字纹在身上。你敢么?

 

男孩说,我有什么不敢的。

 

一个名字能代表什么呢?刚恋爱的人,年轻冲动。但刺先生觉得,感情里总有比名字更能留得下来的东西吧。“哪怕你俩是撸串认识的,说要纹个串儿在身上,我都敬你条汉子。”他就说,全中国这么多重名的,“你们还不如回忆一下做过哪些让彼此感动的事情,把这些东西纹下来更有意义。”


纹身可能会跟人一辈子。但很多客人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并不知道对自己负责。刺先生也年轻过,他5岁开始学画,还记得见识到纹身时的惊喜。那是一条龙。当时,他的朋友天哥请他吃饭,喝酒。聊高兴了,天哥把背心一脱,露出一身纹身,胸口、后背、胳膊上都有,纹了一身龙。

 

“天哥,你这纹身真厉害。”他说。天哥说,你画画这么好,你也可以去学,这玩意儿很挣钱。

 

刺先生第一个纹身室,在沈阳市时尚地下街。都是些小店,牌子很杂,人流也杂。他的纹身店在地下三层,差不多两平米,旁边十几家都是干纹身的。满背一千,图案都大差不差一个样。

 

客人大部分都是社会大哥,有“小大哥”,也有“大大哥”。刺先生打眼一看,就能在人群里分辨出来:三四个人一块来,“拉着大胯”,天再冷也穿九分裤,小皮鞋,“逛地下三层还戴个墨镜”,脖子必须挂条大金链子,“吸铁石能吸住的那种”。

 

大哥们纹的最多的图案是关公、龙、大老虎,还有观音。纹出来的图样必须得狠,“狠就是对社会人最高的褒奖”:画得最多的就是过肩龙,200块钱一条,一天能弄七八条,画得太熟了,连草稿都不用打,随便来一个龙头,找地方出一个爪子,后面拉条线,纹上鳞就行了。刺先生有时候和朋友开玩笑,“我年轻那会儿,纹的过肩龙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圈儿。”

 

但是大哥们的生意不好做,平时得请请烟酒,逢年过节还得“孝敬一下”,一两年过去,他没攒下什么钱。

 

刺先生关了东北的店,修整了一段时间后,来到杭州继续创业。城市风格明显不一样,人的性格都迥然不同。杭州这边的年轻人比较开放,纹身的人什么都有,但是都很谨慎,纹的图案小小的:脚踝上画棵树啦、锁骨下勾朵花啦、手臂内侧写一句话啦……


在纹身店里刺先生倾听很多人的故事 图 | 刺先生

他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迷失。有一阵子,刺先生觉得“画出来的一切东西自己都很不喜欢”。他想要做点别的。终于在二十六七岁的时候,那根弦断了。刺先生闭关了三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吃饭就叫外卖,想抽烟了也叫外卖。屋子被密实的遮光窗帘挡得昏暗,只留了一簇点光。卧室、客厅、厕所、厨房……家里随处都放了纸和笔,想到什么就拿起来画。

 

人站到了一个新的节点上。他从那时候开始,自己挑活。有一回,一个在宁波做工程的老板到杭州找他纹身。打开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说,我要一个郑伊健同款,你能不能纹?刺先生瞅了一眼,那是90年代郑伊健在《古惑仔》里的造型:也是条龙,龙尾从肩膀甩出去,龙头盘踞在胸口。线条极其简单,以现在的审美眼光看不出多大美感。

 

刺先生问,你为什么要纹这个?

 

工程老板说,我就要这个。你是做不了么?

 

刺先生不依不饶,能做,但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非得是这个图?

 

工程老板也较劲,我就必须得纹这个。你能不能纹?五万块钱够不够?十万?你要能干,我立马给你现金。

 

他不想随便给人纹龙了。这不是钱的事,刺先生说,哥你没想明白,这个东西在你身上带一辈子,咱不能盲目拍板。

 

两个人抽了小半包烟,工程老板袒露了工作和生活上的辛苦。最后,刺先生决定给在他的小腿上纹了一只鹤,松鹤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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