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被手机抛下的人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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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杜斌聊微信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看出他尽力想回得快一点儿,但我看到的总是一排被撤回的消息。“还是语音吧,”他说。杜斌是视障者,37岁,在西安开了家按摩店。他是个开朗且好学的人,喜欢聊天,更喜欢了解新闻时事,学习历史知识——对视障者来说,这比按摩难多了。世界一直向前发展,每天都有让人惊叹的新玩意儿,但一些人或许被落下,这是人们不常想到的事。
视障者靠听觉和触觉认识外界。世界是什么样的?这原先取决于收音机里放什么,现在取决于手机。于是,视障者的残缺也不仅仅是身体的残缺了,而是缺少了一部分世界。长久以来,杜斌觉得自己“被扔在一座孤岛上”。我想知道,视障者是如何与世界发生联系的,而手机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在与视障人士的聊天中,他们总习惯性地称自己为“少部分人”。但现实并非如此。在中国,有1300多万视障者,7000万读写障碍人士,65岁以上老年人超过1.3亿。在视障者中,有92%都在使用以视觉展示为主的智能手机。
在手机出现之前,他们的世界是不完整的。从杜斌记事起,收音机就是获取外界信息最重要的途径。他记得很清楚,早晚6点半是新闻,中午12点半有单田芳的评书。杜斌会把这些时间点空出来,听得专心致志,如饥似渴。
另一个重要的信息来源是家门口。小时候,每到饭点儿,街坊邻居各自端着大碗,聚在院子门口,边吃边扯闲天儿。话题的内容天南海北,包罗万象。从1945年的核弹爆炸聊到发生在本地的凶杀案,从福岛核电站事故扯到要不要买盐。每到这些时候,杜斌都会搬着小板凳凑过去,听大人们神侃。他迫切地想要了解自己生活的世界。
有时他也会参与讨论,内容当然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上世纪90年代,大家聊起赖昌星案,他从厦门远华足球队切入,针对赖昌星的个人能力和政商关系发表了一番高屋建瓴的评论。大人们没想到,这个视力不好的男孩儿说话竟然如此老成,纷纷夸赞他。这也可以理解,毕竟这是个听新闻联播长大的男孩儿,“会有一个比较高的维度”。
新闻听得多了,杜斌就梦想做一名新华社的新闻评论员。他为此付出了努力,初中,杜斌用盲文写过通讯和新闻评论,然后模仿外交部发言人的口吻朗读自己的作品。当然,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因为年龄小,所以敢于梦想更大的东西,也敢于把梦想告诉别人。但父亲听他讲这些,觉得“比异想天开还可笑”。
大多数时候,外面的世界离他很远。1994年,西安发生轰动全城的抢劫杀人案。凶手杀掉两名保安,盗光金库。这么大的案子,必然进入饭间联合国的议程。端着面条的大人们,将凶手描述地神乎其神,传说他来无影去无踪,见过他的人血会被抽干。人们得出结论,凶手必不可能是人,只能是吸血鬼。
不一会儿,面条吃干净了,议事章程也顺带结束。但杜斌陷入巨大的好奇,他不断追问见多识广的大人,希望能获得更多吸血鬼的消息。但一个视障孩子的问题通常不会得到答复,大人们随口敷衍两句。虽然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神,但听得出,语气不大耐烦,他就乖乖地不再打扰。杜斌形容那时的感受,“觉得自己这么封闭,好像被扔在一个孤岛上。”
他沉溺于想象,那个吸血鬼长着长长的头发,血红的眼睛和细长尖利的手指。此后多年,这个形象反复在他脑海中出现。他不知道那起凶案的真相,毕竟新闻与报纸摘要,一般不会关注吸血鬼的话题。
2002年,17岁的杜斌花200多块钱,买了台5手诺基亚。手机比板砖小一点儿,天线上缠着胶带,接打起步5毛4。从那时起,他开始经常跟朋友打电话,联系业务,甚至从西安跑到北京工作了一年多。也是给人做按摩。似乎所有视障者都在做按摩,不管当年是多么天马行空的小孩。
杜斌的第一台智能手机购于2015年,二手的华为手机,500块钱。在这之前,他听别人说微信这个东西说了好几年。他不以为然。
准确地说,让视障者接受一个新鲜玩意儿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总要比明眼人付出更多成本。视障者刘冲对自己的形容是,“不太喜欢探索一些东西,不爱折腾”。刘冲37岁,在北京做按摩师,双眼视力不到0.1,也就是比有光感稍微强一点。在手机读屏功能出现之前,他看不了,只能让视力好的帮忙读。
现在看来,智能手机改变了我们的世界,手机从通讯终端变成一块儿容纳一切的屏幕。吊诡的地方在于,对于视障者来说,每一次科技进步都会给他们带来新的困境。缠着胶带的诺基亚至少可以摸到数字键盘,但代表工业美学水准的智能机,就真的只是板砖一块了。在智能手机刚兴起的几年,视障者需要安装专门的读屏软件,下载,花一百多块钱买一串序列号,输入,才能让智能机在他们手里达到诺基亚的效果。
明眼人与手机的互动主要依赖眼睛。我们看到什么,然后点击什么。我们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花花绿绿的信息就在屏幕上顺流而下。而视障者失去了视力,意味着他们失去人类接受信息最重要、也是最高效的渠道。原本用视力锚定的内容,需要换成手触,双指滑动、三指滑动,为了避免误触,在点击某项内容时,要先锚定内容,再次点击才能展示全貌。类似我们使用电脑时,要鼠标左键点击两次才能打开文档。“所以每次找明眼人帮忙的时候,他们就很懵。”杜斌说。
随着手机功能的进步,APP的页面设计得越来越精致。在新闻类APP里,为了追求排版美观,编辑们经常把标题或导语压在图片上。而读屏功能是无法读图的。刘冲告诉我,他每次“看”图片,需要先手机截屏,然后把截屏图片放到另一个读图APP里,才有语音读出图片上的字。
据相关调查,有83%的视障者在操作手机、电脑时完全依赖读屏功能,14%的视障者用只有微弱视力的眼睛贴着手机屏幕,还要结合读屏。
一些手机产品逐渐开始关注视障群体。今年3月,腾讯新闻APP进行了又一次无障碍功能迭代,进一步适配了手机自带的读屏功能。消除了原先读屏无法识别的盲点,重新规划了读屏的顺序和节奏,使视障者能更快速流畅地获取信息。
子文是负责这次更新的产品策划,97年的女孩儿。一个产品经理的梦想永远是从0到1,做出一款完美的产品,吸引所有相关的用户。刚刚接到适配手机读屏功能的任务时,她有些小小的疑虑:在我们的理解中,手机自带的功能往往是基础的,甚至称得上简陋,想想看,“大家用系统自带的浏览器都比较少”。那么,为什么不给视障者专门做一款APP,而是让他们使用系统读屏呢?后来,在与用户的沟通中,她明白,对视障者来说,一款新的APP意味着大量新增的学习成本,这是明眼人难以想象的。
从明眼人的世界进入视障者的世界并不容易。因为要确保读屏功能适配不同的系统和手机品牌,子文在试验过自己的苹果手机后,还借来同事的安卓手机尝试。但复杂的操作让她用起来磕磕绊绊,消息不知道怎么回,电话不知道怎么接,甚至担心把同事手机用废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无障碍功能的迭代,是在对冲手机功能快速发展对视障者的影响。比如刘冲提到的,新闻APP无法读图,子文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在这次读屏功能适配中,她把压在图片或视频里的文字拿下来。虽然目前的技术水平还没法让手机讲出图片里的故事,但至少视障者不会再错失标题了。手机的无障碍功能在不断完善,但从视障者的使用感受上讲,并不一定更方便。因为手机功能越来越多,而无障碍设施很难跟上发展的速度。
几位视障者都提到让他们头疼的人脸识别。这当然是一项先进的技术,我们可以夸赞它的方便、安全——如果手机镜头前只有明眼人的话。人脸识别需要你依照指示,点头、摇头,或者眨眨眼睛。提示文字写在屏幕上。对刘冲来说,如果想要看清文字,就要把脸贴在屏幕上。如果把脸贴在屏幕上,他的脸就没法被摄像头识别。面对手机时,他总会陷入这样的两难境地。所以每次人脸识别,他只能拿出用了九年的老款荣耀手机登录账号,因为只有那台手机的系统可以语音提示。
“其实我们的要求不高,比如说你手摸到哪儿它读哪儿就行了。”刘冲说。但现实是,一些无障碍功能的更新速度追不上APP本身的迭代。刘冲关心财经领域,前几年还买了点理财产品小试牛刀。他手机为数不多的APP里就有一款财经新闻产品。原先手机读屏功能能够朗读这款APP的内容,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连标题都读不明白”。
子文告诉我,每一次产品的布局、功能改变,都会影响读屏对APP内容的识别。以往,产品经理通过走查APP,确定更新的内容是否与无障碍功能适配,再做进一步修改——其中的时间差必然带来滞后。但腾讯新闻的这次迭代中,一个重要但不易察觉的改动是,产品与研发部门会在每次更新时,就将无障碍适配做好,给视障者稳定的使用体验。
我联系到韦果,她是腾讯新闻的产品策划,经历了对于无障碍功能的数次迭代。腾讯新闻的无障碍项目开始于2016年,当时依据视障人士的需求,调整了移动腾讯网的页面结构和阅读场景。简单来说,像“体育”“娱乐”这样的模块被语音区分,视障者可以清楚地了解自己位于网页的哪个板块;以往一些不被读出的图片,也增加了语音解释。
2021年初,团队进一步优化了产品,引入无障碍浏览插件,又另外做出一款腾讯新闻关怀版,专门面向残障人士和有需求的老年人。
最初,产品经理们并不能完全感知到视障者们的需求,其中有超出明眼人想象的部分。韦果曾向视障朋友张言求助,张言是是一位按摩师,两人因按摩相识。张言天生弱视,手机要贴在脸前才能看清字。他的需求就是,字要大,越大越好,正因此他更喜欢用三星手机,因为三星的字体可以调到比其它手机都大。
当然,人们很少意识到,视障者不止需要最基础的功能。张言告诉韦果,大部分APP的读屏语速都太慢了。不要怀疑视障者耳朵的灵敏程度。张言提到那些耳朵好的人,“可以用5倍速,10倍速来听。”
对于杜斌来说,成为新闻评论员的梦想没有消失过。他总有自己想说的话,想把自己理解中的世界展示给更多人看。买菜的时候想跟人聊两句,想想不太合适,“人家(可能)不爱听,还要给别人卖菜”。有时候听到俄乌冲突的消息,“我其实挺想评论的,”杜斌说。尤其是听到新闻下方读者的评论,他有不同的看法,但因为没摸索到评论入口,所以“一直也没有实现评论的愿望”。在这次腾讯新闻APP的更新,还将“视障”用户的概念延伸到了“障碍”用户。或许你正在拥挤的地铁上,想看点儿什么东西,却发现手都抬不起来;你的眼镜丢了,或者熬夜工作太晚以至于眼睛干涩。这种时候,无障碍功能就会发挥它的作用。
简单来说,每个人都会有“视障”的时候,所谓的视障人士并非我们想象中遥远的他者。子文的母亲高度近视,出于眼部健康的考虑,医生无法用镜片给她一个完全清晰的世界。对着手机看一会儿,眼睛就会酸痛。每当母亲猛地眨眼时,她就知道她眼睛又不舒服了。而她的姥姥,因为年纪大了,老花眼加白内障,更依赖听觉。这是发生在她身边的事,也可能会发生在所有人身上,毕竟,“谁能保证我们老年的时候不花眼呢?”
说到底,当我们讨论无障碍功能的时候,唯一需要理解的是,我们与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敬畏心,来自于我们永远不要把自己当成绝对的强势者和绝对的主流。”子文说。
前段时间,杜斌无意中在新闻APP上刷到一条消息,讲的就是当年轰动西安的宾馆谋杀案。杜斌立刻打开细听,他想搞明白这桩困扰自己几十年的悬案到底怎么回事。但听完之后,他大失所望。案件的真相是,有个笨贼去宾馆金库抢劫,试图用刀砍开金库大门,未果,后来砸烂了玻璃劫走财物。“智商很低的,”杜斌评价。凶手抢到的金银首饰无处销赃,只能到处打听求收购。结果没过两天就被警察抓住了。
故事里没有气功,没有飞天遁地,更没有什么吸血鬼。这是早就可以想见的事。但对杜斌来说,案件的真相或许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追在别人屁股后面,听或许发生了很久的“新鲜事”了。“他们(那些视觉清晰的大人)也不是什么都知道。”杜斌说。手机的机器声切换到下一条新闻。三十年过去了,他意识到,“孤岛”从来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 韦果、子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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