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68岁拿到驾照，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更自由｜谷雨
这是“附近”栏目的第四篇。一位老年女性学会开车的故事，她是母亲的女儿、丈夫的妻子，也是孩子的母亲、孙子的奶奶，不同的身份代表着她一生中不同的面向，不同的重担。所谓“附近”，都是身边琐事，她被囿于家庭之中。一辆儿子的二手车让她的“附近”扩大了：她可以开车带母亲出门，开车带丈夫去医院，开车接送孙子上下学……在忙碌与风风火火中，一切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她获得了新的自由吗？好像没有，又好像有。
去年年底，一个56岁的女子离开家，独自开车上路，她去了很多地方，成都、大理、三门峡、西安等等……比她走得更远的，是这条新闻本身，我的朋友圈当时就被她刷屏，谁都明白，她这个行动背后的意味。
一个女人，活到56岁，有一辆车，能说走就走，想停就停。终于可以对不如意的生活、婚姻带来的各种负累说一声：“老娘不伺候了”，是该替她感到欣慰还是悲哀？
现在，越来越多的大妈拿到了驾照，是不是意味着她们可以尝试着为自己而活了呢？我不知道，我只想说说我妈的开车史。
我妈学车是在68岁那年，外婆还在世。外婆喜欢车，她前几年摔断了腿，进出都要靠轮椅，行动受限让她对自由更加渴望，哪怕刮风下雨，她都会像个孩子似的眼巴巴盼望着有人带她出门。别人都忙，这人只能是我妈。
最先我妈是用轮椅推着外婆出门，我们这边是丘陵地带，有很多上坡下坡，推起来实在辛苦。我妈便买了辆电动三轮车，之后不断升级，加上篷，又换成外观像小微汽车那种电动车，里面有个小风扇，就算吹的是热风，我妈说，也比没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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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也乐意带外婆出门，在外面，她会更放松一点。因为我爸和外婆处不来。
我爸性格耿直，在国企做财务，公司上下都知道他最难讲话。有次来了个新领导，搞不清状况，以为带个财务出差会方便一点，哪知道是自缚手脚，我爸老提醒领导住宿标准，领导买条烟，我爸都不同意做到账里。直把领导气得七窍生烟，我爸自己则一辈子原地踏步，直到退休。
外婆则是个精明又天生要强的人，说是长袖善舞也不为过，可惜她早年守寡，一个女人事业空间不大。我爸妈结婚后，她对我爸寄予厚望，我爸不领情，还对她各种处世秘笈一百个看不上眼，加上跟我奶奶的恩怨，外婆就觉得我妈嫁错了人。
冲突在所难免，他们很激烈地争吵过，后来外婆不再来我家，都是我妈带上我和我哥去看她。外婆跌断腿之后，不得不住到我家来，我爸是个热心人，对她的饮食行动都有各种建议，但狭小的空间容不下两个强大的世界观，在外婆看来，我爸是看她虎落平阳，以为可以指手画脚。
家里成了战场，指不定啥时候燃起战火，我妈夹在中间很为难，只能一次次带外婆“出去”。
到了外面，人来人往，天高云淡，外婆怒意渐消，还原成那个好奇的孩子。这边我爸也见好就收，家中归于平静，等待下次风云再起。
两人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几十年的烂账全部翻出来，昔日伤口从未痊愈，触动间鲜血淋漓，把我哥也卷了进去。我妈自觉给家里人添了麻烦，推了轮椅带外婆回老家。
她把外婆推到汽车站，很费劲地把她沉重的身躯挪到高高的大巴上，中间大巴停靠服务区时，她都想推着外婆跑到高速上，一起让车撞死，怕连累司机，也怕让我爸内疚才作罢。
我哥结婚生子后，我妈除了照顾外婆，还要搭把手带孙子。她时常开着电动车，外婆坐在里面，抱着孩子，去外面兜风。
我哥说，这不行。电动车太危险了，还是学开车吧。他当时有辆开了八年的车正想换，可以给我妈开。
我妈跟我商量。我第一反应是反对，都68岁了，精力不济，开车可不是开玩笑的。但说着，我发现，我妈态度虽踌躇，内心却很渴望，甚至有了很具体的画面，等她学会开车，就要像电视新闻里那些人，带着我外婆，带着锅碗瓢盆，去周游全国。
也许，在她心里，始终没有自己的家，她想在路上给自己弄个家。
外婆很支持。我妈排除万难学起车来。科目一她学了半个月，洗衣做饭时都念念有词。晚上等外婆睡下就开始刷模拟题，从八点刷到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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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科目一不用花这么多时间，差不多就行了。我妈说老的小的在家里等着，去一次考场不容易，不准备充分不行。
她后来一次过，科目一考了一百分。
然后上车。学员狐疑地打量着她，一个小姑娘悄悄问她是不是教练，确定她也是个学员时，小姑娘当场拿出手机跟她合影，说是要发朋友圈。
教练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中年人，动辄疾言厉色，对我妈这种高龄学员有点没辙，便时不时地叹口气。
我妈一辈子不受别人话，也受不了人家叹气，她拿出从买菜钱里抠出的积蓄，租下教练的业余时间。早晨五点把稀饭煮上，她就赶往训练场，在外婆起床之前，练上三个小时。
科目二她也是一次过。他们那个班，有几个年轻人都没过，包括跟我妈合影的小姑娘，听到广播里宣布我妈成绩合格时，她比我妈还激动，一下子抱住我妈，说要沾沾喜气，黑脸教练也难得露出赞赏的笑容。
那几天我妈特别开心，她一辈子都在机关里做收发，总感觉自己处处不如人。在电视剧里看到那些意气风发的女性，就感慨这辈子白活了，没有干成过一件像样的事。学车的过程，让她一再验证自己的能力，这种自我认可，对她是一种全新体验。
就在我妈准备路考时，外婆病倒了。做了很多检查，没有查出毛病，这年外婆89岁高龄，大约是油尽灯枯，在ICU病房抢救了几天，外婆走了。
带外婆周游全国的梦想永远搁浅了。
一个女人要是学会开车
车还得学。送外婆下葬的第二天，我妈返回训练场，一个月之后拿到驾照。听到这个消息，我也发了个朋友圈，获得我的朋友圈史上最多点赞。
有人回顾自己当初学车撞墙作罢的黑历史，有人表示自己被鼓舞到，决定去考驾照，更多的人说我妈太励志了，爱学习的人永远不会老。
接手了我哥的车，我妈更忙了。去我哥家买菜做饭，送孩子上学上兴趣班，有时也接送我爸出门办事。一个女人要是学会开车，就一定会成为家里的专职司机，人人都有事，就你的事不是事。
她自己很有成就感，我却不无担忧，听说日本出租车事故率一直很高，因为很多司机都是老人，再怎么着，一岁年纪一岁人，年纪大了不适合开车。
我每每说起这个，我妈就不太高兴，感觉被我扫了兴。有次，我坐她的车，因车位狭窄，我先下来，让她停进去。刚走到路口，就听背后一声呼啸，我回过头，我妈的车一闪而过，直冲两座楼之间的巷子而去，瞬时间我大脑无法思考，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我甚至不敢撵过去看，无法面对那场面。
站了一小会儿，我朝巷子走去，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一片空白。却见我妈的车停在路上，再朝前一点就是一栋楼房。她面色惨白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原来她把油门当成了刹车，还好在撞墙前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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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余悸难消，反复地跟她说，以后还是不要开车了。她突然暴怒，说都是她停车时我给她打手势，让她太紧张。这话让我惊愕，明明我都已经走开了，怎么还会被迁怒？
我妈又历数我在父母前面种种失礼之处，包括某个眼神，某个我完全记不起的小动作，我震惊之余，还有种坍塌感，原来自家人都不会原谅你精力不济导致的粗疏，那么，跟外人交往时，又会有多少漏洞被人念念于心？我忽然对自己的社交能力失去了信心。
如今想来，我妈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开车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自信，但同时，作为一个高龄女司机，她心里也是紧张的，我唐僧般的念叨，不断唤醒这种紧张。这次的操作失误固然吓到了她，她更怕的，是我的“正中下怀”。她的暴怒，不过是先发制人，不想听我再唠叨。
好在，把油门当刹车这种事是小概率事件，发生过一次就很难忘记。而且，我逐渐认识到，我妈也真的不能没辆车，才过了一两年消停日子，我爸中风了。
从医院出来，我爸也坐上了轮椅。他有一半身体几乎不能动弹，行动比外婆更困难，身躯也比外婆更沉重。日常生活主要靠我妈料理，还要时不时去医院检查、做各种治疗和理疗。
还好我妈有个车，她把我爸推到门口，把我爸扶进后座，再把轮椅折叠好放进后备箱，开车去医院。这已经让她非常满意，有好几次，她回顾当初带外婆去医院的情形，站在路边等出租车，人家一看她推个轮椅，马上就开走了。就算不开走，等她弄好上了车，也是一肚子不高兴摆在脸上，她真是看够了。
等到我爸恢复到可以扶着栏杆走路，我妈每天雷打不动地上下午带他去附近的公园里锻炼。除了这项日常工作，我妈周末还要送我的小侄子去学游泳学钢琴学英语。有时嫂子会突然打来电话，说小侄子忘了穿校服，或者忘了带什么课本，我妈也会丢下手中家务，驱车到我哥家取了送到学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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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我妈跟我说，这一上午她净开车了。嫂子出差了，我哥昨晚在外面应酬睡得晚，早晨要补觉，她把小侄子送到学校。小侄子说要吃某家的烧鸡，她跑到城市的另一端买了烧鸡，顺便又把菜买了。然后带着我爸去做理疗，做完再去把小侄子从学校接了送回家，我哥还睡着呢。
我知道我妈晚上也是睡不消停的，怕我爸跌倒，有点啥动静她就起身，帮我爸端茶倒水拿眼镜以及搀扶他上厕所等等，就觉得我妈这一上午也太辛苦。便说，我哥也真是，明知道他老婆出差，还要在外面喝酒。
我妈愣了一下，说，他们算不错的了。小孩出生就请保姆，也没让我出钱。这大院里你陈姨你张姨，哪个不是要么出人要么出钱，有的又出钱又出人儿媳妇还不高兴呢。人家都说你哥嫂算很孝顺了。
我再次意识到我犯了错误，我妈不是在跟我抱怨。她累是真的，快乐也是真的。在一个长期鼓吹女性牺牲奉献的环境里，她能够相对平静地接受落到她身上的各种事务。再说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又帮不了她。
只有在手握方向盘的这一刻
我妈还试着开上高速，一次居然载着我爸去省城看病，往返六百多公里。他们回来之后才告诉我的，我没法不感到后怕，但我妈却为解锁了新技能而大感兴奋，她说，明年她准备开车回家做清明，给外婆扫墓。
拗不过她，我陪她一起回了家乡。我爸坐副座，我坐后排，看着我妈手握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隔离栏杆和车辆不停从窗外闪过，我忽然感到，这个妈妈不同于往常，干练，果断，是一个在路上的人，而不是各种社会关系的组合。
生活的大多数时刻，她都处于被支配状态，母亲，丈夫，孩子，每个人似乎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她提要求，差遣她做各种事，只有在手握方向盘的这一刻，她才变成了一个支配者。能够调整速度，改变方向，开车可以让人获得哪怕是虚假的权力感，对于我妈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人，实在是太难得了。
所以，在接送了孩子空车返回的时刻，在去帮我爸买药帮孩子送东西买食物的那些时刻，对于我妈也许是一种享受，她终于可以想象，她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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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路上，我妈看到路边有卖鸡蛋的，摇下车窗问价钱，我清楚地看到旁边的老太太惊讶地张大了嘴。不难理解，在乡下，女人开车的不多，像我妈这个年纪开车的更是极少，这个技能赋予我妈光环。
后来，还有一次，我跟我妈去商场，交停车费时，收费的大叔问，大姐，你今年可有六十？我妈回答，我啊，七十一了！
我妈相对比她的同龄人显得年轻一点，但绝不至于看上去没有六十岁，大概，六十岁，是大叔所认为的，一个女人开车的极限了。
我妈说，她经常碰到这种情况。老有人对她惊呼，问她多大了。
听我妈这么说，我第一个感觉是，人啊，尤其是女人，一定要多学习，学习新技能也能让人减龄。
但随即，又感到悲哀，所有惊叹，皆是因为觉得车和老妇人无缘。她们没有钱，她们一直被要求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穿件像样衣服就叫做体面，在过去的绝大多数家庭里，要是有一辆车，一定是为男人买的。
我记得在物质还相对匮乏的年代，有不少男人为了买辆车七拼八凑，但女人不可以，女人最多期待男人开着车带她兜风。许多年前，我有个朋友对我说，你知道女孩子什么时候最有面子吗？就是等公交车时，一辆轿车在她面前停下来，说，小莉，上车！最好还是交通高峰期。
我当时听了，只是觉得这朋友有点虚荣，却没想过，为什么，女人只是坐车的那个？
无论如何，我妈以及更多的中国大妈能开车了，不管她们是踏上自己选择的路途，还是依然在为家庭奔忙，都算一个进步。
有天傍晚，我妈买回来的菜忘在车上了，我帮她去取。拿着钥匙，打开车门，后座上很凌乱，除了那包菜，还有小侄子的玩具，餐巾纸，装着X光片的塑料袋，轮椅的把手从后备箱里露出一角……我看了一会儿，觉得若是有画家，能把这些和前面的方向盘仪表盘一起画下来，一定是挺有意思的一副画。
又或者，拍成一部电影，一部关于中国大妈的公路片，这个大妈开着车，行驶在高速公路，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也曾“囿于昼夜、爱和厨房”，现在，她终于能奔赴山川湖海，若是能够深入地挖掘，细腻地展现，将飞扬与下坠都悉数展现，一定挺摇滚挺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