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万医代溃逃:一场持续二十年的黑色交易
原创首发 | 金角财经
作者 | 马妍睿
自从“带金销售”被明令禁止后,王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卖药了。
他不太懂医学知识,也不懂生物技术,但凭借着“高情商、会拉关系”就在这个行业里顺风顺水了十多年。
而如今,红包送不出去,药由政府统一采购,王兴的生意,停了。
在王兴身后,还有近三百万名医药代表,正在黯然退场。
过去二十年间,医代们都依靠着“给红包、走业务”的手段获取业务上顺利和财富上的成功。但当贿赂这条路被一刀斩断,百万医代们,无路可逃。
然而,这些习惯“吃黑钱”的医代们,背后隐匿的,是一场持续了二十年的、蔓延至各个环节的大型腐败。
贿赂成为常态
跑业务的第一天,王兴亲眼看见师傅把装着厚厚人民币的信封塞进医生兜里。
师傅告诉他,这叫“行里的规矩”。
十年后,王兴彻底接受了这套逻辑:“这个行业里,谁敢说自己从来没有玩过贿赂这一套?”
贿赂医生,是每位医药代表的必修课。有人行贿就会有人受贿,在你来我往之中,医疗系统陷入腐败的泥潭。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四川省阿坝州人民医院原院长谷运麒,他一个人就接收了1370万元回扣。这一案件中,从院长到检验科、药剂科主任,再到普通医务人员都不干净,仅主动上交违规受贿所得的,就有173人。
腐败由点及面,癌细胞一样不断扩散。
仅仅2021上半年,已经有至少32家知名三甲医院的原院长、副院长因受贿遭到查处和判刑。
而医代、医院和医生之外,往上走,被称为“天下第一司”的发改委价格司,也有六位曾经管理过药价的司长、副司长因收受贿赂被带走调查。最夸张的时候,四十天内,三名负责人都因贿赂问题被调查。
王兴说,这种现象很常见,在医代这个行业里,给医院方面好处是必然之举。他已经对此变得坦然。“这不是简单的个别人的道德问题,根源是你不这么做,你就没法干这个行业。”
第一次给红包的时候,他也挣扎过,但最终还是把红包递到了对方手里,“没办法。国内药企都是用这种人海战术的推广模式,我们的底薪都很低,但是提成很高。所以没办法,都需要挣钱。”
问题出在哪里?
追溯药品从生产商流向医院临床的过程,就会发现:每一个流程,都在为贿赂制造空间。
用王兴的话说,医药代表,“本来应该是一座桥梁,是连接药品生产商和医院病人之间的桥梁。”药品,生产出来后往往需要经过医药代表才能到达病人使用。
而国内的药品,绝大多数以生产仿制药和中成药为主,这两类药不仅是市场主要产品,也是审批过程中最容易发生贿赂的品类。这些药,在临床使用中占据了接近70%的比例。
甚至会有混熟的医生跟王兴戏言;“那些中药针剂,各种营养心肌细胞、增强免疫力的辅助用药,基本上就是为了回扣而生的。”大部分医代销售的,就是这类药物。
究其原因,进口自国外的药物大多为自主研发,且疗效普遍得到临床印证,因此多数医院愿意直接进货,竞争压力不算太大。
但这类药物的生产成本较高,据王兴介绍,进口药物“普遍需要10-15年的研发周期,在进入市场前药品研发可能需要筛选数万个可能的化合物,花费上亿美元才能研制成功一款药是常态。”
高成本,意味着高价格。因此研发成本低、价格更低的仿制药和中成药看起来像是更合适的选择。
“毕竟这两类药的研发难度小很多,因此成本相对有优势,就算你在经销商、医院这里都拿回扣分成,能赚的也不少。”
这些仿制药、中成药相对进口药来说,缺乏自主研发能力作为背书,因此天然缺乏竞争力。这些药想要进入市场,在审批环节,就需要一些“暗箱操作”。
举个例子,2004年,药监局受理审批了10009种“新药”,是同年美国药监局的近68倍。
郑筱萸庭审现场
更值得玩味的一点是,当时在任的国家药监局局长——郑筱萸,三年后因严重腐败被判处死刑。
通过贿赂,这些种类众多而功效同质化严重的药品审批成功、流入市场,如何抢占临床份额,打开销路,就成了考验医药代表们“智慧”的时刻。
“带金销售”就此出现。
“带金”,即按照每支/盒药给予处方医生及分管医生一定金额的现金回扣作为报酬。说白了,这些药想进入临床给患者使用,给回扣是必经之路。
“反正这些药疗效都差不了太多,谁给出的利润空间大,谁就进市场。”王兴反复说到一句话:“没办法, 这就是现实。”
二十年行贿史
追溯过去三十年医代在中国野蛮生长的历史,便会看见:失序的药品竞争、混乱的市场格局共同导致了医代的“变味”。
1980年代末期,医药代表这个职业首次出现在中国内地。在这一时期,医药代表往往科班出身,专业水平过硬,也最接近医代们“学术推广”的职业本质。
在那个缺医少药和信息匮乏的年代,医药代表们带着外国研发的“新药”在中国市场高歌猛进,是医生了解医学前沿的宝贵渠道。
王兴的前辈——陶伟光,算是国内最早一批的药代。
90年代,陶伟光的年薪已经轻轻松松到达万元以上。鲜明的对比是,下海前的陶伟光是西安一所211高校医学院的辅导员,那时他的年薪只有480元。
药代的鼎盛时代,也是医疗资源和信息双重匮乏的年代。
在药品需求端,当时医院日常可使用的药品仅有500余种,医生们获取国际最新医学进展的渠道也十分有限。而受聘于中外合资企业的医药代表能接触到一手科研资料,熟悉各类西式药品,几乎是学术前沿的化身。
回到药品生产端,本土药厂制造工艺水平有限,更无力研发新药,大都生产加工中药、抗生素或仿制专利到期的外国原研药,产出过剩且高度同质化。
在此背景下,手握先进信息和资源的医药代表们,在国内市场狂飙突进。陶伟光所属的西安杨森甚至成为医代界的“黄埔军校”,培养了最早富起来的那一批医代们。
最早出现的医代们往往具备一定的专业基础
1992年,前所未有的开放使得市场迅速扩张,无序竞争从这时埋下伏笔。全国各地卷起承包老药厂、开办新药厂的风潮,外资药企同时涌入,这也是中国药品史上权力寻租最疯狂的时期。
因受贿被判了死刑的郑筱萸,在1994年出任国家药品审批与监督管理部门的一把手,他在任期间,太多同质化的“新药”凭借行贿拿利润顺利通过审批。这些“劣币”想进入市场,旁门左道反而成了主流道路。
也是在那段时间,很多医药代表开始涉入药品生产端,他们借助“关系”,从药监局申请批文,随后找代工厂生产,使药品以更低的价格流入市场。
把片剂换成胶囊,或者简单调整成分配比,就能“创造”一种新药,而谁有本事把这药卖进医院,便能财源广进。
对这些药物来说,靠学术推广无异于痴人说梦。相较之下,“比谁给的钱多”是更直接的打法。
2000年前后,“带金销售”逐渐与医药代表如影随形,医药代表开始沦为纯销售职业。
甚至在这些国产药流向临床的过程中,不止一层代理商或者经销商都会从中捞一笔——药品生产成本极低,但医院的售价却大幅上涨。
举个例子,葛兰素史克作为一种常见的抗病毒药物,它在韩国、加拿大、英国分别售价为18元、26元、30元,在中国却能卖出142元的高价。
《我不是药神》里的交易场景
羊毛不可能出在猪身上。
在这二十年里,一边是医代们“吸血又吸金”,一边是老百姓们承受着“药价虚高”、“看病贵”的巨大压力。
在这二十年里,市场监管去哪儿了?
其实,从2009年新医改正式展开后,对于药品和医代的监管一直有政策推出。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是过去十多年的市场状态。
整个医疗体系中的各方利益关系盘根错节,想要撼动,绝非易事。
17年之后,监管动作尤为频繁,医疗链条上的各方都被纳入整顿对象。
针对药企,“两票制”和“4+7制度”实行。
“两票制”是指在药品从药企流通到医院的过程中,只能开两次发票:从药企到经销商开一次,经销商卖到医院再开一次——流通环节被直接压缩。
“4+7模式”指的是在11个城市针对仿制药等品类集中采购,相当于国家动手“团购”药品。
另外,医代开始受到监管。《医药代表备案管理办法》试行,医代被定位为学术推广,不再承担销售任务,同时未经允许不得开展院内推广。
公立医院的服务收入低,医务人员的收入水平也并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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