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建筑|上|关系到70%人类居所的实践与探索
与德国得恩家园协会合作推动木造黏土屋之协力造屋|2003
编者按|
任何社会实践都涉及到展示——这是集体策展团队“BLOOM绽”在2015年“评论展——谢英俊及其团队实践1999-2013”前言中的主导议题。将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建筑展设置为评论展,并不止于策展形式上的创建,而是为了构成“对那些业已发生于社会现场,又被展示现场收缩为作品的再行动”:来自不同学科和实践领域的评论人将在与谢英俊及其团队实践的关联中,重新激发并再度表述自身的工作。在相关的活动中,主策展组之所以总是以“谢英俊及其团队实践”去指称作为个体的“建筑师”,不仅仅是因为协力造屋的特殊性,而更是为了通过策动将建造与展示这看似分立的两个阶段,转化为一系列相互质问的社会实践中的不同面向与现场,由此逐步形成某种高密度、低成本以及远期持续、近期关联的展示工作方法。
2014年的专题“在地建造”以谢英俊及其团队近十年来的实践为发端,梳理台湾社会都市状况及现代建筑运动以来的脉络,指出谢英俊的工作不只是建筑计划,而应以“社会性建筑”的视角将其理解为空间生产计划,进而详实剖析其应对方法与隐含却强劲的哲学基础,期待建筑师仍能保有追寻社会统合之希望。借助当代政治学为研讨基底,结合建造、展示、社会等多重维度,倡言“没有建筑的建筑师”之预设,将是从其特定行动模式的起因、持续参与到相应的后果中显现的主体化过程。由此,建筑正成为社会运动经由在地建造的副产品,规划正成为城市展示经由媒介传播而来的群劳作。以此切近谢英俊之“开放体系”技术改造之核心,正是凭借其技术专业的“质”,以新的建造系统推动设计组织和生产模式的变革,应对真正的社会化“量”产,意即大众自身之建造能力。与之呼应的是,比照“达姆施塔特国民学校”未建成案的思想史来路与台湾本地自发性的实践典例“宜兰经验”,痛切地指出将“本质问题”历史化、区域化之倾向,实则使得着重于普遍性的知性之必然,缩减为有限时空中的感性之偶然,这一在二十世纪初的欧洲受到过极大挑战的实证主义之“荒谬”景象,却已是我们自身建筑历史、理论与实践现况的“最佳”写照。首先让我们回到2011年谢英俊/常民建筑的演讲选录,院外将陆续推出评论展以及相关专题与活动的整理内容。
人民的建筑|关系到70%人类居所的实践与探索|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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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专业的工作
我们自1999年从事这个工作,到现在十一年。很多朋友特别关心我们,社会对我们也非常重视,重视的原因大部分是好奇,当然主要是因为我们在灾区工作。很多人觉得这是源于慈善或是人道主义精神,虽然我们不否认,但我们做的是真真实实的建筑专业工作,也是出于对专业工作的自我肯定,让我们能够持续做下来。
我们团队跟一般建筑师或者是设计院不太一样,我们不只是从事设计工作,还牵涉材料研发、生产与施工。说我们是研究单位也不对,因为没有任何的研究经费的支持。接近一点的说法——我们是公司,是一个企业。但企业要营利,我们的营利事业搞来搞去变成非营利,这也很奇怪。
70%人类的居所是非常庞大的领域,我们对这工作的价值与它的未来有很深刻的认识,所以才会持续投入。虽然有一套完整的想法,这次展出的每个单项目呈现出来的,因为现实条件的限制而与原始的想法未必吻合。但80多个项目统合起来,就能完整呈现,是给社会对我们关注的回应,也是作为跟专业界沟通的平台与依据,是“人民的建筑”展最重要的一个目的。
十一年前我们进入这个工作领域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只是在解决当下实际的问题,但是深入以后,一个个问题慢慢地解决,把视野拓展开来,发现后面竟然是那么庞大的黑洞——所谓70%人类的居所问题的黑洞。
大部分人类的居所建筑跟建筑专业者是没有关系的,说70%不过分;前阵子纽约有一个展览为90%的人设计,那个讲法更真实一点。这牵涉到的不仅是技术问题,是观念的问题,甚至于是哲学、价值观的问题,当然,更多的是方法的问题。这次展览主要是呈现工作方法,是怎么跨进这个领域。有些人常常会指责建筑专业界的人说:“怎么不像谢英俊一样去做那种事情?没良心!”这不是良心的问题,是方法的问题。如果没有方法,踩不进去,想做都没有办法做。
茧|弱团队|2009
挑战
从黑龙江到海南岛,所有的农村都盖类似的水泥砖房,再贴上磁砖,天翻地覆地盖,千村一貌。其实预制板砖房并不便宜,不保暖,冬冷夏热。农民穷一辈子之力就是盖这种烂房子,遇到地震就屋塌人亡,完全是建筑惹的祸,这没法避免吗?不只是中国,海地也一样,第三世界、全世界都一样,为什么专业的力量没有办法进入这个领域?这就是我们要解开的结。
光鲜亮丽的现代建筑,我们设计师做得到;而令人叹为观止的传统民居,那种丰富的质地,不是现代建筑生产体系做得到的。原广司的作品天空之城,试图把很多异质的、矛盾的、丰富的内涵加进去,不受制于死板的现代建筑,但是再比较一下京都保存的传统聚落,现代建筑师再怎么搞,绝对没法呈现那种丰富质地,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川震有将近200万间农民房重建,政府的目标是三年之内完成,事实上只花两年多就完成了,那么庞大的数量在那么短的时间完成,任何现代的工业化作为都不管用,只有靠农民集体的创造力和劳动力才能办到。
人类的现代文明创造了辉煌的成果,但也把地球搞毁了,现代的生产、生活,包括脑袋里想的,基本上都是不可持续的,面对可持续的挑战,文明都得重构。既然要讲“人民的建筑”这么大的议题,就得在这个框架下来思考,简单讲,我们盖的房子一定要高标准的环保绿色建筑。
地震灾区重建
可持续的建筑
一般谈到可持续建筑或是环境问题,都是在讲技术,但1999年国际建筑与研发联盟(CIB: International Councilfor Research and Inovation in Building and Construction)对可持续建筑有明确的定义,涵盖了社会、经济、环境的课题,不是单纯谈绿色环保及节能减排。
面对环境课题——绿色建筑,我们的做法是,必须让它生活化、平民化,在生活当中不知不觉地做到,透过适用科技,一般的低技就可以做到。在经济课题上则考虑一定要便宜,若这个东西很贵,就没有办法进入70%人类的领域,这是挑战。我们盖的房子绝对要比农民盖的房子便宜。建立自主的营建体系,是一种农民、小区居民可以掌握的生产与施工营建体系,这与现在的市场机制、工业化的生产、资本的运作不太一样。同时,必须能与当地传统文化结合,村民能够参与,呈现出多样化的需求。透过这些做法,才能达到可持续建筑兼顾环境、经济、社会文化的目标。
把我们盖的房子跟一般砖混建筑做节能减排的对照:程宅(木结构草土墙)可以减排132吨的二氧化碳,地球屋001(木结构草土墙)减排67吨,地球屋003减排43吨,这是非常惊人的数字。一般绿色建筑做不到的,我们透过与传统建筑工艺结合,就做得到。
地球屋002|河北
开放系统
开放系统在现代建筑开始发展时就被提出来,但那是在房屋整体工业化生产体系之下的思维,像柯布所谓支撑体和填充体之间的关系,但这样的建造观念是否可以照搬?我们做不到整体工业化生产,全世界能够做到整体工业化生产的地区跟国家很少。我们必须认清开放系统面对非整体工业化生产体系的时候,是怎样一个面貌,并在这个条件下重新思考开放系统。
我们对开放系统的概念跟柯布那个时代提出来的不太一样,可能更开放。我们盖的房子,各式各样的建材都可以用上,以绵竹九龙示范房为例,除了以轻钢结构取代传统穿斗式架子外,可以和传统的工艺结合。青川的几户则是资金不足,屋架搭起来先完成一楼墙体后就入住,等有钱的时候再往上继续做:必须有弹性与开放性。
专业者作为的有限性,才有办法导引出使用者——另外一个参与者的加入。传统穿斗式结构就是一个例子。千百年来,在这块土地上使用最广泛的结构体系就是穿斗式结构,它有一定的规制,但变化无穷,我们的轻钢体系,就类似这种体系。
开放体系的建立,原型的探讨是核心作为。这要透过调研,深入地了解各地方不同的自然与社会文化条件,掌握住房的原型,才能建立出有效的开放体系,不只是空间上,包括结构、构造、材料等。比如我们在河北的地球屋001,是探讨华北地区农宅的原型。两楼规划为了节地,一般靠北边的房间因为太冷,隔出小房间当储藏室,我们把空间划分的特性保留,改善靠北面空间的采光问题,让光线透过北面斜顶间隙进到这个空间。
这次展出的一个西藏黑帐篷,意在说明藏族民居的原型。西藏大部分民居跟帐篷息息相关,不管再大的房子,里边的空间、结构、构造都跟帐篷息息相关,以这个原型发展出不同的房型。
传统欧洲或高纬度地区的建筑物的结构原型,是圆锥形的帐篷结构拉长,就成了西式传统木结构体系,美国的气球构架系统(baloon)是由这个系统衍生出来的。所有传统建筑的构造体系,都有它的脉络,我们按照这个构造体系衍生出类似的结构:海地提案、“8·8”水灾避难屋、工棚与住房。
原型和开放体系的探讨与建立,是专业作为,是专业者在整个建房过程中有限的作为;另外一个主体——居民或其他主体的加入,才形成家屋。
小汤山程宅|北京
互为主体与住民参与
主体到底是什么?这一课题的论述占了西方现代哲学思想很大的篇幅,讲了一百年,写出来的论文、报告、文章像天书一样难读。什么叫“他者”?你完全无法理解与沟通的就叫做“他者”,不可理解与沟通的必须参与进来搞这搞那,就叫互为主体。关键在于参与进来,开放体系才有意义。
整个西方现代文明强调的是个人意志、个人的价值,虽然激发了能量,创造了现代非常高效的文明,却也毁了地球。哈贝马斯提出的互为主体,是对现代主义、现代性思维进行修正,但是面对未来的挑战其实是不够的。
“他者”到底是什么?从技术作为层面来说,我们盖房子方法必须要简单、简化,居民才有办法参与,这也牵扯到工作权的问题,小妹妹、大伯、大妈可以参与盖房子,这是另外一种主体的参与,必须贯穿我们所有的构造体系跟营建生产过程。
我们研发的简化轻量型钢系统目的就在此。轻量型钢系统是公认的未来建筑的趋势,但是目前只有比较高端的、昂贵的、豪华的建筑才采用,农村没有办法用。现代的建房方式若没有简化,一般人没有办法参与。只有简化,一般人能参与,他们的主体性显现,天翻地覆的事情才能发生。另外一个主体不是只有人,包括材料在内。我们在北京周边盖的房子,使用的木料歪七扭八的,要顺着歪七扭八的木料去做,这也是一个主体。邵族社区另外一个主体是“祖灵”——他们的信仰核心,这个社区的配置是以他们的信仰仪式为主轴。
2009年我们在深圳双年展做了一个装置《茧》,现在还在,这是我跟阮庆岳、Marco三个人的作品,这个作品是Marco先提出来的,他觉得虫子都能自己盖房,人却非常无能。他想做一个很简单的,像虫茧一样。但是,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阮庆岳有他的想法,几乎没有办法沟通。要开展了,还没有办法摆平,我就请我们在青川的工作同仁刘振加入,他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听我们所有的人,就在路边临时拉来民工,民工搞不清楚要干什么,只是觉得这里有工资可赚,也乱搞一通,这个作品就这样完成了。
每一个人好像都有参与,但是那个东西好像直接跟他也无关系。这个团队,我们取名叫做“Weak”(弱团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产生很精彩的作品,因为Weak,因为无法沟通,他者能加入,大自然也参与进来,草长起来。这解释了什么叫做“另一个主体”,它是不听你的,然而,当你没有参与,你没有在其中作为,事情也不会发生,听来有点儿吊诡。“互为主体”、“他者”的参与,是解开70%人类居住问题很重要的概念。
茧|弱团队|2009
文|谢英俊
责编|PL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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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政治本能的建造
社会更新圆桌2011导言
BLOOM绽的主策展组现场考察了谢英俊及其团队在台湾的几乎所有的重点项目以及在内地的工地和工厂,采样分析了1999年至2013年期间公共与专业媒体中关于协力造屋的各类报道,并在展出前将这些素材提供给参与活动的人员,先后在杭州、日月潭、雅安、重庆、成都、西安、贵阳、上海等地策划和参与了多次论坛、讲座、对话等活动,以期来自各领域的评论者能够事先对评论对象有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以及更为重要的是,让评论者相互之间展开充分的论域交织与调整,最终促成了展出开幕九个多小时的讲座和对话和闭幕五个小时左右的回应。首先让我们回到评论展的开端,2011年与评论展同题的“社会更新”圆桌的导言。持续四天的圆桌议题推进,起于对共识的否定、承接破除神化之后的反转、由建筑转向社会生产、由设计转向社会意识、合于对职业化主体的自我批判。
将谢英俊及其团队的实践放在整体的社会部署中……任何社会实践都涉及到展示。
精编|建造不仅是人权,更应当是已经在消费时代逐渐被忘却了的人的政治本能!
绽
以展示开启社会工程
如果艺术的展示与我们的生活相关,那么并不在于我们对艺术是否介入社会的判定,而是以美学实践揭示出日常生活中那些被压抑的权力关系,那些不可见的剩余……所谓的任何社会实践都涉及展示,意味着以具体的实践去打破通常的展示形式,让更多人参与到展示行动中,并由此开启社会工程。原题“艺术展示如何成为一种社会介入方式?”。
对展示的策划必然会更多地去考虑如何搭建一个尽可能开放的框架,让更多的人卷入,不断沉淀。
精编|针对展示、建造、知识生产展开一系列的活动,试图将研究、策展、社会运动转化为互相触动的进程。
推送预告|
三种脉络,三个方法
谈谢英俊建筑与台湾空间生产之辩诘
如何论述谢英俊的建筑是很困难的。首先我们要评断其建筑工作的逻辑构成以及实践方法,其次我们要将之置放在一个脉络性的理解架构中,最后,我们则要认真对待其建筑实践与欲解决问题的关系性构成。亦即我们需要对谢英俊建筑意识形态所召唤的内容作政治分析。总结来说,我认为社会性建筑(Architecture of sociality)是比较合适的说法。分析谢英俊在台湾展开的一系列工作,也必得从此角度理解,这是一个空间生产计划,而非仅是建筑计划。
没有建筑的建筑师
群劳作与副产品
在谢英俊及其团队提出的为70%的人盖房子的口号下面,包含着一个值得关注的与现实操作路径相关的议题:在建造、展示、社会被隔离的现况下,如何联合起在地、媒介、运动,共同推进并突破全球化的政治秩序?将建筑视作社会运动经由在地建造而来的副产品,将规划视作为展示经由媒介传播而来的群劳作,我们才得以重新审视“在地建造”这一概念及其中蕴含的潜能。
宜兰经验与实证主义
探索建筑领域中的历史、理论与实践之关系
本论文尝试提出“宜兰经验”背后以实证主义为基础之事实,以期待进一步认识该系列建筑实践之内涵与缺陷,并为未来相关实践寻求发展的出发点。论文首先提示,在建筑学的领域里,历史研究、理论探索与建筑实践,事实上具有极其密切的相互关系。仔细考察当代学术研究,影响最为广泛而深入的理论基础,无疑在于实证主义;这对于建筑学来说,也是如此。在欧洲十九世纪受到大力发展的实证主义,于二十世纪之初,受到极大的挑战。围绕着此一争论的核心,人们可以清楚看到,建筑领域里从面对历史的态度、理论与规范的建立,一直到建筑与城乡实践的完整连续性。接着,以1951年《达姆施塔特国民学校》设计案中的基地课题为实例,展现从历史研究到建筑实践的理论一贯性,该设计案并且以一种抗拒时代中实证主义的坚定态度,呈现朝向不同方向的理论思考可能。最后,重新比较、观察“宜兰经验”中难以摆脱的实证主义思维,提议三项继续研究的可能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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