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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戴墨镜,男子少调情”|麦克卢汉“冷热媒介”概念辨析(二)

批评·家| 院外 2022-10-04


编者按|

《理解媒介》一书自问世以来引起了大量的讨论,“冷热媒介”这一对概念就是讨论的焦点之一。麦克卢汉认为,冷媒介是清晰度低、要求受众高度卷入的一类媒介;热媒介则与其相反,是一种清晰度高、允许卷入程度少的媒介。BAU学社成员专门就“冷热媒介”概念进行了一次辨析,希望以此作为理解麦克卢汉的一处切口。本次推送的是第二节,院外分三期推送该论文的其他部分,以及媒介论与技术论之异同的相关研讨专题。

麦克卢汉“冷热媒介”概念辨析 (二)|2015

本文5000字以内|接上期

麦克卢汉谈冷热



我们不妨从争议最大的那个关于电视到底是冷还是热的例子说起。但在那之前,我们还需要先回过头看看麦克卢汉第一次谈到如何区分冷媒介和热媒介时是怎样表述的:


There is a basic principle that distinguishes a hot medium like radio from a cool one like the telephone, or a hot medium like the movie from a cool one like TV. A hot medium is one that extends one single sense in "high definition." High definition is the state of being well filled with data.

如何区分收音机之类的热媒介和电话之类的冷媒介,电影之类的热媒介和电视之类的冷媒介?这里有一条基本原理。热媒介只延伸一种感觉,具有“高清晰度”。高清晰度是充满数据的状态。


这里的中文版翻译给我们的理解带来了些障碍,原文中,作者分别使用了两组短语,“distinguishes a hot medium like radio from a cool one like the telephone” 以及 “distinguishes a hot medium like the movie from a cool one like TV” 来表述这个句子,在我的理解中,麦克卢汉以此强调了这样一层意思,媒介的冷与热是在比较之下产生的。收音机相对于电话来说是热的,电影相较于电视来说是热的,而不是说在任何情况下电影或者收音机都自带“热”这一属性。其实认真阅读原文不难发现,麦克卢汉未曾孤立的提出一个媒介是冷的还是热的,而是反复在对比中谈及冷的或热的媒介。或者说,麦克卢汉所说的“冷热媒介”,并不是一种“属性”,更像是一种“体验”或是“状态”。这一层意思是麦克卢汉谈冷热媒介时的一个基本出发点,渗透在原文的字里行间,可惜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中文翻译并没有将它处理出来。


另外,借由这个段落,麦克卢汉也很直接地点明了区分冷热媒介的基本方法:热媒介清晰度高,空白少,允许的参与度低;冷媒介清晰度低,留白多,允许的参与度高。麦克卢汉喜欢用爵士乐来作比,爵士大乐团热烈激昂,容易给我们以震撼,但是正是因为它饱满,我们被震撼,却不容易被卷入;乐器独奏则轻柔,小巧,在不知不觉中邀请听众身心的卷入。


带着这样一种理解,我们再回到电视这个例子上来。比较冷热媒介,就像做实验,如果做到“控制变量”,那么这比较就容易进行的多。和电影相比,电视同样既有画面又有声音,那么我们需要比较的就是它们的“清晰度”和“可参与度”。从清晰度上看,与电影的大画幅、相对高清的画质以及空间立体声效果相比,电视的小屏幕、粗糙的颗粒以及由一对扬声器制造出的听觉效果,在清晰度上的确要弱的多;从可参与度来看,电影需要在较短的时间内呈现一段有完整情节的内容,因此在剪辑和编排上是紧凑的、间隙少的。另外,当观众走进电影院,他们将失去对观看内容的选择权,在电影院内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所看到的内容是事先设定好的;而电视的编排则更加松散,一档电视节目和另一档节目之间并不是相连贯的,坐在电视机前的观众手握遥控器,可以选择自己想看的频道。这样来看,在电视和电影的对比中,电视的确是冷的一个。

莱文森站在他的时代更新了这个例子。如果说麦克卢汉所看到的电视还处在没有色彩、颗粒粗糙、小屏幕的模样,那么到了莱文森的时代的电视已经“变成彩色、屏幕扩大了几倍、并可以用录像机储存”的模样,但是在莱文森看来“它的视像感染力,与电影院里的电影相比,还是望尘莫及”。或者说,在莱文森看来,电视依然处在持续升温的过程中,但是它的温度还没有达到能使它逆转的地步。


莱文森对这个例子的更新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启示,麦克卢汉所提的冷热媒介是站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做出的判断,麦克卢汉本人对这一点并非无知无觉的,甚至可以说,“冷热媒介”这种提法本身所带有着的反思性就是对此的一种回应。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我们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今天的电视还是冷的么?关于这一点,我将在下一节中展开。


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第二章的末尾以一个更加风趣的例子再一次说明了冷热媒介的要害:


The principle that distinguishes hot and cold media is perfectly embodied in the folk wisdom: "Men seldom make passes at girls who wear glasses." Glasses intensify the outward-going vision, and fill in the feminine image exceedingly, Marion the Librarian notwithstanding. Dark glasses, on the other hand, eras; ate the inscrutable and inaccessible image that invites a great deal of participation and completion.

区别冷热媒介的原则,完美地表现在俗语的智慧中:“女子戴墨镜,男子少调情。”眼镜使开朗的外观更加突出,完全填补了女性的形象。另一方面,墨镜使人的形象神秘莫测、难以接近。这种形象需要人去参与了解,去补充完成。


关于这一西方谚语的翻译,我们现在的中文版本也给我们的理解造成了一点困扰,原文中的“Men seldom make passes at girls who wear glasses.”应该直接译成“女子戴眼镜,男子少调情”,关于这处翻译失误的更多分析可见附录,这里不做展开。这个例子里谈到,用墨镜遮挡一部分面部轮廓,给女性的形象造成一些空缺,这给了其他人去填补的空间,继而变成一种欲望。


这让我联想到莱文森所谈到的,流行于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网络聊天室对人所造成的诱惑。印刷媒介在麦克卢汉的语境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热性媒介,莱文森把印刷文字放到互联网上进行观察。连接了互联网的电脑由三种旧媒介组成:书籍、电话和电视。像我们在上文中所看到的分析那样,电视都是冷的,根据麦克卢汉的分析,电话也是冷的【注1】,那么由两种相对低温的媒介,和书籍这种较热的媒介杂交而来的网上文本,也应该是温度偏低的一种媒介。或者说,在网络这个复合型的新媒介中,电话和电视这两个原型起到给另外一个原型书籍降温的作用。莱文森举出了网上聊天作为例子,网络给了聊天者匿名的权利,在聊天室里,聊天对象的形象是非常不完整的,正是这样的不完整给了人想象的空间,或者说匿名使得聊天这样一种热性的交流方式得以降温,这之间留下的空隙就是匿名的网络聊天吸引人的机制。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会有网友“见光死”的说法,即使网络聊天的双方互相给出了许多补全自身形象的信息,但是网络聊天始终没有面对面聊天中可被抓取的信息充分,这些落下的部分就是邀请网友自己补充的部分,这些部分一旦在面对面的聊天中被证实与自由补充的不同,那么这之间的落差便导致了双方关系的瓦解。

【注1】:参见《理解媒介》第27章,在麦克卢汉的的语境中,电话的冷在于它从本质上是邀请人参与的一种媒介。

在刚才的关于网上聊天的例子中我们谈到了可参与性,关于这个问题,这里还有一个比较普遍的误会:麦克卢汉说区分冷热媒介的关键在于它们的可参与度有多少,那么这个“多少”到底是多少呢?参与度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值,就是冷媒介,少于多少就是热媒介了呢?其实这个问题本身便是不成立的,正如上文中谈到的,“冷热媒介”这对概念是一个在对比中流动的概念,所以这里说的参与度,也不会是一个恒定的值。有趣的是这个问题的提问方式提示了我们,提问者在理解这对概念的时候,太需要一个清晰的边界,忽略了其实“冷”和“热”本身就是一种“感觉”,而我们往往很难给“感觉”划分一条边界。


冷(Cold)和热(Hot)在英文词典中对应的解释分别是:“由低温而产出的感觉”和“具有比预期更高的温度,因而产生的灼烧感觉”,这两条解释的相似之处便是都与人对外界的感知相关。麦克卢汉虽然没有直接在文本中谈及他为何要使用“冷”和“热”这组词来表述这对概念,但出于全书中他对于人的感知模式的关注,我们可以推测,这对措辞的使用和人的感知、感觉是相关的,对此,莱文森做出过一个很到位的比喻。他说,理清这对概念的主要好处就是对文化做出评估和预测,以提供“天气预报”。


怎么理解莱文森这个比喻?就像物理学中的热传导作用:热能从高温向低温转移。在《理解媒介》第三章中,麦克卢汉举了一个例子。1963年,美国和俄罗斯签署了一份协议,铺设了一条从华盛顿到莫斯科的无线电通讯线路,使用电传打字机进行通讯。麦克卢汉对这一新闻的评论是“用印刷这一热媒介代替要求人参与的电话这一冷媒介,真是极为遗憾的。”而促成这一决定的显然是美国一方,对于美国的文化环境来说,白纸黑字的形式比打电话的口语方式少了许多个人色彩,显得更加的正式和官方。但是对于俄国人来说,电话是更加有效的交流方式,因为他们的文化是建立在口语表达的基础上的。


这一对比较的有趣之处在于,美国人出于偏好形式的文化习惯,选择了打字印刷,而印刷文字又放大了美国人的这一种文化习惯;同样的俄国人口头传统让他们偏好更接近于面对面交流的电话,而电话这个形式又使得俄国人进一步倚赖听觉。在这个例子里,因为媒介本身比它身处的环境更热/冷,所以它们也就成为了环境的加温/降温器。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比如我们之前谈到的电视,在电视升温的过程中,文化环境在慢慢降温。在麦克卢汉的叙述中一组冷/热媒介的确可以起到给环境降温/升温的效果,反过来,在环境温度变化的同时,媒介自身的温度也在发生变化。


借由这个例子,我们看到的是每一个媒介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从诞生到传播都置身于一个大的文化环境之中,而文化环境的温度也不仅仅取决于任何一种媒介,而是多种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把上面这个例子再往前推进一步,我们就会发现,我们说美国人选择了热性的印刷媒介,是因为他们身处的文化环境,那么这种文化环境又是由于他们长期以来依赖印刷文化所造成的。这种媒介-媒介,媒介-环境间的交互关系被尼尔·波兹曼表述成为了“媒介生态”:


媒介生态是对信息环境的研究。它所关注的是交流的技术和技巧如何控制了信息的形式、数量、速度、分类以及方向;由此,这样的信息构造或者偏见如何影响到了人们观点、价值和态度。因此,媒介生态超过了被人们所广泛接受的其他学科,如心理学和社会学,因为它很定人们的心理和社会组织的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文化独特的信息模式的产物。


当然,波兹曼的表述更加的精准,即便如此我们依然不难发现,“媒介生态”这一提法在结构上与麦克卢汉的诸多关联之处。现在我们不妨回想一下,我们在上文中提到的关于“冷”和“热”这一对措辞,对于米勒之类的批评者来说,这对措辞太过“暧昧”,但对于波兹曼之类的学者来说,这种“暧昧”恰到好处地描述了一种类似生态系统的运作模式。


在这一节中,我们谈到了电视、电影、电话等等在麦克卢汉的笔下反复出现的例子。我试着用这些例子来“厘清”冷热媒介这一对概念。或者说,我在这一节中是试着用麦克卢汉的话来说麦克卢汉的话,同时也借力于莱文森、波兹曼对麦克卢汉的理解来帮助我们理解麦克卢汉。但是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就像我们在这一章中反复强调的一样,任何媒介的冷热变化都是一个错综复杂的交替过程,就像生态系统的变化一样,这是一个随时随地都在运动变化中的过程,那么这样一个问题又一次浮出水面:我们今天看到的电视、电影、电话,还是麦克卢汉所看到的电视、电影、电话么?在更新后的媒介中,麦克卢汉的冷热媒介理论还适用么?在接下来的这节中,我们就会把这些例子放到今天的历史语境中,再来做一番观察。

参考文献 |

Maeshall McLuhan, 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 of Man, (Routledge Classics,New York, 2001)

Neil Postman, Teaching as a Subversive Activity, (Delaeorte Press, New York, 1969)

[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何道宽(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译林出版社,南京,2011)

[美]保罗·莱文森,何道宽(译),《数字麦克卢汉:数字化新千纪指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2014)

[美]莱文森,何道宽(译),《数字麦克卢汉:信息化新千年指南》,(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2014)


2015年中国美术学院本科优秀毕业论文

论文邹雪尔 

导师|周诗岩

责编|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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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恋者到艺术家

纳喀索斯的宿命

上|总体危机……更是西方两千多年文明进程中,技术发展使人的自主性不断败下阵来的感知危机。

中|你的肉身在这里,而你整个中枢神经系统却加速延伸出去与他人共享在电子的世界。

下|要么挑战,要么崩溃。而艺术是唯一的解救之路……“艺术,是任何你能够凭之侥幸逃脱的东西”。

本文选择麦克卢汉思想中最容易被简化和误解的三个要点切入,作为重新读解的引线:其一是媒介与内容的关系,以此深入媒介隐蔽的作用机制;其二是媒介与人的关系,以此深入媒介在社会世界中带来的危机;其三是面对危机的解救之道,以此深入他对“艺术家”的界定与期许。这三方面同时也构成我们在该书面世五十年后的今日,在关于“媒介”的论争被反复刷新之后仍需要重新阅读它的理由。


《理解媒介》校译与辨析

一|校译练习以加注的形式将字、词、句从多重语境中爆破出来,在“冷”与“热”的感知交替中指向一种新批评的可能。

二|我们神话性地活着,却继续在单一平面上支离破碎地思考。
三|看得见的世界不再是真实,看不见的世界不再是梦幻。
四上|我们的文化太过偏重技术,以致产生麻木。
四下|在电子时代,我们身披全人类,人类就是我们的肌肤。

本文是针对《理解媒介》前四章所做的校译练习。参考的英文版本是:Routledge Classics出版社的Understanding Media: the Extension of Man,2001年版 ;简体中文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的《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增订评注本)》(下文中称“原译”),何道宽译,2011年版;以及台湾猫头鹰出版社的繁体中文本《认识媒体:人的延伸》(下文中称“台译”),郑明萱译,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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