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恰洛夫当然也有一颗冠军的心丨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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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拍摄于2017年的照片被翻出来:奥恰洛夫的妻子穿着马龙的球衣与他对打。战胜妻子后,奥恰洛夫在微信上把视频发给了马龙。这成为了他渴望战胜马龙执念的证明。
妻子穿着马龙的球衣与奥恰洛夫对打 ©奥恰洛夫
我向奥恰洛夫提起此事,他笑着回忆那是2010年的莫斯科乒乓球世锦赛,作为前瑞典乒乓球运动员的妻子Jenny想要一件女乒国手李晓霞的球衣,“不知怎么没有成功”,马龙知道后主动贡献出自己的。在德国的日常训练中,奥恰洛夫常与妻子对打,他们都觉得穿上马龙的球衣打球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It was fun”,他重复了好几遍。
当然,我们可以聊更多诸如此类的坊间八卦。他与马龙打台球,捏孙颖莎的脸,国乒男队员们穿着大裤衩出席陈玘的婚礼而他和波尔西装革履......但当他的思绪回到奥运会,气氛是严肃、甚至有些低沉的。
鲜有人在意的事实是,奥运会半决赛是奥恰洛夫和马龙近十年来唯一一次在世界大赛(奥运会、世锦赛)的男单比赛中交手。
他语气坚定地讲着他用了半年的时间研究自己与马龙过往的对战,还有其他顶尖运动员是怎么战胜又或者输给马龙的,他准备得比以往每一次都充分,“I strongly believed I was able to win this match”,这种信心让他在半决赛中充满韧性,并差一点击败马龙(决胜局,马龙以11: 9获胜)。
一切在于相信。“如果你对自己、对比赛、对你的技术有所怀疑,那么你就没有机会了。”
但在旁人看来,战胜马龙几乎是不可能的。奥恰洛夫的教练陈宏宇的想法是,“你要打得特别好,(然后)马龙犯错误你才有机会。”
我想起国际乒联的一次采访,谈到心理素质时,奥恰洛夫说,“即使连续十回输给像马龙这样的选手,下一次交手的时候依然要相信自己能赢他。”同样的语气和决心,只是失败的数字不同。
这并不是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是一个铜牌获得者想要拿到冠军的信念,一种失败了19次还没有放弃挑战的勇气,站在球场上的奥恰洛夫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英雄。
“英雄”刚结束在瑞典两周的度假,回到德国杜塞尔多夫重新投入训练。在家乡,他与很多一直支持他的朋友们聚会,大家都兴奋地观赏他的奖牌。尽管此次奥运的乒乓球比赛在德国收视率颇高,但奥恰洛夫没有太多名人的感觉,远比不上穆勒和诺伊尔那样的顶尖足球运动员。他一个人开车去俱乐部训练,一个人上街购物,并没有人认出他来。
在中国同样颇受欢迎的波尔曾在奥林匹克官方的一次采访中谈到这种反差,“在一个国家你是明星,从过海关开始就被认出来,以至于不得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宾馆里。而在你自己的国家,你过着一种安静、正常的生活。”
波尔与奥恰洛夫 ©视觉中国
此时的杜塞尔多夫是灰蒙蒙的清晨,窗外下着小雨,奥恰洛夫边开车边回忆一个月前过山车般的经历。镜头对着他蓄满胡子的下巴,摇摇晃晃,有种我在和一头棕熊对话的错觉。
那场半决赛,他的开局不错,从号称“开局王”的马龙手里打出了8:4的领先,但后半途被马龙反超,对方先下一局。第二局被气势更足的马龙拿下。然后奥恰洛夫顽强地追回两局。2:2平。第五局马龙赢了。第六局他又打回来。双方进入决胜局,展开信念和意志力的比拼。马龙先拿到赛点,10:9,马龙发球,双方远台对拉僵持数轮,奥恰洛夫突然试图从正手斜线改为直线,球下网了,马龙赢了。
一位马龙的球迷在比赛后写道,“这是他最接近打败马龙的一次。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错的,躺下。”奥恰洛夫跪在了球台前。
©视觉中国
“在一秒钟之内,我意识到比赛已经结束了。我必须得相信在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搏斗后,比赛结束了。我的球没有打好。所有的压力一下子从肩膀上卸下去了,但同时我也输了。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我无法想象该怎么继续接下来的比赛,怎么继续拿起球拍。”
因为从未如此有信心,所以失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痛感和疲惫。他和远在欧洲的父亲和妻子通话,他们向他表达了爱和鼓励,他已经表现得很好了。他的父亲,一位圆脸老人、曾经的苏联乒乓球手用经验告诉他,明天他要为铜牌战再拼一次,如果他赢了,他会感觉好很多,如果他没有尽力,他会后悔的。
他把电话拨给另一个重要的人,他的教练陈宏宇。这位四川汉子没有给奥恰洛夫自怨自艾的机会,拿起电话就是一顿骂:“ 别告诉我你难受。你这场球必须马上给我忘了,你要不忘,明天争铜牌,那场球你要输了,我告诉你,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旁人能说的话都说尽了,回到独处的世界,在奥运村的小床上,奥恰洛夫整夜没睡,脑袋里循环放映输掉的球,每一次发球,每一次挥拍,如果重来他一定能做得更好,如果重来他一定能战胜马龙,那之后他一定可以夺冠。月亮隐下去,太阳升起来,他躺到上午十一点,浑浑噩噩地爬起来,去吃饭和跑步。他想告诉自己的身体,该工作了,但两条灌了铅一样的腿抗拒着指令。
晚上八点,比赛开始,对手是来自中国台湾的19岁小将林昀儒。电视机前的陈宏宇看着奥恰洛夫的表现,感觉“这孩子脑子根本不清醒”。比赛在第六局的末尾精彩起来。林昀儒先拿到赛点,但失误没有拉回一个奥恰洛夫打出的高球。“他紧张了,我的机会来了”,奥恰洛夫想,那些丢掉的求胜欲在一点点恢复,他不可思议地连续扳回四个赛点,将摇摇欲坠的比赛挽救回来。进入决胜局,他掌控了比赛,也找回了自己。比赛结束,那种仿佛掏空一切的疲惫又涌了上来,他再次跪倒在地。
“铜牌赛意味着什么?”我问他。
他像一个成熟的运动员那样回答。“铜牌赛对我来说就是决赛,我和我的对手都全力以赴。”好像那些自暴自弃从没出现过。你不会苛责他的前后矛盾,反而感到他的可爱。在没有观众的体育场里,他和马龙、樊振东一起站上了领奖台,上一次这种场景出现还是2012年,站在他身边的是张继科和王皓。想到这五年所付出的一切,说来好笑,这位铜牌得主骄傲到又觉得自己可以打败任何人了。那天晚上,他还是一夜没睡,兴奋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
24小时里,奥恰洛夫在大喜大悲中重新相信了自己,相信了乒乓球。
东京奥运会上获得铜牌 ©奥恰洛夫
在奥运会的领奖台上,奥恰洛夫身边的中国乒乓球运动员已经换了好几代。2008年的北京,他随队第一次参加奥运会,那是“二王一马”的年代,如今他们都退役了。尽管在男子单打中没有取得任何成绩,但他跟波尔一起为德国队赢得了团体银牌。这个18个月里将世界排名从85位升到14位的德国少年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人们称他为“下一个波尔”。
新华网的一篇报道形容即将满20岁的奥恰洛夫是“混入成人世界的孩子”,“刚刚消去婴儿肥的脸庞上爆了几颗青春痘,说起话来条理分明、眼神却难掩青涩。”《乒乓世界》的副主编边玉翔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位新星,“打法有冲击力,发球奇怪。”
短短两句话准确地概括了奥恰洛夫的风格。他是典型的欧洲式运动员,个高腿长,动作架子大,旋转吃得深,擅长远台相持,反手的质量尤为惊人。你很难忽视他标志性的正反手砍式下蹲发球,也就是所谓的“潜水艇”,这种发球迷惑性极强,对手即使判断出旋转和落点,想要完美地接回去也不容易。那一年,世界都对他的发球感到惊奇,Time杂志将其评为年度50大发明之一,“It's not about power. It's about weirdness。”(这不关乎力量,单纯显得古怪。)
奥恰洛夫标志性的“潜水艇”式发球 ©视觉中国
在给《中国体育报》撰写的一篇赛后总结中,前国家队教练李晓东具有预见性地总结道,“奥恰洛夫的潜力更大些,发球有些特点,训练比较扎实,有赢球的东西,力量比较大,尤其反手,可能将是伴随马龙运动生涯的主要对手。”要知道,那年的奥恰洛夫和马龙都不过是赛场上的配角而已。
下一个奥运周期,德国少年迅速地成长为欧洲的顶尖球手。边玉翔记得2010-2012年间,奥恰洛夫逐渐可以和波尔、萨姆索诺夫等欧洲名将相抗衡,在欧洲锦标赛等赛事上夺过冠,也上升为中国队的主要对手之一。2012年伦敦奥运会,他赢得男子单打铜牌,某种意义上来说,接下来横亘在他面前的将是无法翻越的群山:中国队。
我回看了一些2012年后奥恰洛夫与中国顶尖球手对战的视频。总的来说,他可以在开场时打出一些精妙的球,引起解说的警惕,“中国队不是没有对手。”很快,节奏被中国球员重新掌控,观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比赛已来到“奥恰自闭局”(例如2012年伦敦奥运会男团奥恰洛夫VS马龙),这个一米八五的男人看起来完全迷茫了,进入“三不”状态,“防不好、对不过、控不住”,最终他输掉了比赛。
横亘在面前的群山中,最难以跨越的是马龙。张继科和樊振东都是反手体系的球员,这让他们在反手质量极高的奥恰洛夫面前有弱点,他们也并不擅长处理奥恰的“潜水艇”发球。2014年的东京世乒赛,他以3:0干脆利落地赢下当时状态不佳的张继科,又在2017年和2020年的两次公开赛中战胜过樊振东。但奥恰洛夫的这些强项,对马龙来说,都不是问题。
如果不能击败这位当今世界最伟大的乒乓球手,那奥恰洛夫永远不能说自己赢了中国队。东京奥运会是他的第19次挑战失败。被称为“六边形战士”的马龙是战术型选手,正手体系好,反手防守能力强,且擅长近台,击球的衔接速度快,往往还没到远台相持阶段,对手就已经没机会了。至于奥恰洛夫赖以成名的“潜水艇”发球,经常被马龙正手一板扣回,失分的反而是发球者。日本球手水谷隼曾在2019年评出他心目中的世界现役选手发球前三名,他将第二名给了奥恰洛夫,而第一名,是马龙。一个既生瑜何生亮的现代故事。
©东方IC
奥运结束后,马龙在接受鲁豫采访时表达了对这位对手的尊重,“无论你赢过他多少次,他每次都是带着全新的技战术,带着全新的斗志想去战胜你,我觉得这就是奥恰最值得钦佩的地方。”另一个采访里,他说了同样的话,并形容,“这也是他身上的一个可怕之处。”
这种勇气有时连旁观者都为之动容。2016年的卡塔尔公开赛,奥恰洛夫在男子单打半决赛中对阵马龙,这是他第14次挑战,连解说的李晓东都止不住感叹,“看马龙打奥恰很纠结,一方面肯定希望马龙能赢,一方面也想看到奥恰突破自己。”李晓东还断言,如果奥恰洛夫能来中国训练,他会有很大进步。
前往中国的机会很快来了。2014年,江苏队决定在乒超联赛上引入外援,时任主教练陈宏宇决定邀请奥恰洛夫加入。十年前,他们曾同在一家德国俱乐部里打球,后来,陈宏宇回国发展,两人鲜有联系。这次重聚,陈宏宇给了奥恰洛夫不少指导,他们都感觉合作很愉快。
刚在欧洲崭露头角时,奥恰洛夫曾在一次采访中说,他要走一条与波尔、瓦尔德内尔等老一代欧洲球星不一样的路。奥运会冠军才是他的梦想。他相信有一天他可以战胜马龙,战胜中国队,信心有了,缺的是办法。有次,陈宏宇随意点拨了他一句,“你的问题不在于技术,而是思想。”从这位中国老朋友身上,他看到了希望。
奥恰洛夫决定邀请陈宏宇来德国做自己的教练,这等于将中国的体系搬来德国。出生于乒乓球世家的陈宏宇今年51岁,1986年加入中国国家青年队,直到1994年下半年离开国家队前往德国打球,这段经历让他深谙中国的乒乓球训练体系。2006年,他返回四川队做教练,长达十几年的教练生涯又让他懂得如何调教一名运动员。
他讲起来话滔滔不绝,有点四川口音,虽然不算严肃,但话语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至少在乒乓球上是这样。他是那种典型的中国式教练,当你沮丧或飘飘然时,他能把你骂醒,但当你真的一蹶不振时,他又以慈母般的耐心把你从谷底拉上来。
奥恰洛夫与教练陈宏宇 ©陈宏宇
外国球员向中国人请教乒乓球并不是一件新鲜事。但陈宏宇对于邀请的第一反应是,“别忽悠我"。他觉得这是没谱的事,举家搬回德国的成本对他来说太高了,他也怕奥恰洛夫只是一时的热情,“我说你再想想,像我们这种教练也不是万能药,一吃就管用。”奥恰洛夫没再坚持,只是隔三差五地问陈宏宇:
有时间带着老婆和孩子来德国玩玩吗,顺便教教我球?
这阵子休息,要不要来德国玩,顺便指导我一下?
另外一招是卖惨。那几年每次一输球,他就给陈宏宇发信息,尤其是里约止步于八强的惨败后,“把自己说得特别惨,‘我这球打得又不对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没有你我又练不对’。把你说得特别不好意思。耳根子软嘛。(觉得)这孩子也不容易啊。”
2017年,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陈宏宇开始了中德两地飞的生活,平时陪奥恰洛夫在德国训练,等他出去打比赛,陈宏宇就飞回国陪家人。起初的训练效果并不尽如人意,杜塞尔多夫世乒赛上,奥恰洛夫以3:4输给日本球手丹羽孝希。比赛结束后,他很沮丧,“可惜了”。陈宏宇并不赞同,“这不是可惜的问题,是我们练习了大半年,你什么都没打出来。”
好运在即将到来的成都公开赛上。16进8的比赛前夕,不会遇到马龙、许昕、樊振东让陈宏宇看到了机会,“你管他呢,你打你的球就完了嘛”。那次陈宏宇坐在场下,他要求奥恰洛夫按照他的方式处理场上的情况。奥恰洛夫夺冠了,而对于陈宏宇来说更重要的是,“练的东西好像用出来点了。”
紧接着的保加利亚公开赛,奥恰洛夫再次夺冠,自信心像决堤了的洪水,挡不住了。年底的世界杯,由于一个绝佳的签运,他没有跟马龙、林高远分到一个半区,同爆冷连续击败两位中国球员的波尔在决赛相遇了。
那天的赛前训练,奥恰洛夫明显兴致不高,他打了两个4:3闯入决赛,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陈宏宇让他别练了,拉着他出去散步。他对奥恰洛夫说,“不管你有多累,今天你必须给我顶住。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好的(拿世界冠军)机会了。”
“总之中国队鼓动的那一套都给他弄上去了”,听到陈宏宇这么说,我想到了2016年的奥运会,刘国梁拍着张继科的脸说,“醒醒啊,这是奥运会。”
奥恰洛夫赢下波尔,拿到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世界冠军。陈宏宇记得那天的奥恰洛夫,“幸福来得太突然,高兴地已经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接下来的德国公开赛,他以4:3战胜了樊振东。第二年1月,由于国际乒联改变了积分规则,奥恰洛夫的排名升为世界第一,终结了中国球员数年的垄断。
陈宏宇教奥恰洛夫的,是中国乒乓球队阅读比赛的能力,那是由千锤百炼似的密集经验组成的。制胜的规律在于洞悉人性,掌握和控制比赛的节奏,与技术无关。相比之下,欧洲教练则更相信数据,这让陈宏宇很不屑,“比如说你打了个大半高,结果对手失误了,你反而赢了。难道你继续给对方放大半高吗?0:0和9:9的时候你的处理方式能一样吗?重要的是你的心态,你怎么处理每一分,这些东西数据能告诉你吗?”
他指出奥恰洛夫打比赛的问题:一落下风就喜欢换各种战术,一会发个下旋球,一会发个侧旋球,“到处乱发,把人发懵了,然后把自己也发懵了。”如果说过去是“今天吃中餐,明天吃西餐,大后天吃墨西哥餐”,他教奥恰洛夫,从此以后我们只在中餐里变化,决定好战术就坚决地执行,靠实力一分一分打,一旦找到机会咬住人就不放。
想象一下吧。从现在开始你的余生将只能吃一种餐系。这是奥恰洛夫真正磨合的痛苦。平时练得好好的,一到比赛场上,脑子不听使唤,又用回原来的打法。失败会让他对陈宏宇的训练方法产生怀疑,而这种怀疑让习惯了运动员服从的陈宏宇也感到不适,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地说服奥恰洛夫,“你就坚持练,你先别管(比赛结果),练一段时间你就会看到效果的。”
因为太过痛苦,惰性会滋生出来。在中国运动员的采访里,我见过很多“勤能补拙,不畏困难”的叙事,失败了很快站起来,胜利了也不形于色。但在陈宏宇的描述中,我罕见地听到了一个教练被运动员磨得没有脾气。
晚上没睡好,不想练,训练量太大,学不会,学不好,也要撒娇。
老道的陈宏宇不缺办法,先是鼓励,“你会,你行,你就再练吧,你练段时间你就会了。"实在不想练了,来,休息一会,练点发球吧,或者练练力量,再不行,咱们一起看会录像?
受伤的时候,陈宏宇给他制定训练计划,今天让练这个,“我疼”,明天让练那个,“医生说不能练。”最后陈宏宇干脆撂挑子不干了,“那你来制定训练计划,我听你的,行吧?”
一段时间后,奥恰洛夫说,“陈,好像我成教练了。”
陈宏宇没好气地回复,“我让你练,你说你练不了,我有什么办法?”“刺猬”,陈宏宇给奥恰洛夫起了个外号,“乖的时候就把肚皮给你,让你摸,怎么弄都行,不乖的时候就把自己卷起来,你摸哪都不对,摸哪都扎手。”
与中国运动员更在意大赛成绩不同,奥恰洛夫极其在意世界排名。经常在世界乒联还没公布排名之前,他已将结果了然于心,因此被中国球迷戏称”一个奥恰比整个国乒加起来,算分都要靠谱。”
在文化和体制的差异下,有些东西无法改变。在欧洲,运动员为俱乐部和赞助商负责,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比赛数量远超中国队,仅2017年,奥恰洛夫就有170次飞行。持续不断的比赛很难给师徒俩大段、集中的练习时间,这与提倡以训练代替比赛,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集训的中国队有很大不同,也是最令陈宏宇担忧却无能为力的。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两国体育制度的区别,前者是个人化的,胜负是个人英雄主义的证明,也就每一次都不愿失去。后者则以举国之力培养运动天团,并不在意某一次的得失,目标直指最为重要的比赛。
2018年初拿到世界第一后,为了保住排名,奥恰洛夫执意要参加波尔缺席的世界杯团体赛,那时他的右髋已开始疼痛,靠打止疼药勉强上场,结果成绩不佳,分没拿到,伤势还加重,赔了夫人又折兵,把自己气得半死。紧接着的德国公开赛又是不顾阻挠地带伤打,恶性循环开始,成绩不行,伤势加重,世界第一也没保住。爱算排名的孩子总共乐呵了俩月。
终于肯安下心来养伤。接近年底时,伤刚养好,他再次不顾劝阻去参加比赛了,结果当然一塌涂地。央视为乒乓球队拍摄的东京奥运会《出征》纪录片里,膝盖动手术后的马龙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重新找回自信,而伤愈练习了两星期的奥恰洛夫感觉自己重回世界之巅了,陈宏宇将之归结为“欧洲人莫名其妙的自信”。
有时候,陈宏宇甚至讨厌奥恰洛夫的好胜心,“不管多小的比赛都要赢。我说你不要把这个练习比赛看那么重,累成这德行。他说不,我一定要赢,我说大哥,我不看你输赢,我要看我们练的东西你打出来没有,(他说)那不行,我不能输给他,我打比赛我就要赢。这个好胜心你能感觉到,这个小子他妈的真的是。”
©东方IC
不幸可能又幸运的是,2020年初,随着疫情的到来,很多欧洲和世界性的赛事都停办了,这反而给了奥恰洛夫大段的训练时间,让他的训练体系更向中国靠近了,虽然在德国,他可能只有两三位对手与他训练,而一位中国运动员可以在奥运前一两个月持续地跟二三十位对手进行练习。尽管缺乏比赛来验证训练效果,但事情在陈宏宇的掌控范围内,有没有进步,他能看出来。
有些东西是怎么撒娇都不能妥协的。不管前一天晚上的睡眠有多差,第二天必须要保持训练,难道你以为决赛之前你会睡得着吗?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个决定有多正确。东京奥运会前,陈宏宇坚持让奥恰洛夫做了两三件连他的父亲都反对的事情,这是秘密,不能为外人所知,“你必须按照我这个做,你不做就是死路一条。”奥恰洛夫服从了。
随着夏天的来临,奥恰洛夫即将前往东京,开始他的第四次奥运会。出发前,陈宏宇最后嘱咐他,“用平常心去对待比赛。奥运会不是比谁打得棒,而是少犯错误,把平时练的打出来就可以了。”他们还要为抽签祈祷,不要在半决赛前遇到中国选手。
“祝你好运”,陈宏宇说。
在东京,奥恰洛夫确实足够好运,在半决赛才与中国选手相遇。与马龙的比赛里,所有熟悉他过去的人都看到了他的成长,如果说三年前的他还是一个“顺风可以爆发,逆风就崩盘”的孩子,那么如今他变成了一位真正的战士。他可以在0:2落后的情况下扳回两局,也可以让强大的马龙露出破绽。他会坚定地贯彻自己的战术,并在决胜局把对方逼到角落里进行最终较量。
然后他还是输了,以一种最无法接受的方式,决胜局9:11。这是属于战士的残酷。当失败后的痛苦逐渐淡去,现在回想起与马龙的比赛,他又感到一种战士般的骄傲,“我相信那也是马龙打过的最艰难的比赛。我觉得我让马龙惊讶了。”
聊天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谈到奥恰洛夫童年打球的经历,他不再严肃,笑容也增多了。他出生在基辅,父亲是曾经的苏联乒乓球国手,母亲也是一名乒乓球教练,为了不受切尔诺贝利核辐射的影响,在他5、6岁的时候,他们全家移民到德国。
奥恰洛夫与父亲 ©奥恰洛夫
父亲开始教他打乒乓球。第一次打球是在厨房的桌子上,他太矮了,还够不到乒乓球台。7岁的时候,父亲为他订做了一张矮了30厘米的乒乓球台,开始陪他在地下室里练球。他热衷于探索各种奇怪的发球姿势,后来,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下蹲砍式发球。当然,那时的他还不需要下蹲。10岁的时候,他意识到“我能赢”,14、15岁的时候,他参加了德国乙级联赛,并决定成为职业运动员。那几年,父亲四处奔走,邀请在德国的中国球员陪儿子练球,与陈宏宇的相识就是在这段时间。2006年,18岁的奥恰洛夫加入了德国国家队,他开始畅想参加奥运会。两年后他的梦成真了。很快他将不再满足,奥运冠军才是他职业生涯的目标。
他最沉迷于乒乓球的是这项运动的不可预测性,“每一次击球你都要证明自己,每一个球都可能改变整个比赛。你要不停地移动、调整,根据比分改变自己的策略。你既要做一个好的棋手,也要在身体上像一个拳击手那样强壮。这是乒乓球最独特的地方。”
正是这种吸引他的东西,带给他胜利的喜悦,也让他品尝失败的痛苦。和马龙的7局鏖战中,陈宏宇觉得被逆转的第一局是一个转瞬而逝的十字路口,“他如果第一局赢下来的话,可能给马龙施加更大的压力,但也有可能把马龙的各种潜能都激发出来。”
第五局,奥恰洛夫以7:8落后,他将球打到马龙的正手大角,为了接这个球,马龙脚底打滑,几乎摔倒,但遗憾的是,奥恰洛夫没有把球打回到台子上。陈宏宇敏感地察觉到这个球过后,球台上的气场逐渐偏向了马龙。如果这个球是奥恰洛夫拿下,比分扳成8:8,也许他将拿下这一局,以大比分3:2领先,率先将马龙逼到绝境。比赛可能会走向相反的结果。
师徒俩反复讨论过最后一个球。两人形成正手对拉之势,奥恰洛夫突然从正手斜线变为直线,球下网了,变线让他输掉了整场比赛。陈宏宇觉得他还是慌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继续对拉了”,脑子控制不住身体,展现出一个本能反应。如果他顶住了这个球,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东京奥运赛场上和马龙鏖战 ©视觉中国
听着这些“假如”,我好像开车行驶在《彗星来的那一夜》里的乡间小路上,路旁的每一间房子里都有一场正在进行的乒乓球赛,每一个球的不同走向衍生出千万场比赛和千万种结局。也许在某一间房子里,奥恰洛夫战胜了马龙。
我向他讲述中国乒协主席刘国梁曾在一篇采访里提到中国队每次前往奥运会肩上所背负的巨大压力,对他来说,在奥运会向冠军发起冲击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
他回答,对他来说,想要夺冠的心是支撑他不断努力的motivation,而不是burden。他为自己而战。在乒乓球之外,他还拥有幸福、稳定的生活。他有一个总劝自己放松下来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尽管三十多岁了,母亲还是会见面喂给他食物,父子俩一吵起架来就飙俄语。他是一个不那么在意生活质量的人,但却细心地关注身边每一个朋友,邀请陈宏宇的孩子来家里烤肉庆祝生日,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陈宏宇的妻子,他也会真诚地问候,她这段时间怎么样?
他觉得自己要比2017那梦幻般的一年更强大了,主要是心灵上。我问他,过去的五年里有想过放弃乒乓球吗?他很快回答,“不,那不是我的个性。”他们的目标是保持住现在的状态。有些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必给出了。如果未来仍有机会在赛场上相遇,奥恰洛夫相信他会击败马龙。奥恰洛夫当然要去巴黎。
奥恰洛夫对中国粉丝表示感谢
◦ “在大喜大悲中重新相信乒乓球”出自《马龙的第二轮梦想》,在此感谢。另外感谢孙龙飞、王怡薇、朱晨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