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一个锡达玛咖啡产区普通农妇的普通一天 | IIAS《田野日誌》第5期

江源 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
2024-09-03


作者介绍:
江源,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研究国家为埃塞俄比亚,主要研究方向为经济人类学。


清晨五点,费拉的母亲准时醒来。尽管竹编的房子没有窗户,外面熹微的第一缕晨光无法透进来,屋里也没有任何计时的工具,但她似乎依然准确地知道清晨已经降临。由于海拔超过两千米,东非高原埃塞俄比亚中部锡达玛州的耶加拉姆(Yirga Alem)的清晨有些冷。费拉的母亲将睡觉时盖着的薄毯子在身上裹紧,然后起身打开房门,将屋内与一家人一起过夜的一头牛和两只鸡放出屋外。


费拉家居住的是锡达玛及其周围地区特有的圆顶竹房,房间没有窗户。白天的时候,光线只能透过窄小的门洞透进房间,这让房间内显得异常昏暗。室内大约有二十几平米的面积,分成了三个功能区域。正对着门的是黄泥垒成的灶台,这是费拉的母亲为全家烹饪食物和制作咖啡的地方。灶台后面放着一张木制的圆凳,一天里有很大的一部分时间,费拉的母亲都坐在这张圆凳上劳作。圆凳是一个凹陷的球形,坐上去很舒服。在埃塞的乡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圆凳是为久坐烹饪的妇女特制的,凹陷的球形凳面可以包裹骨盆,有利于生产和产后恢复。灶台的左边区域被竹排隔开,那是费拉家养的牛和鸡过夜的地方。对于埃塞南部的大部分普通农民来说,牲畜也是重要的家庭成员,与家里其他的成员一起在竹屋的庇护下度过寒冷的夜晚。灶台的右边则被巨大的竹制床架占满,这是一家人睡觉的地方。

 

图1 埃塞俄比亚锡达玛地区的圆形竹屋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天已微亮,费拉的母亲把门支起来,从屋内拿出一把刮刀,以及一个用一整节粗竹劈成的长条形状竹碟,带着这些东西走到屋后。屋后种着全家人的口粮——十几棵ቆጮ(阿比西尼亚象腿蕉)。阿比西尼亚象腿蕉是埃塞俄比亚南部地区的主要粮食作物,约两米高,形似芭蕉。费拉的母亲扯下一片蕉叶铺在地上,将竹碟斜撑在一棵已经割开根茎外皮,露出米白色内部物质的象腿蕉上,然后开始用刮刀一点点刮取象腿蕉的根茎。米白色状似土豆泥的淀粉物质渐渐在竹碟上堆了起来,她用蕉叶将竹碟包起来,返回屋里开始生火做饭。太阳已经开始露头,费拉和三个弟弟妹妹在屋前的空地上玩耍。非斋月的日子一家人一般会吃三顿饭,早餐是母亲用刚刚刮下来的象腿蕉根茎做成的粘稠的糊糊,母亲在糊糊里混入黄油,吃起来有油脂的香气。费拉家养的牛不是奶牛,黄油和牛奶都是母亲去镇上买回来的。费拉家离镇上不算远,步行大约40分钟。

 

图2 屋前玩耍的孩童与屋内生火做饭的妇女

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早饭后费拉的弟弟妹妹们都去了学校,母亲和费拉一起出门劈捡柴火。现在正值咖啡樱桃成熟的季节,费拉和母亲随身带着一个大矿泉水瓶子改装的小桶,在劈捡柴火的路上看到了樱桃成熟的野咖啡树,她们会停下来,把咖啡樱桃摘下来放在小桶里。从山上兜了一圈下来日头已近正午,费拉和母亲满载而归,她们把柴火在屋内灶台边码好,并把摘来的咖啡樱桃晒在屋后的象腿蕉旁边。弟弟妹妹陆续从学校回来,母亲开始生火做午饭。午饭除了粘稠的象腿蕉糊糊之外,还有一块长方形、很硬、状似豆腐干的主食。这也是由象腿蕉的根茎制成,经过了两至三周的发酵后放在火上烤干,制作一次可以存放几个月,费拉的母亲将他们整整齐齐的码在竹制的床架下面。


午餐后母亲会给全家人煮咖啡喝。用来煮饭的球形铁锅被从灶上取下来收好,换上一个平底的小铁锅,炒咖啡豆的香气很快就弥散在整间屋里。当咖啡豆爆开的哔剥声第二次响起的时候,费拉的母亲神情满意地将平底锅从火上移开,送到每个人的面前让大家享受咖啡豆散发出的令人愉悦的焦香。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咖啡豆在每个人的面前走过一圈之后被放进一个石舂,母亲用一个圆头的木棒将炒好的咖啡豆捣碎,倒入陶制的咖啡壶中,加水开始煮咖啡。


喝过了咖啡的午后是费拉的母亲最闲适快乐的时光。费拉和母亲坐在屋门口的空地上愉快地聊着天,费拉在给母亲讲离家在外的见闻——费拉十五岁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家,辗转了很多地方,先是在阿瓦萨(Hawassa)的一户人家做保姆,后来又来到亚的斯亚贝巴(Addis Ababa),依然在做保姆。


不过母女二人的独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有两个附近住户的女主人走来加入了她们。聊了一会儿之后女人们决定一起去镇上,她们一边大声聊着天,一边互相推搡着离开了家。


费拉的弟弟妹妹们下午放学很早,他们回家的时候母亲和姐姐还没有从镇上回来,孩子们一边嬉笑打闹着,一边赶着自家的牛向山上溜达吃草去了。


费拉和母亲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也许是因为见到久未归家的大女儿,费拉的母亲今天格外高兴。她从镇上买回了新鲜的蔬菜和水果,一只手上还拎着两瓶啤酒。费拉和大妹妹一起帮母亲在屋前的空地上用石头和柴火支起小灶,母亲把买来的蔬菜煮熟,又用碾碎的鹰嘴豆粉煮了汤,配上烤干的ቆጮ。在月光和火光中,一家人享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费拉的弟弟妹妹格外兴奋地分享着一个母亲从镇上买回来的木瓜,费拉和母亲则一起喝着啤酒。太阳落山之后气温明显降了下来,木柴点起的火尚未熄灭,费拉用自己的手机放起了音乐,一家人在火光旁的空地上边唱边跳,直到夜深火也熄灭了,才恋恋不舍地进屋。


母亲检查了已经赶回屋里的牛和鸡,小心翼翼地将屋门关好,和孩子们一起爬上竹床睡觉。


我借住在费拉家进行田野调研的时候,正值锡达玛地区的咖啡樱桃采摘季节。费拉的父亲不住在家里,去了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大咖啡农场帮农场主采摘咖啡樱桃。每个咖啡产区咖啡樱桃的采摘季会持续三到六周,这期间农场主会为采摘工提供住处和简单的餐食。今年采一公斤的咖啡樱桃可以获得六到十比尔(不到一块人民币)的报酬,一个壮劳力一天采摘30公斤左右的咖啡樱桃可以赚到两百比尔左右。

 

图3 在大农场采摘咖啡樱桃的帮工们

图片来源:作者拍


采摘季结束后的两个月里,费拉的母亲也可以在合作社或者大咖啡农场找到另一份工作——分拣咖啡豆,从事这份工作每日也能获得两百比尔左右的酬劳。母亲出去工作的短暂日子里,费拉十三岁的大妹妹会承担起一部分母亲的职责:照顾弟弟妹妹并为家人做一日三餐。

 

图4 正在分拣咖啡豆的锡达玛妇女图片来源:作者拍摄

在这次应我的要求带我回家之前,费拉已经将近四年时间没有回过家了。上次回家的时候,费拉带着父亲去镇上的银行开了一个账户。打工赚到的钱如果有富余的,费拉会存在父亲的这个账户上。费拉家里只有一部手机,而因为家里没有通电和网络,这部手机也并不常开着。现在是咖啡樱桃的采摘季,费拉的父亲带着手机在大农场里帮忙采摘,因此有了更多与费拉联系的机会。


七年前,十五岁的费拉经由同学的亲戚介绍来到阿瓦萨的一户人家做保姆的时候,埃塞还处在经济两位数高速发展的时期。阿瓦萨作为埃塞南部新兴发展起来的工业和旅游城市,基础设施快速完善,埃塞很多新富阶层的家庭在这里定居或置业。费拉说,早上出门买菜,午后休息的时间和相熟的小姐妹一起来到教堂祈祷和聊天,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是“新鲜又美好”的。


2020年开始新冠疫情爆发,埃塞随后陷入了两年多的内战动荡。西方市场的制裁导致出口受挫和外汇短缺,债务违约又为融资前景蒙上了一层阴影。两年内近三倍的严重通胀使得埃塞的中产阶级一夕之间几乎全部返贫,再没有雇佣保姆的经济能力。被辞退之后的近两年时间里,费拉打过各式各样的短工勉强维持着生计,直到最近才又在朋友的介绍下在亚的斯亚贝巴找到一份住家保姆的工作。


仿佛就像罗安清在《末日松茸》的序言里所写到的那样:“经济发展不再是发展或乐观的源泉,我们的任何工作都可能随着下一次经济危机而消失。”在经济下行、失业率高企的社会里,我们只能看到缺乏稳定前景的生活。在费拉的记忆里,从自己记事开始,母亲的生活就是这样,日复一日没有发生过任何的变化。费拉说,记忆中从没听母亲抱怨过无聊或是辛苦,她觉得母亲大约大多数时候都是开心的。


而费拉所从事的住家保姆是几乎全年无休的工作,七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做错事被雇主责骂的时候,费拉会去教堂偷偷哭泣。但她依然觉得这是最好的工作,因为起码可以不为晚上要住在哪里而发愁。对于费拉来说,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时候就会失去这份工作的恐惧和焦虑才更难排解。


但即便如此,费拉也从没有想过回到家里去,过像母亲一样的生活。



责任编辑:王霆懿


*注意事项:

本公众号所有内容,未经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书面许可,任何人不得引用、复制、转载、摘编或以其他任何方式非法使用。对于有上述行为者,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将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