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北漂知识青年回家种地|谷雨
撰文丨小基
编辑丨金赫
出品丨工作室
一个决定
远子从来没想过自己最终会回家种地。他,大学哲学系毕业,豆瓣5万粉丝的红人,知名互联网公司的骨干,现在却要离开北京,回家种地。
那是去年11月22日,对于许多人来说,不过是普通无奇的一天:这天是星期四,小雪节气,在北京,略微有些灰霾阴沉,傍晚六点的将台路地铁站,下班人潮汹涌。往常,这也是他从公司出来后,回到南十里出租屋的必经之地。而就在这一天傍晚,他租了一辆厢式货车,将他在北京近9年来的生活家当全部打包——其中包括3000本书———连夜运往湖北红安的农村老家。
他这样干的时候,想象的是一种成本更低、质量更高的生活,他不想放弃自己的婚姻权、生育权和生存权,他想要退场,去拓展成功的边界。而他在北京过去9年的人生,一直在这个大城市里盘旋,从一个地方盘旋到另一个地方。他像大多数人选择的那样,找一份体面工作,娶一个合法妻子。
在这个城市,大部分人都是这样按部就班活着的,生活像一条流水线,或者是一串程序员的代码,很少有人会特立独行。
直到31岁这一年,远子确定自己不能跟这种生活和睦共处了。他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只是更加明确:他不属于这里。他几次想到离开,现在终于下定决心了。
远子身材不高,眉毛浓黑,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弱不禁风。但他走起路特别拽,带着风,就像是跟人较劲似的。小时候,他因为这件事挨过打,从此以后更不知道怎么走路了。按照他的解释,这可能是跟他从小缺钙有关。他看起来性格温和,说话轻声细语,只有聊起形而上的问题时,他才会显得愤愤不平,觉得自己不能忍受愚蠢,有时会直接把人拉黑。
我见到远子的时候,他的性格就是这个样子。那是七八年前。他反复回忆,北京这些年,他都干了些什么呢?他的脑海里浮出了很多细节,构成了一大堆生存的碎片。他干过很多职业。可是没有一件最后叫他满意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攒书。公司在中关村附近一个居民楼里,攒那种企业管理的书。“特别荒诞。一帮从来没有进过企业的人,就在那教别人怎么管理企业,怎么给企业制定目标。”当时,那个老板说他写的特别好,给他画了一张大饼:“好好干,坚持四五年,在北京买房都没问题。”
他还进过一家杂志社。那是一家画刊,公司收集了很多老年绘画爱好者的信息,他的工作内容就是拼命给这些人打电话,告诉他们这份国家级的杂志看中了他们的作品,只要他们肯出一千块,就可以刊登出来……他认识到了文艺青年的悲惨,“到老了还要被人骗”。
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兼职。比如一家生物科技公司,他去上了一天班——这家公司是新成立的,除了老板还没有员工。为了应付检查,老板从网上招一些人去冒充,远子正是被招到的人之一。他穿着白大褂,假装在操作那些看上去很精密,实际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的仪器。他还去地铁卖过唱:他有一把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二手吉他。那天,他唱了好几个小时,赚了四块钱,是五个人给的。
但真正叫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在北京国贸地下城的经历。那时,他在一家书店当店员,上班的第一天中午,当他吃完一顿15元的盒饭,返回书店的路上,看到一家店的玻璃橱窗里,一辆婴儿手推车竟然标价15万。接下来的经历,让他的身份意识越来越强烈: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女顾客,在海边买了别墅,想要用书摆满一面墙:只要求书的封面好看就行,最后一次性买了13万块钱的书。
两年的时间,他每月拿着两千多的工资,就这样穿梭在国贸地下满是奢侈品的商场里面。有一段时间他走投无路,强烈的挫败感令他对自己的信心降到极点。有一天,他走在路上,看到一辆献血车,感到自己应该去献一点血,“这样至少还可以证明一下自己多少还是有点社会价值的”。然而,他却被护士告知,体重不达标,无法接受他的捐献。他一再坚持,她一再拒绝。
最后,从献血车上走下来的那一刻,他开始觉得,“北京的人那么多,而我是最没用的那一个。”
高光时刻
远子经历过一次人生的高光时刻。那时,他因为一篇爆款文章,被关注,被重视。太突然了,许多出版社找来了,电视台节目组找来了,他的豆瓣和微博关注人数以每秒两位数的速度增长……他曾怀疑自己“电脑中毒了吗”。
来到北京之后,他终于感到了被认可的那种幸福。那是一个星期五,远子回到出租屋,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过去书店工作的经历开始在脑海中重现:他打开电脑,快速抓住这些珍贵的片段,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小文。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篇小文将会把他的人生带到何处。
第二天,他坐在电脑前,一条一条地翻看网友的评论、留言,每一条,无论褒扬还是批评,都令他感到莫大鼓舞。他完全沉浸其中,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天空正在窗外一点一点黑下去。这时候,大量的采访和曝光给了他信心。
他开始特别想出本书,他想成为作家。但大多数的采访,都试图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谈论他——这让他感到失望——“为什么不是从文学的角度呢?”因此,他拒绝掉了后来的采访。
现在看来,那段经历不过是一场狂欢的泡沫。就像是中关村突然冒出又消失的许许多多创业公司一样。直到6年后,2019年的今天,他回想起来,感到自己“可能还是错过了一些机会的。”
人生就是这样。在那个节点,他只能做出那样的选择。“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当时我走了那样一条路,也许会越来越差……”他说,“我当时把出书这个事情看得特别的重,觉得出一本书,整个人生都会彻底改变这种。”这件事带给他最大的影响,不过是将近四万元的版税——对他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作用。但成为作家的念头开始越来越强烈。
刚刚来北京时,他觉得生活是“北京,首都嘛,可以抵达真正的中心啊”。那些北京的传说,很早就流传开了,比如树村啊、圆明园艺术村啊,在他的幻想中,他可以过上一种波希米亚式的生活,然而那些地方,很多已经不存在了。9年后,他回忆起来,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片长出了水泥森林的土地和家乡那片长出了庄稼的土地有太多不同。但当时,他对新生活有一个年轻人无限的热情:疯狂地投简历,频繁地面试——大约七八天后,除了被某个皮包公司骗走了几百块所谓的报名费之外,一无所获。
为了找到一份能吃饭的工作,他甚至修改过自己的简历,把大学学历改为高中学历。辗转了几份工作之后,他终于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职责是做编辑,这的确让远子兴奋又新奇。在他的同事老鱼眼中,远子是个非常踏实的人,自带一点忧郁气质。当时公司的员工都有互相关注豆瓣账号的习惯,而远子辛勤地坚持写作,并乐于发布,和人交流。
有一段时间,他带一个小团队,负责内容,那时他“每天至少要读十万字的文字垃圾”。一开始,他还能在夜里读点世界名著,冲洗一下自己,但很快他就没法这么干了。他的眼珠顺着书上的句子左右移动。他看综艺麻醉自己,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最后在悔恨中入睡。
危机早在那时就埋下了。这份编辑工作,他干了三年,工资不断地涨起来,月薪能达到2万。但这种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他无法专心地写作。这种日复一日对精力的挥霍,叫他感觉到内心的撕扯:是时候离开了。
第一次逃离
2016年4月,他辞去了工作,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搬到一处远离北京市区的地方:长城脚下,一个叫做长水峪的村庄。他们以每月900元的租金租下了带院子的三居室,交了一年的租金,平均每人每月300块。“最主要是,这个院子里有一颗繁盛的柿子树”,他们想创立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这是他的第一次逃离。他以为他可以专心写作,就像柿子树结满柿子一样高产。但实际上,他并没有像之前设想的那样。和他一块跑到那隐居的破罐看到,他每天面对电脑,起了很多个文章的开头——大概有二三十个,却一个也写不下去。
破罐是远子干编辑时的作者,几次见面后,成了好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吹牛。在他的印象中,远子喜欢调侃自己,说话也挺幽默的——虽然他在他的文章里表现得很悲观。
不断有朋友来拜访他们。老鱼就去过,远子的房间没有空调,但很开阔——主要是因为家具不全的缘故吧。房间里有一个大床,一个不配套的旧转角柜就当书桌了,上面除了二手笔记本电脑还算规整——其他路由器、烟灰缸、空饮料瓶、一堆线乱乱的。还有一把木凳子。
但对远子的老婆瓶子来说,这时的远子,只是不想工作了,想要尝试下另一种生活状态,看看是否可行。他们是在书店打工时认识的。瓶子那时候还没有嫁给他,甚至跟他闹别扭。当时,她在市区的库布里克书店工作。
许多问题接踵而来,首先是来自家人的,远子的母亲生病,姐姐家庭纠纷,这些事缠绕着他。远子也感受到了一种对于“自由”的恐惧。在后来一次分享时,远子回忆这段生活时说:“你没有那样一个目标的话,可能会很容易陷入到一种时间的黑洞里面,就可能一天不知道在干什么,就过去了,一个月就那样过去了。”
一个夏天过去了。他终于离开了这种生活,跑到深圳去了一阵子。他清楚地记得,到深圳没过几天,一个午后,他像在北京那样走进一家咖啡馆,看到了很多咖啡馆都会有的寄语墙——通常,人们都会在这上面写一些心愿之类的,但他看到眼前的这面墙,塞满了各种名片,他就觉得,“哇,我原来逃到了只讲经济和效益的城市。”
这次不成功的逃离之后,他终于还是回到了熟悉的北京。当时已是初冬,他身穿单薄T恤,一路从南到北,从夏到冬,又一次踩到北京的土地,冷得浑身哆嗦,来不及思考或感受什么。
还是要回去工作的。他回到了原来的公司。这一次,他准备用一种比较轻松的姿态开始——白天上班,晚上写作:他比之前更努力,更积极了。然而一工作起来,他又非常勤奋,完全没有时间写作了。这样一直持续到这年的冬天。直到2017年底那场火灾,他知道迟早还是要离开。
一场一场的散伙饭。从2018年的夏天一直持续到冬天。他把公积金全部取出来了,共计十多万。办理手续时,对方告诉他,你要再回北京,需要把这些取出来的钱再补回去。
但他知道,他再也不会返回北京了。
回家种地
远子家是一栋二层的小楼房。院子再往前,就是菜地和庄稼地。村头有一口特别大的池塘,周围是芦苇荡。每当夕阳西下,芦苇陷入到深沉的暮色中。偶尔,远子会来这里弹弹吉他,唱唱民谣。
回到村里,他发现了很多以前被忽略掉的细节。他买了一个望远镜,专门用来观察鸟。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每天被鸟叫醒的他,大多数鸟都不认识。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他终于认出了喜鹊、麻雀、燕子、斑鸠、四声杜鹃。他开始学着观察植物,用手机软件,识别出它们的名字:无花果,芒草,小蓬草,蒿草,棉花,豆角……
他还去钓龙虾:首先买一块猪肝当诱饵,拿一根线系住,放到水塘里,等到龙虾咬住后,慢慢把绳子往上提,让龙虾的须露出水面,然后迅速抓住龙虾须,把它拉出水面——这个过程需要耐心,一不小心龙虾就会跑掉。远子喜欢钓龙虾带来的满足感,它不像写作那种叫人绝望。只要他努力了,很快会获得回报。
长久地忽略劳动,他很难重新回到地里干活。七八月的时候,满地的无花果熟了。因为没人打理,地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有很多带刺的植物。远子和表哥一起进到果林里去,手脚都被划开了,很辛苦。他还拿起锄头翻了一片地,种西瓜,施肥、浇水,但最后收成并不好。这件事让远子深深感到,种地是一门技术活,没个十几二十年的实践是做不好的。
现在,远子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是倒垃圾,上午四五个小时用来写作;下午如果精力充沛,还会再写上一两个小时,如果没有灵感,就读书;晚上是看电影。
“有时候在倒垃圾的路上,我就会想起北京——回想起很多生活,会感觉那好像就是做了一场梦——我小时候是在这长大的,出去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现在又回来了,感觉特别诡异……觉得中间好像做了一场特别不切实际的梦……”
瓶子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她盘算起来,在北京,两人工资加起来近3万——这在瓶子看来,算是很优渥了——他们从未欠债,有丢丢存款,和同事也趣味相投。除了工作繁琐,几乎是完美的生活。而回来之后,他们失去了收入,就只能节衣缩食——这是一种选择之下的必然吧。依然是:迟早得离开。而这是离开后,必然得承受的落差。
一些朋友也来探访过他们,就像在北京隐居时一样。破罐就来过,去的时候正好是冬天,那天上午,远子坐在电脑前。因为屋里没有取暖设备,远子的手很快被冻僵了——后来,远子不得不装了空调。
他读到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说。大意是说,一个孤独的人是非常需要一扇开向街边的窗户的。每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感到自己的绝望,他就可以站在这个窗边,看着楼下这些人。这个时候,他会发现自己忽然从这种个人的孤独之中走出来了,因为他融入了整个人类的整体的孤独。
“这个孤独就会很长时间的萦绕着你,你没办法消解掉。”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最多的家当还是书。他带了10本书去北京,而如今,却带回来3000本。其中有3本,是他自己的。
在村里,取快递要骑10分钟摩托车到镇上。8月23日,远子离开北京已经有10个月了。这天傍晚,他走到镇上唯一的十字路口,有那么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对大城市的乡愁。“觉得自己好像离这个时代好远好远,好像曾经坐在时代的马背上,却突然被这个马背抛开了,坠到了地上的感觉。”
很难再回去了。他还能回忆起刚从北京出来时的感受。那天路上,天空就开始下雾了,茫茫大雾中,远子看着前路,他确认他从没见过那样的雾——它好像来自地下,是从地底往上冒的。
很多高速公路都已被封锁,路上几乎什么也看不到,“当时觉得如果突然这样出了一点事,可能整个人从此以后都会销声匿迹了……”前后都没车了,感觉整个路就是为他特意铺设的,从北京一直铺到他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