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大美而莫言,古今无丑石可平凹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爱派的 Author 徐佶周
文学的第一个层次是诉苦(比如杜甫),第二个层次是玩乐(比如李白),第三个层次是追求意义(比如当下最前沿的世界文学)。
以此论,莫言作品,尤其小说,因其巨大的个人勇气和责任担当,率洋洋上千万方块字实现诺贝尔文学首斩,远赴斯德哥尔摩再讲《三个故事》,强调大家都哭时要允许有人不哭,但他的作品仍属诉苦文学。
贾平凹浸淫古书愈久,深得中国文学语言精髓,习得文言、白话、口语无缝切换的个性语言,古雅拙朴,已臻化境。行文中,亦多见老庄遗韵在现代生活中的回响。这使得中国古老哲学在文化沙漠里未成绝响,贾平凹因此稳坐文学的第二层,得陇望蜀,甚至一而再地撩拨到了文学的第三层。
但贾平凹新书《山本》是没有令人称奇的,这并不怪他。我已经更多地理解了他的技巧,也看到了他着力的痕迹,忽然对他的魔术失去了神秘。
君特-格拉斯说我们必须加倍努力,行文才会显得一蹴而就。这句被演化为日常鸡汤的文学理论,自有它的普适性——你看我文笔如此流畅,哪里知道我盯着屏幕已经改了几百行?
当然,这只是技法层面的讨论。有人认为贾平凹既然官拜处级部级,尤其又拨冗吐哺,缕缕出席活动,人们称他是当代文学的“西毒”。虽不及南帝余秋雨如明星那般圈粉争宠,也不如北丐王朔一样影视双栖,却仍是入世极深的范例。
论到作品的圆整性,以及用上面三个层次来讨论的文学,贾平凹作品的最高成就当然是《废都》。也许它将不出意料地成为贾平凹创作中空前绝后的大作。而且,也恰是这部作品,让我肯定了贾平凹身上作为知识分子的风骨,和作家的社会责任。
《废都》提前二十年预言了知识分子的集体沦陷,以及对于出走南方的渴望,但出走失败,自己倒在火车站的长椅上。知识分子内心的苦闷与隐喻,用放旷不羁的世俗生活进行了掩盖,用性进行了宣泄,但庄之蝶往往会在深夜里爬上古城墙上吹埙,埙声如鬼哭。
小说对当代知识分子的处境和流变,以及虚无的归止,都有着深刻洞见,以及大胆揭示。于是作品一出版就惹争议,贾平凹也遭到了社会各界的猛烈攻击和批判,直至借口性描写封杀《废都》,十七年后才得以再次公开出版。
然而贾平凹内心里极为在意和遗憾不已的是,他没有如当代文学版图的东邪莫言一样,斩获国际巨奖。人各有命,命运是神奇的,天命反过来说,也许是人或者事物本身属性的一种演绎。在技术层面,贾平凹有着他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中国味道”,东方独有的文学审美和哲学意味,使得他的小说难以翻译和削趾适屦地迎合西方评委的口味,而更多的还是书写的责任与勇气。
与贾平凹从《满月儿》、《丑石》开始的对真善美的追求,和对哲学的追问不同,莫言的小说汪洋恣肆,泥沙俱下,却又往往忍辱不辩,而是以完全野生的故事,关注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他们最基本的需求:性和饥饿。
在转基因技术和激素饲料空前泛滥的今天,或可同意这样的说法:在各种求而不得的世俗欲望中,唯有食欲的实现是最轻易的。性亦如此。性观念的空前解放,以及约会软件在算法上的进步,已经为性的满足提供了无以复加的自由和饱和度。
莫言之笔,粗如素描铅笔,狂扫乱涂,写着北方农村里最土的那些事情,比如吃饭和做爱的题材,但他的技术却是最洋气的、最西方的。莫言师承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甚至更为古老的拉伯雷和斯威夫特,元气淋漓,甚至癫狂。每每行文,如语言的狂欢,色彩的盛宴,泥沙俱下狂风暴雨,有如野马尘埃,以息相吹。
但并不是说他笔下就没有现代人们意识里习惯了的那种“美文”,莫言也有一些精美绝伦的短篇小说,我自己都多次手抄过他的《枯河》和《老枪》。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来,地平线下还残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紫云。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村子里朦胧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狗不叫,猫不叫,鹅鸭全是哑巴。月亮升着,太阳落着,星光熄灭着的时候,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一钻出柴门,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漂浮起来。 (莫言《枯河》)
莫言最伟大的文学成就不是搜刮枯肠,营字造句。他发现了人类的一些秘密,并且揭示了这些秘密在人类生存中,人们如何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这是古老土地上,每个身处其中互相磨损,却又竭力维护千年不改的风俗。
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说:“莫言是个诗人,他撕下了程式化的宣传海报,让个人在芸芸众生中凸显而出。莫言用讥讽和嘲弄的手法向历史及其谎言、向政治虚伪和被剥夺后的贫瘠发起攻击。他用戏弄和不加掩饰的快感,揭露了人类生活的最黑暗方面,在不经意间找到了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形象。”
这是他为这个民族的文学做的事情。而如今,高密东北乡的民间故事和历史,一直如大河往前流动不息,那个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的地方,那里驴子和猪的叫嚣,已经淹没了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