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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录02:他做了一世盗墓贼,自己死后却没有坟头 | 人间FM

马鹏波 人间FM 2019-04-05

图 / Wendy Scofie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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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翻出的厚度惊人的黄土,骚弄着当地村民们蠢蠢欲动的心,乡里涉足盗墓的人多起来。连小孩也跟着学会了找熟土、用洛阳铲。

几个月前,父亲打来电话,开口即言:“谭先生没了!”

“啥时候的事?”消息入耳,我心里一震。

“前天夜里,抽旱烟引燃了褥子,屋里没留人,把自个儿给火葬了!”父亲说。

“葬在了哪儿?”

“葬啥呀,烧了个精光,连骨灰都没有。”

“也好,挖了半辈子墓,谭先生也不缺那一块坟头。”父亲在电话那头自言。

父亲口中的死者谭先生是我的一位同乡,出生于六十年代,生前富足殷实,死后家无余财,做了半辈子盗墓贼,没有骨灰,没有坟头,只留下一身捉摸不透的传闻。

谭先生祖上是豫西人,1958年河南闹饥荒,顺着渭河北岸一路逃荒到了我们这个地方。

据说谭先生的父亲上过几年私塾,读过几本老书,打得一手好算盘,还能写一笔好字,在村里当了几年老师,后为生计所迫,转行做了牲口贩子,栉风沐雨几载,攒够了一份可观的家业。

1966年运动来袭,谭先生的父亲被冠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挣来的家业也就理所当然地全部上交给了国家。自此,谭先生的父亲打消了贩牲口的心思。白面书生下地,躬耕农亩,早请示晚汇报,踏踏实实做回了凭工分吃饭的农民。

谭先生是家里独子,在运动最疯狂的年代里出生,为接续祖宗文脉,运动一结束,谭先生的父亲就立即将谭先生送进了乡里最早成立的小学。谭先生也成了那一代人里最早进入学校读书的孩子之一。

至于谭先生的父亲,肚子里装得那几本“四旧”老书,俨然已不足以让其在乡里小学重新获得一席职位,加之包产到户后,日子过得更加拮据,只能重操旧业,继续贩卖牲口。

谭先生虽比同龄人进学校早,但是十年运动后心早就跑野了,书本念得一团糟。老先生却不甘心,虽向来性格温和,对儿子读书这事却始终笃信“棍棒底下出才子”,他将儿子捆绑结实,吊在屋里大梁上,油盐不沾牙口,用麻绳抽打教训,决心要将“朽木”变“良木”。可谭先生却横竖没有半点长进,让其父颇为恼怒。

书虽读得不好,但谭先生干活却十分机灵,干农活、算账本样样在行。在勉强能算清楚一笔糊涂账之后,便跟着父亲做起了贩卖牲口生意。进入生意场,谭先生如鱼得水,连牲口贩子都夸他精明能干,是块干大事的料。可谭老先生从不为所动,坚持认为儿子应该是胸前别着一管钢笔的文化人,弥留之际还痛恨儿子不争气,在给儿子娶了一房媳妇后,谭老先生再三嘱咐家人:不要将儿子的名字刻上自己的墓碑。就此闭了眼。

父亲去世后,谭先生在生意场做得也不顺利。儿子出生第二年,一种怪病开始在乡下蔓延,牲口连续几天不吃草料,接着口吐白沫子,只得被一批又一批拉到河道里填上石灰埋掉。牲口暂时不能贩了,但一家人总得吃饭。

过去做生意时,他跟各种行当都打过交道,认识不少三教九流,曾从古董商人那里听闻过许多关于文物的事情,对这条道上的文物出处和行情都略知一二。古董商人是个文物贩子,常年假扮成粮食贩子在这一带走动。说是粮食贩子,其实他们的真实身份是盗墓贼,这些,谭先生自然也明白。

古董商人中间有位风水先生,和谭先生的父亲生前私交甚好,颇有几分学问。谭先生想借父亲的几许薄面入伙盗墓,未曾登门,便被风水先生婉言相却。盗墓终归是个见不得光的行当,大风浊浪中同乘一叶小舟,多一人、少一人,都是关乎身家性命的紧要之事,谭先生懂这个道理。

风水先生好抽一口土烟,谭先生托人从甘肃带回来不少,登门全部奉送。老先生明白其心思,碍于情面,同意带他跟队伍出几趟活,但有言在先,只许他放风探路,不得下墓探冢。

谭先生有心,风水先生好言,一来二去,虽然没有下墓,这个行当的本事也学到手不少。一家人总要吃饭。于是他铁定心思,决定盗墓。

涉足盗墓,谭先生便过起了昼伏夜出的生活。

凭借着偷学来的经验,加上从河南牛贩子手里辗转买回来的洛阳铲,谭先生开始近半个月的摸黑踩点。在塬上转悠了半个月后,将点定在了北山。民间挑选墓地,历来讲究靠山临水,而北山面朝大河,新坟旧冢密密匝匝,是块众人眼里的福地,他把扎杆留在地里,做上记号,开始琢磨着动手的日子。

盗墓人手要多。当年风水先生手下有六个人,两人负责打洞,一人运土,一人挖,而盗洞直径不到半米,仅可容纳一人上下,刨土的活最累,隔一刻钟就得换人。洞口上要守三个人,两个人往上提土,一个人负责接应。谭先生凑不齐这么些人,只能喊上村里另外两个和他一起贩牲口的伙计,三个人合力准备出第一次活儿。

行动当天,谭先生睡至午夜,喝了一壶浓茶,背起工具和同伴在约定的地点碰头。

三人个人,只有谭先生真正目睹过盗墓,开挖打盗洞的活自然落在他肩上。他从小跟土地打交道,臂力了得,趁着月光,抓起短柄铁锹开挖,三人轮流作业,虽说速度奇慢,但也顺利打到了熟土层。

初次下墓,一切倒也顺利,能摸到几件玩意儿上来,就算是顶好的兆头。行有行规,盗墓行当也有自家规矩,挖出来的土得回填,挖出来的骨殖也得重新埋进去。一方实土挖出来得有三四方虚土,数米深的盗洞挖出来的土也得堆一座小山。谭先生填土谨慎,他深知虚土填不好,来年灌溉时就得出大麻烦,到时候地里裂开一条大口子,水往下灌,挡都挡不住。

谭先生第一次盗墓究竟得了多少宝贝无人知晓,但后来听村人盛传其第一次收获颇丰,从此走上了盗墓之路。

乡里人对他所干的“事业”也逐渐心知肚明,都悄悄在背后骂:“刨人祖坟,迟早断子绝孙”。有一次,村里一个女人因井水流过自家地里,突然陷下去时,站在村口扯开嗓子大骂:“挨皮条的,在俺家地里刨你先人么!”耳闻咒骂,谭先生静默不言,背上铁锹,摸黑给人把裂开的口子重新堵上。

谭先生知道,盗亦有道。

盗墓者干的是见不得光的营生,从死人身上敛财,不免也会搭进去几条无辜性命。按规矩,盗墓时一个人在下面挖,一个人在地上接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值钱东西送到地上,有心狠手辣者见钱眼开,便立马回填虚土,把底下的同伴生生活埋。

谭先生在村里的口碑尚好,盗墓“生意”虽一直不温不火,未盗出过特别值钱的宝贝,但也未遭遇过同伴的毒手。可那次销货时遭遇的一次“黑吃黑”,却让他在监狱走了一遭。

那一年是个多雨之秋,谭家的旧井踏掉了一半,要挖一口新井。破土这天,出于职业习惯,谭先生用扎杆象征性往下钻了几米,提上来时却意外发现熟土层。他当即傻眼,借故支开众人。

晚上,他叫上同伙开始紧锣密鼓地挖起来,据传这是谭先生盗墓生涯中,收获最为可观的一次行动。村人至今还在猜测谭先生那次盗墓,有人说他盗的是一座大墓,也有人说他盗的不是墓,是谭家祖上当年埋在房屋下的家产……

挖出来后,谭先生联系到当年带他出活的风水先生欲销货。老先生一口价给的颇为可观,按照规矩,交货地点由买家来定。为避风头,老先生把交货地点选在了去往华亭路上的铁匠铺子。谭先生套上马车,装满一车粮食。

他很信任老先生,交货时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谨慎,直接将马车赶进了铁匠铺子后院。多年未见,老先生更老了,他的队伍更加壮大,配备了面包车,不再抽土烟,而是吸了外面的洋烟。验完货,老先生改口只付当初一半的价钱,另一半打张欠条,待日后一齐补全。

谭先生深知开欠条就是给一张空头支票。他转身要走,不料被人一脚踹到墙角。老先生和他的伙计们并不客气,把埋在粮食里的货卷进车里,只留下半车粮食和未曾谈拢的一半价钱。

老先生大约还不算全“黑”,临走留下一半,算是记着当年那份交情。谭先生愤慨,但又无计可施。规矩还和往常一样,他自己拿销赃的大份,其他两个同伙平分余下部分。

事后第四天,警车开进了谭先生家的院子。谭先生一碗面还未吃完,就被戴上手铐,直接塞进警车。他被人举报,罚了五千元,剃成光头,在拘留所一连住了三个月。

究竟是谁举报的谭先生?有人说是和他一起干活的另两人的媳妇,当初谭先生交货回来,价钱无端减少一半,她们一口咬定是谭先生独吞了另外一半;也有人传言是当日围观的泥水匠。

谭先生在村里井房讲他这些前尘往事时,已经快五十岁了。

那时我十一、二岁,和一帮小伙伴整天在村里跑,偷桃摸瓜,上树打架,享受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谭先生的独子比我大三岁,长到十岁时不幸夭亡。他一个人在土崖下面睡觉,被掉下来的土方砸中了脑袋,等被村人从土堆里挖出来,鼻子嘴里塞满了泥土,像被煮沸的稀泥,未等送到医院便没了呼吸。

村里的女人们私底下窃语,说这是刨人祖坟,小鬼算账来了。丧子之痛如晴天霹雳,打倒了谭先生,也让谭家院落徒增了几分凄凉。谭先生把儿子葬在父亲脚下,入葬的那个下午,待众人散尽后,他独立新坟旧冢之间,泪眼婆娑,凝望脚下那片土地,给自己预备着最后的归宿。

新世纪来临,伴随大型机械的轰鸣声,那些寂寞千年的文物不断出土,经时光历练后身价飙升。被翻出的厚度惊人的黄土,骚弄着当地村民们蠢蠢欲动的心,乡里涉足盗墓的人多起来。连小孩也跟着学会了找熟土、用洛阳铲。

村里兴建砖场,推土机将土崖一块块劈开,孩子们跟在后面找暴露出来的黑土,有人找到了铜罐,有人挖到了铜钱,有人摸到了骷髅,还有人从骷髅里掏出了玉。

谭先生在儿子死后,再也没有干过这行当。但孩子们挖到铜钱陶罐,都会拿到他那里瞧一瞧,他经见的多,对着一枚铜钱,能讲出许多有趣的故事。

乡间骤然兴起的盗墓之风惊动了一干专家,考古队很快驻进了村子,把一片片土崖用隔离带严密包围,考古队驻扎两个月之后就匆忙离开,随后又有另外一帮人风尘仆仆赶来,这次,他们带来的还有一块刻字的石碑。村里泥水匠帮忙给砌了一个底座——原来此地乃春秋时的秦国宫殿,如今成了文物保护区。

村里的粮食可以继续耕种,但深度不能超过一米。县里派专人管理,重点打击盗墓活动。

对立碑之事,谭先生不曾谈论,对盗墓的后生也未曾传言一二。丧子之痛磨光了他年轻时的锐气,晚年丧偶则彻底使他沦为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独自守着一房院落过活。

前半生辛苦积攒的财物,本足以保他风风光光入土为安。然而2012年,他被突如其来的脑溢血击倒,卧床数月,勉强捡回来半条命,半身瘫痪,行动不便,极少出门,直到被一管旱烟结束一生。

一世盗墓,谭先生却没能为自己备下一座坟头。

编辑:周奕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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