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与疫情狭路相逢的爱情丨谷雨
如果说爱情的特性是让人彼此靠近,那么传染病则截然相反:让人心生戒备,疏远。突如其来的疫情,让人们缩回能够实现的最小社会单位,相会的方式从三次元退守到二次元。无法相见的情侣,每天用无数通视频电话搭配着绵绵情话维系关系热度。
考验从天而降了,人们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爱情。有程序员担心女友闷,狂敲代码设计出专属聊天机器人;有人武装森严,每天到暗恋的女孩家楼下,只为看着她家的灯火一如既往地亮起。若是伴侣冲在抗击疫情的第一线,留在家里的那个人更没有心情伤春悲秋,他们过着一个人的日子,操着两个人的心。
两个人的口罩
爱情无价,却免不了被有价的物品衡量,有时是钻石,有时是房产证。2020年的初春,衡量爱情的基本单位可以是N95口罩。
有人在朋友圈秀口罩库存,被异性调侃“大户人家,求交往”;还有人看到前任跨越大半个城市送来的几只N95口罩后怅然若失,“这个人还是爱我的”。
疫情之下,口罩象征着最质朴的呵护。
春节前的最后几天,22岁的兰州姑娘李欣媛跑遍北京通州附近的药房,只买到一只N95口罩。她男友是互联网公司程序员,下班已是深夜,连买口罩的机会都没有。
离京前的最后一晚,李欣媛和男友为口罩给谁戴吵了起来,开始是相互谦让,很快上升到争执,最后爆发了争吵。李欣媛情绪崩溃,痛哭流涕。她的父母都是铁路职工,“非典”爆发那年,她还没上小学,却已经对当年的情景有了深刻的记忆。男友邋遢惯了,不理解女友为何强迫自己戴口罩。冷战的气氛越来越浓,她脱口而出:“你戴吧,你刚拿到年终奖,你活着的价值可能比较高”。男友愣住了,抱住李欣媛,两人破涕为笑。
相恋两年,李欣媛时常觉得男友不体贴,不浪漫。尽管已经见过家长,但对婚姻心存犹豫。这次疫情让她第一次意识到,“真的会有一个人,让你觉得他的安全高于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分隔两地的假期,李欣媛经常一个人盯着小区里的灯火,想象着每个亮着的橘色方块后面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和男友商量好,“等疫情过去,我们就结婚。”
幸运的新婚
老黄历上,2020年2月2日不是个适宜嫁娶的日子。但现代人有不同的解析,20谐音“爱你”,正月初九寓意长长久久,更何况还是难得一遇的对称日,这一天成了许多新人计划中的领证日。
这天是周末,民政局不受理业务,但多地民政局本打算顺应民意“为爱加班”。1月上旬,央视主持人白岩松也在节目里呼吁,“拜托民政部门实现新人的梦想”。
但随着疫情蔓延,从1月底开始,各地民政局陆续通知取消婚姻登记办理。
安琪算是幸运儿,2月1日在西安成功领证。当天,婚姻登记处铁门紧闭,安保大爷拎着喷农药的塑料箱驻守关卡,里面装满了消毒液。少数几对来登记的情侣,排队时彼此隔得很远,“如临大敌” 。十几位工作人员服务一对情侣,省去了一切仪式,没有宣誓,没有合影。领证三分钟,前后量了两次体温,洗了三次手。
领证第二天,当地民政局就暂停了婚姻登记业务。
民政部社会事务司副巡视员杨宗涛公开宽慰新人,“健康和生命是第一位的,只要两个人感情深厚,身体健康,哪天登记都是好日子,都值得纪念”。
为了筹备一场理想的婚礼,28岁的小朱和老公前后忙活了10个月。2019年4月,他们跑去云南拍婚纱照,8月领证,9月开始通知亲朋好友,10月回老家选定婚庆公司。1月16日,回到常德老家时,他们还在为最后的宴席准备烟酒菜品。
但随着疫情加剧,人员聚集的婚礼宴席成了高危场所。按照农村习俗选定的良辰吉日,一般不宜更改,大年三十晚上,两人决定取消婚庆,办一场只有家人参加的婚礼。
初六是个大晴天,很适合办婚礼。一大早,丈夫独自开车来接亲,没有鲜花装饰,银灰色的小轿车擦得干干净净。夫妻俩在堂屋向父母行礼,喊口号的是小朱正在读大学的弟弟。没有婚纱也没有妆发,小朱就穿着一件日常的红色大衣出嫁了。
从娘家到婆家的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往年正月,村里小道上总是熙熙攘攘,但这一天连小野猫小土狗都没看到一只。村头喇叭在不间断地广播着疫情防控信息。小朱不免有些落寞。
她连上蓝牙,车里响起了钢琴曲《梦中的婚礼》,是结婚的感觉,还是开心的。她将婚礼当天的照片分享给没能到现场的朋友看。朋友问她,觉得委屈吗,她说,“不会”。
婚姻的本质不仅在于仪式,更在于生活。疫情蔓延之际,新家庭的组建更令人安心。新婚第一天,小朱去屋后的菜园摘菜,雨后菜畦泥泞,一双短靴溅满泥点。回家后小朱把换下的鞋子随手丢在一边,没过一会儿,丈夫端来了一盆水,默默地将鞋子擦洗干净。
分手短信
疫情可以是爱情的催化剂,也可以是分手的导火索。距离和隔阂被放大,沟通变得困难,紧绷的神经一触即发,分手的体验似乎更加伤痛。
理由五花八门,有人发现异地的男友频繁登录交友软件,有出轨迹象,分手。有人发现对方家长不明事理,怎么劝都不戴口罩,还照样出门聚餐,分手。
27岁的小马也在这个春节分手了。大年初一下午,得知女友口罩告急,他从县城跑到乡下,打听了五六个村子的医疗站,买到了几包口罩。初二一早,他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就要给女友送过去,270多公里的路程,先是下雪后是下雨,高速上一片空荡。他一路疾驰,口罩送到已是晚上十点。
第二天早晨,他在萧瑟的城区寻找消毒水和医用手套,忙到晚上八点,回家坐到沙发上才意识到,一天没有吃饭了。
初六,因为一些琐事,小马和女友吵了一架,心情郁闷,出门和朋友吃了顿饭。本想借着喝酒给女友打个电话道歉和好,没料到电话还没打,分手短信就先来了。
第二天,小马给女友的妈妈打了一通电话,挨了一顿数落。“嫌我出去和人接触,并建议我两个月之内和她女儿不要接触,害怕我给她女儿传染上。”小马赌气地说。
他想不通,自己雪天开车往返近600公里送口罩,对方家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没有一句关心,令人心寒。
如果放到一个月前,小马会哄女友求复合,但这次他觉得,“彻底失望了”。
生活的味道
坐在一起吃饭,对情侣来说,眼下是如此困难,却格外令人向往。
分隔两地的情侣拍下一日三餐,用拼图的方式,将两人的日常拼凑在一起;有女生一到吃饭时间就画好全妆,打开视频和男友云约会;还有情侣在微信聊天上脑补云点餐,“鸳鸯锅,毛肚一份、黄喉一份……”“点太多啦吃不完。”
王薇也想和老公坐下好好吃顿饭。她今年29岁,结婚5年。老公是初中同桌,大学毕业后,王薇本想撮合他和小姐妹在一起,没想到最后把自己搭进去了。
两人都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老公在孝感做警察。孝感和武汉相距60多公里,来回车程一个半小时,不出意外的情况下,两人每周相聚一次。最初的两三年里,他们经常因为距离争吵,也闹过几次分手。不过后来王薇看开了,“不管他在不在武汉工作,只要他选择了这个职业,就不可能顾得了这个家。”
1月23日,武汉宣布“封城”,王薇的老公收到上级通知要回孝感备勤。晚上九点多开车出门,由于严重拥堵,凌晨两点只好掉头回家。
第二天早上九点,他再次出发。王薇也回到了社区服务中心值班。
在基层工作,王薇有时会觉得很委屈,有些居民不理解,总觉得是因为社区工作没有做好,才导致小区里有人确诊。安排不了床位、找不到隔离点接收,不讲理的人也会拿王薇和同事撒气。这些委屈,她只能和老公倾诉。
除夕那天,王薇给社区确诊患者的家人送过消毒液和口罩后,回家接通了视频,夫妻俩隔着屏幕吃年夜饭。独自在家的王薇吃得很丰盛,烤肉、火锅丸子、水果、干碟,一应俱全。这些食材,都是老公走之前特地陪她去超市买的。看到手机屏幕里老公一个人在宿舍捧着泡面,极少在家开火的王薇突然很想下厨做饭。
这个特殊的时期,做饭成了一份特别有生活气息的回忆。王薇开始想认真经营自己的小家。她对着菜谱做老公爱吃的肉馅饼子、卤味,武汉人能吃辣,卤料包下锅后还要再抓上七八个辣椒,静静等待灶台上冒起蒸腾的白烟,锅里的食材开始咕嘟沸腾。
她拍了视频发给在前线执勤的老公,“就当你坐在旁边一起吃吧”。
不起眼的爱
然而,爱情并非只有恰到好处的关怀一种模式,有时故事的开端还伴着主角的迷糊与一点点温吞。像是32岁的张万里,直到妻子动身出发前几个小时,才意识到她所说的“去前线”,不是去蚌埠本地医院的前线,而是去武汉前线。
大年初三早上接到妻子江芹的电话时,张万里还没有起床。妻子一大早就去医院开会了。她是呼吸重症监护病房的护士,总是很忙。尤其是在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爆发后。
江芹在电话那头显得很焦急,要丈夫帮忙收拾行李。“去应急病房还要带那么多东西吗?”刚睡醒的张万里有些摸不着头脑,“我要去武汉”。张万里从被窝里探出身子,坐了起来,“怎么突然间就要去武汉了呢?”
没时间多问,他慌忙起床采购日用品。“其实他也没买到点子上,给我准备了一点肥皂、牙膏、纸巾。”这些酒店都有。结婚6年来,江芹很少出差,“肯定需要准备一些护肤的呀,水啊,霜啊”。到了武汉后,江芹看着丈夫准备的物资,忍不住叹气。
突如其来的离别,打乱了夫妻二人的阵脚。从医院开动员会回家后,江芹开门就看到张万里直愣愣地站在面前。她抓起双肩包正要转身出发,张万里慌忙跟上,“我送你走”。
从家里到医院的步行距离不过500米,一路上电话一直在响。主任打来电话催、护士长打来电话问,“快快快”“快集合”。妻子在前面急步走着,张万里在后面低头跟着,“慢一点,不急这一会儿。”电话里还在催,江芹没有理他。张万里突然喊道,“你停下来,你的裤脚还没有拽好。”
图丨新华社记者 丁汀
张万里是个害羞的人,情绪很少表露出来。隔着车窗,奔赴前线的医护人员向下面的同事、亲属挥手告别。江芹开始哽咽,一旁的领导过来安慰,对张万里说,“你把我的手机号存下来,家里有事找我”。
江芹一路哭到了合肥,与大部队汇合,成为安徽援鄂首批医疗队的187分之一,被分配到武汉的金银潭医院。
为了穿防护服方便,前线的医护人员都剪了短发。走得匆忙,江芹一头长发是到武汉之后才剪的。一开始她自己拿剪刀剪的,剪得不好,就让一个医生帮忙。她开玩笑地和张万里说,之前那么贵的柔顺都白做了。张万里感受到了妻子淡淡的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她。
2月14日,是江芹离开家的第18天。前线工作繁忙,护士们原定上四天班,休息两天。但突发情况总是很多,加班就成了常态。张万里一个人在后方,每天掐着手指算妻子的排班,定时打来视频通话。
对话总是从蚌埠增加的确诊病例数开始,江芹自己在前线,更担心的却是家人是否接触了新冠病人。在江芹眼里,张万里是个典型的理工男,没有多少浪漫的细胞,关心和鼓励她的方式总是很实在,督促她多吃饭,多吃水果,多休息。江芹也是报喜不报忧,吃得好时,会把餐盒拍照发给张万里,加班吃泡面则一概不提。
为了防止病毒传播,病房不开暖气,窗户却开着一直吹,病人盖着被子还好,医护人员容易着凉。有一天,她值夜班时,胃难受了几个小时,交完班忍不住呕吐,吐完一阵眩晕。她当时特别想念张万里,想告诉他,又怕他担心,晚上通话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胃有点不舒服。
最近一次通话中,张万里没有问妻子的归期,只是说,“马上天暖了,没有衣服穿,我给你寄。”
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也成了传递爱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