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娃娃的人,不想被辜负|谷雨
“娃爹”豹豹已经三十多岁了,胡子从下巴颏刺出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长相比较“叔系”,但是他的卧室里放满了一屋子的娃娃玩偶。他给娃娃梳头,能梳上一整天。他把娃娃挂在二手平台上,标价9999元,但是不卖,仅仅作为展示。
给范冰冰改过娃娃的九姑娘说,来找她买娃娃的人,什么样的都有。她见过六七十岁的老奶奶,也见过十二三岁的小朋友,但并不都是有钱人。她新售出的一个娃娃拍卖价格52万。
被辜负的人
等了四十个晴天,美辉还没有收到她的那对“双胞胎”,她开始慌了。
去年九月份,美辉花了近三千块托韩国代理买了一对双胞胎的娃娃头,经历了三个多月的漫长等待,踩着生日那天收到了。刚到手的娃娃头是两颗“白煮蛋”,没有头发和眼珠,眼眶处是两个洞,脸蛋光秃秃的,乍一看还有点吓人。她寄给自己喜欢的化妆师,准备给它上妆,约定的工期是四十个晴天——因为阴雨天化妆师没有办法开工,否则会影响娃娃的妆感。美辉每天都盯着当地的天气预报,掰着指头数日子,幻想收到娃娃的场景。
美辉娃娃的展示柜 ©美辉
美辉在日本读修士学位(相当于国内的硕士),出国前,她想要带两个新的娃娃陪着自己。她已经拥有了十几个娃娃,它们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漂亮的小裙子,站在美辉卧室的展示柜里,但这些还不够。
娃娃价值不菲,一只最普通的四分(大概是真人身高的四分之一)裸娃,只包含头和身体,售价可以达到两千元以上,如果将眼珠、头发、妆容、服装等配齐,那价格可能达到三四千元。如果你想要选择日本元老级娃社Volks生产的娃娃,上万块也并不算夸张。2017年,李晨送给范冰冰的生日娃娃,是一个定制版的公主新娘,价值30万美金,出自加拿大艺术家Marina bychkova之手。
但这只是开始。真正烧钱的地方,在于如何“养娃”——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娃娃的妆容、眼珠、头发都可以更换,要选择专业的化妆师来给娃娃定制妆容,为它准备各种样式的衣服和配饰。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给娃娃配置等比例的桌椅沙发,甚至为它买套房子。改妆的费用参差不齐,圈内出名的化妆师改妆一次花费可达到六位数。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
对于美辉来说,这一切都值得。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孤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坚韧又脆弱,“就算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们也不能时刻在一起。父母更不用说,他们会先你一步离世。”而娃娃不一样,只要她不抛弃他们,他们就会一直陪着她。
美辉沉浸在自己的娃娃世界里。她时常有一些奇妙的幻想:娃娃们拥有最标准的身材和完美的脸蛋,在平行世界里,能够代替她穿上那些漂亮的小裙子。
她还养过一个体型偏大的娃娃,大概有七八十厘米高,和一个一两岁的小朋友身高差不多。它的眼睛很大,眼珠泛着褐灰色的光,鼻梁高挺,嘴唇是一层薄薄的粉色,美辉一眼就“种草”了。她去实体店给娃娃配了一副身体,大晚上扛着回家,妈妈吓了一跳,问她,“你整了个啥?还套了个麻袋。”
这个娃娃太大了,出国不方便携带,但她不愿意让娃娃一个人呆在黑暗的衣柜里。美辉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它转手卖掉,希望找一个“后娘”接手,能给它买新衣服,带它出去玩、拍照,能像自己一样重视它。她给娃娃换了一个新的妆面,挂在二手平台上,很快有人来问了,她“考察”了两天,反复确认买家是真的喜欢,才把娃娃托付给她。
可是过段时间,美辉无意间刷二手平台,看到有一个人在转卖娃娃。“我第一眼觉得好看,再一看好眼熟。我往下一拉,这不是我之前出的娃娃吗?”她差点没有哭出来,她找卖家聊了一下,发现正是娃娃的“后娘”。“后娘”不想玩了,打算出坑。她就又把它买了回来。美辉的娃娃不少,倒也不是没有它不行,“说实在的,没有谁我都能活下去。但就是会一直记挂,念叨着。”
美辉卖掉又原价买回的娃娃 ©美辉
美辉不喜欢被辜负。她想早一点看到那对双胞胎娃娃化好妆的样子。它们的脑袋只有手掌心那么大,美辉给它们准备了一对四分体的身体,大概有四五十厘米高。可时间一天天过去,化妆师仍旧没有消息。
“明天一定”这种话听了一次又一次,美辉的耐心随着信任一起一点点耗光了。但因为是自己喜欢的化妆师,娃头还在对方手里,说话也只能小心翼翼的。
约定的时间早就过去了,化妆师先是借口天气不好,没有办法给娃娃“喷消光”(给娃娃喷上一种特制的漆,用来降低皮肤的塑料感),又以工作繁忙为由一拖再拖。“她说他们那里一周下七天雨,她是住在热带雨林吗?”
后来,化妆师干脆消失,不回消息了。她要求退款,化妆师在手机那边嘟囔说了一句,“跟你说句实话吧,你的另一颗娃娃头被我弄丢了。我再赔你一个一样的吧。”
化妆师给出的解释是,在室外喷消光的时候弄丢了,可能是被小猫小狗小朋友拿走了。美辉觉得,这简直太离谱了,价值几千块的东西,说弄丢就弄丢了?她让对方报警,把娃头找回来。
那阵子,她把精力都放在了跟化妆师扯皮上,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之前对于“妆师太太”的崇拜和喜欢在等待的过程中全都破碎了,美辉把时间线、聊天截图和视频等证据整理好,挂在了吐槽的贴吧和微博的树洞上。
被辜负的滋味不好受,她讨厌被欺骗,那些曾让她感到“人间不信”的时刻再一次发生了。
但娃娃不会辜负她。“一定要有这么一个东西存在,娃娃也好,其他的随便什么都好,可以作为一个能量源支撑着你。人没有想做的事情是很可怕的,就像我之前颓废的那段日子一样,很可怕。”
有娃娃陪伴着,她觉得无比安心。难过的时候看着它们,她就会笑出来,“谁不喜欢美女呢,谁不喜欢美男呢,喜欢美又有什么错呢。”
给娃娃化妆的人
对于美辉来说,她愿意为娃娃花钱,因为娃娃倾注了她的心血和情感,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就跟活在这个世上的我们一样,你找不到任何替代品。”
娃圈自成体系,买娃娃的人是“娃娘”、“娃爹”,制作娃娃的店铺和品牌商叫做“娃社”、“娘家”,给娃娃化妆、改妆的娃圈化妆师叫做“壮士(妆师的谐音词)”或“妆娘”,从下单到收到娃娃的过程叫做“孕期”,把娃娃拿出来、穿好衣服的过程叫“出生”,娃社的售出证明(包含娃娃的姓名、年龄、职业、家庭的信息)叫做“身份证/出生证”,购买娃娃时的配饰或赠品则称为“嫁妆”。
如果你不想麻烦,也可以选择当一个“后娘”,上二手市场碰碰运气。不过,这里也有一些规矩——抢手的热门娃娃价格会翻个几倍;“出生证”和官方配的箱子最好要有,用来证明娃娃不是盗版;有的娃娘会捆绑一些破烂“嫁妆”才肯卖,甚至还有人要打包一口用过的电饭锅。在二手交易市场上,娃圈的人靠“黑话”辨别同好,以此保证自己的娃娃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拿钱、交货、走人,这种简单粗暴的交易方式,在娃圈里凤毛麟角,这里几乎没有“现货”这一说,很多玩娃娃的人都讲了自己抢货的经历。
一家娃娃洋装店,衣服的价格可以卖到1000元以上。“本来就不便宜,还搞了一个VIP制度,买三套还是五套才能加入。只有成为VIP才可以提前预定衣服,其他人只能在大群里抢,等着随时放出来的一两件衣服的购买名额。” 有的人幸运抢到了,会给娃娃搭配好一身衣服,外拍棚拍各来一套,拍完后火速挂在二手平台上溢价出售,还要捆绑一些其他的娃衣娃物,类似于奢侈品的配货行为。
有些官方定价在两千出头的衣服,最多可以炒到一万左右。
衣服到手了,等妆也是一个需要运气和耐心的过程,先是要在群里抢妆额(给娃娃改妆的名额,一般非常少),或是私信化妆师,先到先得。私信时需要附上你之前的私养图,也就是给娃娃拍过的美照,如果没有,也可以发一张自己满意的其他照片,比如风景静物照。
有些娃娘被这种风气逼着自己学化妆、做衣服、做小道具。一个自称“佛系养娃”的娃娘,有一天突然顿悟,把自己加入的娃衣贩售群都退了。在那些群里,她觉得自己很卑微,明明自己才是花钱的那个人。有一次,她去上海参加线下娃展,帮朋友排队购买一个限量20只的娃娃,“排了两个小时,前面的队伍不减反增。那种场面,一看就是黄牛,很多大爷大妈都来插队了。”
娃娃的日常养护,也需要格外注意——娃娃所在的空间要保持干燥清洁、不能碰水,贴身衣物尽量选择浅色,以免掉色染色。妆容也要定期更换,以免引起吃色吃妆现象。尽量不要留长指甲,避免在换装时划伤娃娃。娃娃的材料多是树脂,容易发黄,如果不注意放在合适的环境里保养,会导致肤色发生变化,这个娃娃就算是被“养坏了”。
宋晚筝的化妆师朋友和娃娃 ©宋晚筝
在娃娃的世界里,那些最精美的衣服和妆容,并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受制于纯手工制作,每一个娃娃都是独一无二的。
一个名字叫雪梨的化妆师觉得,这个圈子现在变得越来越大了,以前知道的人很少。雪梨原本是一名艺考培训老师,千篇一律的工作让她感到枯燥疲惫。雪梨辞掉工作,和朋友蛾子成立了一个小型的改妆工作室,她负责给娃娃化妆,蛾子负责给娃娃做衣服。她们擅长还原影视剧里的形象,专门做一些暗黑、做旧风格的娃娃。
改妆可不是个简单的事儿,它的复杂程度可能不亚于一场真正的整容手术。一些成熟的化妆师,价目表一般都写得清楚明确。拿小布娃娃——一种头大身小的娃娃,起源于美国——的一次改妆价格为例,普通化妆师的基础费就要2800元。这其中包括:全脸打磨、雕刻、上妆、开全眼、改睡眼、换睫毛、素体加固、送独家手工眼片一对。另外还有一些加购选项:开小嘴、加小牙200,双眼皮150,耳妆100,割耳安装150,头皮护理150。
小布娃娃圈内最有名的化妆师是九姑娘,她曾经给范冰冰改过娃娃,算得上是顶流,改一次的价格可以达到五位数以上。
九姑娘和范冰冰合影 ©九姑娘
最近,她新售出的一个娃娃拍卖价格达到52万,这也是她售出过的最贵的一个娃娃。妆面、衣服、假发、配件都是她纯手工完成。买家在微博私信,拿到资格之后盲拍——你不知道另外人的出价,只能通过询问价格是否超过对方,来决定是否继续竞拍。
小时候,九姑娘很爱设计,但父亲很严厉,觉得这一行没出息,转而让她读警校。直到毕业后,她开始自己设计服装、包包和鞋子,做了近十年的原创品牌生意。六年前,她的公司决策失误,出现了重大亏损,她从事业的最高点掉了下来。在那段最难熬的日子里,小布娃娃出现了。
“就像是有魔力一样。”九姑娘开始疯狂搜集跟娃娃有关的一切,“它是哪一年发行的?有多少个种类?”凭着做电商积累的设计功底,九姑娘开始尝试自己改妆,并摸索出了自己的风格。两年前,她成为一名专职的小布娃娃改妆师,是娃娃把她从低谷中拖了出来。
五颜六色的人
九姑娘说,来找她买娃娃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追女孩子的男生,有少女心的女孩,有高中生也有上班族,有年轻的母亲,年老的长辈。她还见过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十二三岁的小朋友,“也不是每个玩家都是有钱人,娃娃穿的用的比自己好,开支比自己高的,大有人在”。
玩娃娃的人中,“螃蟹蜀黍”大概是年纪最大的之一。
他是一个快退休的60后,早些年叫“老螃蟹”,因为不想显得老,后改名为“螃蟹蜀黍”。他接触二次元有快十年的时间,是个“老二次元”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是在2012年偶然接触漫展的时候。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挺潮的,一直在浪潮尖上蹦跶”。他是沈阳第一届保送大学生,得过计算机征文大赛一等奖,毕业后开了沈阳第一家网吧。
他形容自己这一代人经历过“降维打击”。他害怕落伍,社会发展得太快了,一不留神就被甩在后面——他是做通信工作的,亲眼见证了很多职业的消失。“那些曾经的打字员、BB机通信员,不管你多努力,世界直接给你归零了。”
于是,当他第一次见到漫展和二次元,“整个人懵了,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一下子被吸引了,拿起曾经拍花花草草的相机,对准了二次元。在一群爱好下棋钓鱼的同龄人中,他觉得自己像个“异类”。但这并不能阻止“螃蟹蜀黍”对娃娃的热爱,没有道具和布景,他就闷头钻进屋子里开始自己做,“在成为一个木匠的道路上越跑越远了”。
螃蟹蜀黍给娃娃做的包 ©螃蟹蜀黍
这些年来,他眼看着娃圈逐渐壮大起来,也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喜欢古风,专门给娃娃穿复杂精致的汉服;有的人喜欢玩甜美系,把娃娃打扮成中世纪华丽的欧洲古典风;有的喜欢玩儿暗黑血腥系,“把娃娃整的跟妖魔鬼怪似的,还有人就是想拿娃娃玩一些不想给别人看的东西。”
他理解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多样性,喜欢跟年轻人混在一起。他最开心的事就是跟年轻人聊天,年轻人突然回了个表情包卖萌,“从心底里把你当朋友了,这份信任是无价的。”
“螃蟹蜀黍”没有跟同龄人分享过二次元,朋友圈里也完全看不出痕迹。他尝试过,基本是“鸡同鸭讲”。有朋友跟孩子沟通出现问题了,“比如说不好好学习,不求上进,打游戏打上瘾了。”他们就求助“螃蟹蜀黍”,他说,“你不能拿骑自行车的经验去指导现在孩子们开车。”
“到我这儿,一说,什么五杀了(游戏术语,指短时间内一人击杀对方五人),谁放大招了,马上明白。”话匣子打开,两个人钻屋里欢声笑语大聊一通,出来,“好了,矛盾解开,没事儿了。”
“螃蟹蜀黍”在浪潮尖上蹦跶了一辈子,但也有失误的时候。早些年,有媒体找他拍跟娃娃有关的纪录片,补拍一个走过街角的小镜头,来来回回拍了五遍。他觉得自己搞摄影这么多年,见过很多阵仗,“但一上镜,老僵硬了”。拍到第四遍,摄像师一看,“叔,你咋还闭眼睛了呢?”最后一遍,导演说过了,挺好,就这样吧。结果片子播出一看,那个镜头还是没用。
他自己闷头练习了一阵子,后来就游刃有余了,再有人来采访,夸他“真厉害,很自然,一遍就能过”。他当然知道,那都是自己和上回那些同志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练出来的”。
现在,“螃蟹蜀黍”已经成为沈阳娃圈里面有名的摄影师,日程排得很满——参加漫展、线下娃聚、给某二手平台的娃娃专区拍个视频什么的,因为他能把娃娃拍“活”。他的野心是“用娃娃们拍个《三体》”。
在娃圈,只要会使用圈子里的那套“黑话”,这里有很大的包容性。
“娃爹”豹豹已经三十多岁了,胡子从下巴颏刺出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长相比较“叔系”,但是他的卧室里放满了一屋子的娃娃。
豹豹觉得自己生在男孩子的身体里,但有一颗女孩子的心。小时候,父母给豹豹买汽车、飞机、坦克等模型玩具,他算不上讨厌,但肯定不喜欢。他最想拥有一个洋娃娃,梦想给娃娃梳头发、换衣服。这是他最隐秘的小心思,谁都不能说。每到休息日,豹豹一有空就往百货商场跑,站在男孩子的玩具区,用余光偷偷瞟旁边的洋娃娃们。“呆久了怕引起别人的怀疑,主要是‘做贼心虚’,我呆上一段时间就换一家商场,继续看那些美丽的洋娃娃,我可以来来回回跑好几家商场看整整一下午。”
“后来长大了,也慢慢释怀了。”前几年,豹豹无意中在海淘网上看到了小时候最想要的孩之宝公司的sindy娃娃,“突然就爆发了!我把以前那些飞机坦克模型全部扔了,疯狂地买了很多洋娃娃……”
他对玩具的“代入感”特别强,一颗镶嵌了红宝石的化妆盒,豹豹觉得,只要拥有它,打开它,自己就能成为高贵的印度公主。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怎么也不可能穿上那些漂亮的洛丽塔裙子的,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豹豹的娃娃 ©豹豹
也许是小时候想要却完全得不到的绝望状态持续了太久,豹豹非常珍惜和娃娃在一起的时光。周末,他和朋友呆在家里,朋友在看综艺《最强大脑》,他在旁边给娃娃梳头发。朋友看完一整集,扭头发现他还坐在那里,惊讶地问他,“我在看之前你就在给娃娃梳头发,我都看完一集了,你怎么还在给它梳头?”
豹豹轻轻哼了一声,“没事的话,我可以给它梳上一整天呢。”
豹豹把自己的娃娃挂在二手平台上,标价9999元,仅作为展示。他给自己的娃娃起名叫“小团子”——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刚刚喝完红茶的小团子在花园中散步,这是一个开满粉色玫瑰和紫藤花的花园(喂……这两种花的花期是在同一个时间吗?不管了啦)。小团子迈着优雅的步子,舒缓前行。身旁飞舞着各式各样的美丽蝴蝶,耳边鸣啭着可爱小鸟的歌唱,一阵微风袭来,带来了花朵的芬芳,小团子不由得闭上了迷人的眼睛,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
不被喜欢的人
玩娃娃的人,很多都有一个不开心的故事。
美辉觉得这个世界有点针对自己。她是个有点胖胖的女孩,小时候,班级里的男同学叫她“肥猪”、“肥婆”,恶毒的词语像一支支利箭嗖嗖嗖地射向她,她用力地反击回去,“说不过就打,有一次都闹进了医院。”不仅是男孩子,女同学们也觉得美辉“不像个女孩”。渐渐的,没有人愿意和美辉一起玩,她也没有什么聊得来的好朋友。
上了中学,情况好像愈发严重了,学业压力和身材焦虑让美辉喘不过气。那阵子,她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周围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仿佛都与她无关,也越来越难控制情绪。她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不想上课、厌学、整日整日地玩手机,和父母的争吵一次次爆发,她和父亲动起手来,美辉指着一根球棍大吼,“你要打我就把球棍打折,你打不死我的。”
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的注意力有点问题,这跟家庭环境也有关系,于是她们一家三口一起去“看病”。药物让情绪变得平稳,美辉开始对cosplay产生了兴趣,她因此结识了另外一群人。
大学时,美辉第一次住寝室,第一次过集体生活,她尝试小心翼翼地与周围环境磨合,舍友公放看视频打游戏,就算被打扰到了,她也闷着不说。有一次,她在靠近窗户的位置睡觉,舍友故意靠过来抽烟,浓厚的烟草味从头顶正上方飘过来,她实在忍不了了,但当时没有制止,而是愤愤地发了一条朋友圈(但也没指名道姓)。
第二天,美辉经历了人生第一次“网暴”。“我们寝室的人,跟她们的关系好的女生,她们朋友的男朋友”,一时间,几乎整个年级里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开始以骂她为乐趣,她成为了那个站在目标中心的靶子——“骂得那叫一个难听。她们说我长成那个丑样子,还玩什么cos?”
那次事件以后,学校里几乎没有人愿意理她,她很快搬出了宿舍。她的情绪开始变得难以控制,“特别敏感,容易极端和暴怒,非常在意别人的看法。”课堂上,美辉举手问老师这道题是不是有另一种解法,有的同学嫌烦了,随口嘟囔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多事啊。”很小的声音,但还是被她听到了,美辉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先止不住地流下来了。
©视觉中国
美辉开始警惕所有靠近自己的陌生人,她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而是觉得,“有那么多人想要活下去但是没办法做到,我明明不需要活着,却要肩负着这样的痛苦。”
美辉考了专升本,又申请了日本学校的修士。毕业后,美辉一口气删光了微信联系列表中所有的大学同学。
“跟人打交道真的好累,那段时间整个人都处于‘人间不信’的状态。”现实世界太糟糕了,美辉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娃娃们,它们不会不喜欢她、不会背叛和反抗、不会离开她、更不会在她背后捅刀子,娃娃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人类”。
美辉渐渐“上头了”,她去麦当劳做兼职,赚来的钱都花在娃娃身上。牛仔裤、T恤、短头发,从小到大,美辉一直是这样子的打扮。接触娃娃后,心底里那一小块“少女心”好像突然爆发了,那些粉嫩的小裙子和鲜艳的cos服装,她穿不下,但是娃娃可以。自己不化妆不打扮,蓬头垢面出门也行,但是娃娃必须要美美的。
而宋晚筝的故事,是从对父亲的恨开始的。
她在美国留学,每年在娃娃上的花费大概十万元左右,占了生活费的大半。每一只娃娃的名字、型号和人物设定, 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但拥有第一个娃娃之前,她的生活并不快乐。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恨过我爸,真的很恨他。”宋晚筝说,父亲很专制独裁、很不讲理,从小到大,让她受了太多不是自己该受的委屈。三岁的时候,父亲骑摩托车载她,车子抛锚了,“他也怪我骂我(我妈说的)”。五岁时,三岁的堂弟穿着鞋子自己跑出去,按电梯下了楼,父亲一出来发现人不见了,“他第一反应不是找孩子,而是打我”。
坏情绪总是追着她跑,把她赶到角落里,紧紧包裹起来。
高一一整年,宋晚筝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她整夜整夜地失眠,经常是睁着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耳边自己都没感觉到。她只要端坐30分钟,就得马上去医务室躺着,因为会心悸得很厉害。这样折腾了一段时间后,宋晚筝去看心理医生。后来检查报告出来,她的转氨酶指数比乙肝病人还高,医生说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一是吸毒,二是长期没睡好。
她记得太清楚了——看完医生的那个下午,父亲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打她,打到列车巡逻员和警察们都来了,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行人。“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爸就觉得我是吸毒了。”她想,“你在离你公司这么近的地方打我,就不怕被自己的员工看见吗?”
她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得越远越好,只要能离开父亲,随便逃去哪儿都可以。
去美国留学之前,宋晚筝买了第一只娃娃,名字叫“包子”,她背着它上了飞机,那是她的“白月光”。后来,她又集邮似的买了很多跟包子长的一样的娃娃,不过造型略有不同——有的是人类的样子,有的长了一对儿妖怪的耳朵,还有的长了一只“天眼”,“各种乱七八糟的,全部来了一遍”。
宋晓筝的娃娃“包子” ©宋晓筝
随着喜欢的娃娃越来越多,她觉得自己的行为会“伤到旧娃娃的心。”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宋晚筝隔一段时间就给娃娃换一身衣服。最新的娃娃还没有收到,她已经给它买了六七套衣服了,其中四五套都是限量的热门款。
宋晚筝做过一个长长的梦,梦里,它最喜欢的那只“白月光”娃娃活了。梦里它正直、善良又自由,讲话温温柔柔的,从来不以爱之名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它陪着自己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不小心,被其他的同学发现了,他们开始嘲笑它、唾弃它,说他是混在人类里的骗子。
宋晚筝穿过人群,拉起它就往外跑,他们越跑越远,穿过广袤无垠的沙漠,爬了数不清的台阶,还打败了一条恶龙,来到了娃娃出生的地方。娃娃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越变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有着人类模样但却长着犄角的小妖怪,皮肤白白的,闭着眼,漂浮在空中。
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娃娃已经没有了记忆——关于人类世界,关于他们俩的经历,关于自己。它静静地沉睡着,等待下一个需要它的人类将它唤醒。
◦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头图来源于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