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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天,我按下15215次快门,拍下武汉从沉睡到苏醒|谷雨

炀燚 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2020-09-03


摄影并文丨炀燚
编辑丨周安 车车
出品丨腾讯新闻


2月11日,我打开微信,询问主编有没有武汉的选题让我拍,我想去武汉虽然知道进去就出不来了,至少要等到解封才能回北京,但依然想去。那时疫情正在关键时期,封城近20天,全国甚至世界的焦点,都在武汉这座千万级人口的城市,作为摄影师,必然想去记录。

第二天醒来,主编回复了4个字去武汉吧

先是开心,而后紧张,接着开心消失,只剩紧张。打电话联系武汉的住宿、交通,在北京到处寻找口罩和防护服,购买酒精、手套、鞋套、洗手液、保鲜膜(包相机用),甚至还买了几包方便面和饼干。那时候听到的所有关于武汉的消息,几乎都是负面的,物资短缺,交通停滞,打不到车更买不到生活物资,连基本的温饱都解决不了。越是准备充分,越觉得武汉那些悲惨的状态如此真实,就像你的武器装备越好,你去的越是战争更残酷之地。

2月16日上午,公司帮助联系购买的防护服送到家里,我也终于集齐了能想到的所有物资出发了。

我撕下了当天的日历,这一页写着宜抉择




2月16日,列车驶入武汉市区的时候,日已西沉,橘红色映在长江上,天光被铁路桥的钢铁割成几块,有一种柔软和坚硬并生的凄美。武汉站内空无一人,印证了之前对封城的想象,打不到车,出租和网约车都停了,朋友来接我,路上看到居民楼里的灯火,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2月17日,武汉红十字医院。在戒备森严的急诊门口,医院的工作人员指着我说脱了吧,没用,用我们的,原来我从北京带来的防护服根本不是医用的,不符合进入传染病区的标准。跟着护士学怎么穿防护服,怎么密封,怎么手消,紧张要死,生怕哪一步做错了让病毒钻进来,穿完所有防护装备就已一身大汗。两层口罩,两层手套,两层鞋套,闷热,喘不上气来,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象医护人员每天如此的感受。晚上,从医院出来,看到一位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坐在路边他可能在休息吧”,我想,希望他能多休息一会儿。




2月18日,近距离看危重症病人,他们几乎没有生命迹象,就像灵魂已经离开身体了,剩下不过是一些仪器上的数字。这时才真正理解了“弥留之际”这个词。我一间一间病房走进去,拍摄,走出来,总是拍着拍着,仪器就突然亮起红灯,响起鸣音,听得到隔壁好几个房间的仪器也在警报。我看着不断与我擦肩而过的医生们,抢救设备和药物堆在走廊,他们冲到每一个房间门口,拿上这些救命的东西进去,几分钟后出来,再冲进另一个房间,抢救一刻不停进行,重症病房的每一间,都可以叫做鬼门关




2月20日,我没有去医院,在房间整理照片,看到特别的一张。那是前天晚上从医院拍摄出来,和同事到路对面的小公园看花,一个穿着睡衣的流浪汉把共享单车停在树下,从行囊里翻出半个馒头和一个保温杯,摘了口罩,坐下吃了起来。他上方,星星点点的花瓣在路灯下晒着,散发出乳白色的暖意。那一刻好像武汉从来没有得过病,花季未迟,角落里的浪漫,也在城市褪去喧嚣后,如约而至。




2月23日,仍有一些打工者因为封城滞留在了武昌火车站,他们没有选择政府提供的免费住宿,而是领了被子和方便面,睡在地下车库里。一位60岁的大爷每天早起看书,然后在11点的时候步行前往5公里以外的汉街,收集瓶子和硬纸板卖废品。这些日子,他已经看完了厚厚的《康熙王朝》,并正在研读一本叫《微表情心理学》的书,他说人有124种微表情,如果你能记住其中的10种,那就干啥都不用求人了




2月28日,在街上闲逛。社区都封闭了,居民出不来,街上空空荡荡,我正发愁该怎么采访武汉的普通人,就看到这个大爷在和楼上的大妈用武汉话聊着天,大爷就一个外科口罩,大妈什么都没有,谈话间是普通百姓那种最日常的神态,最不在乎的嬉笑和最市井的语气,两个人就这样楼上楼下,楼里楼外,墙壁和铁门分割了空间,却分不开这种联结。又说了一会,大爷挥了挥手告别,在此刻武汉空旷的街道,他依然靠右,扬长而去。




2月29日,武汉中南医院拍摄,对医护人员的爱又增加了几分。看到脱了防护服全身湿透的我,好几个护士很关心说赶紧去换干衣服,别感冒。他们都是跟我一起从ICU换班出来的,但是比我早进去4个小时,自己也很累了,还会分心来关心我,还有人跟我开着玩笑,特别感动。以前我对医护人员没有太多感知,觉得这就是一份工作。但这次来,看着他们身穿防护服抢救病人的样子,面镜里面的水雾,久带口罩后脸上的勒痕,在我同事的防护服上画的小花,天使就该是这个样子了吧。每每听说又有医护人员病倒甚至不治,心如刀割,天使何以遭此劫。




3月1日,第一次进方舱医院,也是唯一一次。此时方舱医院已经有部分空床,人数在不断下降,看着挺欣慰的。一对年轻的情侣从我面前经过,女孩快步走着,男孩小碎步在女孩前后跳来跳去,逗女孩开心。在一块留言板里,一个便签上写着希望能看一场跨年演唱会,还有人写着国泰民安。





3月5日,有朋友问我在武汉是不是度日如年,真的没有。在这里几乎丧失了时间感,好像昨天才在ICU里跟医生交谈,其实已经过去一周了。街道上没有人,只有零星的送餐小哥和我擦身而过;社区门口总是那几个防护服红袖章,拿着体温枪站在铁门外;每天经过沙湖大桥时看一眼湖边的几艘游船,船头对着岸边,未曾变过。停滞的城市。只是昨天又经过红十字医院门口的花园,时隔20天,我之前拍过一张照片,流浪汉坐在开满花的树下,此时却是一片枯枝,第一波报春的花朵已经落尽了。原来过去了一个花期了啊。我住的楼下,第二波花朵也开了,有玉兰,还有一种去年春天认识的小花那时候我们杂志正在做一篇讲述春天植物的稿子,我跟随采访对象认识了很多植物,但时隔一年,几乎都忘光了,只有在今天武汉重逢的这一种我记得名字,它叫紫叶樱桃李。时间真有趣啊,每每把它忘记,却又在细节里提醒你,它走了,不回来了,你要争分夺秒啊,就像面对病人的医生一样,抢救那些分秒。




36日,跑了一趟华南海鲜市场,什么都没拍到,正好赶上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给店铺蒙上黑布,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有传闻说这个疫情的初始之地要被拆除,但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我只是看着它,一点一点被遮挡起来,连同“不信谣,不传谣”的标语一起。




38日,怕自己得病,去做了CT,医生说没有感染,并且是一个光滑健康的肺,开心得差点当场笑出来。




312日,街上的车明显多了。我骑车在长江二桥上,想起刚来的那几天,大白天街上也看不到几辆车,朋友光头带我去武汉的地标转,我们骑电动车把武汉每一座大桥上了一遍。在杨泗港大桥上,我站在车道的中间拍照,数着时间,大概10分钟才会有一辆车经过,长江上也没什么船,我对小伙伴光头说:“千万级人口的城市如空城一般,这辈子也就遇上这一次吧。





313日,走访一些老社区。武汉的社区已经封闭了一个月,武汉人闷在家里,苦等疫情结束。肉蛋供应不足,慢性病人断药危机,老人信息获取不畅与外界失联,这一个月里种种问题在社区显现出来,都需要基层防疫人员去解决。我遇到一位30来岁的社区书记,她跟我说疫情期间每天夜里12点以后才能回家,无奈把小儿子10个月的奶断掉了,大儿子在家不好好上网课,但也根本没时间管。以前跟老公吃饭用公筷防止感染,现在也不需要了,“因为没时间一起吃饭”。




316日,来武汉整一个月,樱花都开了,我和朋友在东湖樱园里走了走,看到一些可以休息的医生护士在园区里拍照赏花,春天已确切地来到门前。但有些人关在家里大门紧锁,有些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有些人没能等到花开,永远地留在了冬天。往年花开不等人,今日人不等花期。




322日,在湖边睡了午觉,并实现了热干面自由。少有的放松时刻。




323日,几个穿制服的堤防巡查员下到江边,带了个小蓝牙音箱,一边看江景,一边放《我和我的祖国》。我在岸上看着他们,想把这段用视频记录下来,掏出手机,刚好一曲终了,音箱顺着斜坡,滑进了江水里,是的,没人碰它,就那么轻轻地滑下去了。




324日,在封城的武汉生活了40天,今日听说了开城的日期,一阵恍惚,这一切的发生至今觉得不真实。现在觉得北京好遥远,觉得堵车好遥远,觉得明星肖像好遥远,觉得上山下海的日子好遥远。未来有一天,也会觉得今天空空的武汉街头好遥远,时间是无情的东西,我并不拥有太多力量去对抗它,遗忘总成必然,这真让人难过。




326日,武汉最大的康复隔离点送走了最后一批新冠康复人员,拍摄的时候一位大姐一直拉着我聊新闻里讲的无症状感染者的事情,她担心自己虽然病好了,但还有病毒在身上,回去会传染给家人,她不想走。她说你是记者,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确定身上没病毒。我很无奈地告诉大姐我也不知道。如果病毒会长期伴随人类,那如何与之相处才是后面要解决的大问题吧,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每个人都害怕未知。从隔离点出来,我脱下防护服,在武汉的日子里第一次感到了疲惫。我想,我再也不会穿上它了。




329日,太阳落山了,动物园里空无一人,只剩一点点天光的时候,空气是蓝色的,仙鹤立在浓郁的冷色调里特别好看。有一瞬间,像是商量好的,所有禽类一起鸣叫起来,有鹤,有鹳,有孔雀,此起彼伏,刺破似要凝固的蓝色。两个月来,它们没有见过游客,那声音好像一种宣泄,对曾经拥挤嘈杂生活环境的报复,我听得刺耳,但又为这样的时刻感到开心。





331日,街上人越发多了起来,但天还是阴的,而且冷,刚停车在路边休息,看到一个姑娘走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小瓶酒精,对着长椅喷了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酒精消毒过的区间,端正如在课堂。她仰起头,看着已经长满新叶的悬铃木,老叶子已在早春落尽,此刻树叶的嫩绿在天空冷灰色的背景里格外明快,姑娘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树梢,仿佛在认真补一堂叫做“春天”的课。




44日,清明。不忘记,是最好的祭奠。




45日,默哀的3分钟留在昨天,武汉人等了两个多月,无法再等待在悲伤里了。江滩热闹起来,人们迫不及待回到这里,散步,聊天,跑步,或者只是望着长江,什么都不做。还有一群人,在这里采野菜。封城的日子里,没有人为的干扰,野花和野菜肆意生长,此刻的江滩,成为野采者的乐园。




48日,开城。我和朋友在7号夜里10点就出了门,驱车赶往龚家岭收费站,在0点准时拍到了第一辆私家车驶出关口,武汉终于打开了门。




49日,今天阳光刺眼,在江边看到几个穿泳裤带泳帽的中年人,水温已经到了可以游泳的程度。前几日我们跳了东湖,从凌波门的栈桥一跃而下,身体荡漾在时寒时暖的湖水里,喝着啤酒,啤酒的名字也叫跳东湖。武汉也跳了,从阴冷的停滞的城市,一下子就跳进了阳光刺眼的夏日,躁动、焦灼、拥挤,正午热气蒸腾,飞快滚过的车轮带起烟尘,大地在升温,人们快步走着,额头渗出细汗,口罩在脸上一起一伏。昨天一天,我看到了4起车祸,有轻微的剐蹭,也有的车体变形,碎片飞到对向车道,一只轮胎孤零零滚进绿化带里。希望人没事。

是吧,希望剩下的人都没事。




410日,阴冷,一反昨日的火爆天气。朋友们一个一个离开武汉,我也许还要等几天,孤独感与日俱增。算了算,在武汉已经按了一万多次快门,大部分不会发表,也不过是为自己做些记录罢了。和朋友聊,在武汉好像做了很多事,却又像什么都没做,眨眼就到了今天,莫名其妙的,时间感错乱不堪。留下好多照片和回忆,按图索骥,又分分钟感慨起来,某月某日,我竟然拍下了这些人和事啊,真好。

记录,也许能成为对抗时间的方法吧。




418日,无意间撞到一个盛世的梦。




421日,在大江大河的城市,轮渡就像血液里的红细胞,每个人都是氧分子,轮渡开起来,城市就有了呼吸。




422日,回得胜桥看了看,破旧,噪杂,充满烟火气,疫情期间很多摄影师都来这里拍过一张以黄鹤楼为背景的照片,某种程度上来讲,这里代表了武汉最市井最接地气的生活。看到人们又拿出板凳坐在弄堂街边吃饭喝酒,武汉嫂子在菜摊前大声划价,塑料盆里新鲜的虾子和牛蛙,真好。




4月28日,我在武汉生活的第72天,将近一年的五分之一,明天我将回到久违的北京。在武汉一共拍摄了15215张照片,面对过很多人,有医生护士志愿者流浪汉酒馆老板旅行家纪录片导演送餐员大堂经理保安学生以及许多来不及问他们职业的新冠患者。

此刻已是夏初的感觉,阳光炽烈,眯着眼蹲在路边,嗦一口牛肉粉,脊背生烟。我想起,来时还是冬末,武汉刚下一场大雪,地上有雪化蒸发留下的涟痕,空气沉寂,不用站得很高,就可以看清街区的全貌,因为没有人,不时跑过的流浪猫会带来有关于生命的惊喜之感。

72天后恍然发现,竟然在武汉过完了整个春天。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春天,想起她的时候,会感觉生命空了一块,人在疫情面前变得平等,平等地一起经历了患病的恐惧,城市的停滞以及窗外看不见的春天。

有些人,永远留在了春天。

有些人回望春天。

有些人,将会走向夏秋冬,并在下一个春天继续向前。

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忘记这一个春天,空荡也复杂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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