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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库塞的七伤拳|单向度文化批判

回声·EG| 院外 2022-10-04

编者按 |

2012年回声[ECHOGRAPHIA]导读计划启动,已经走过了4年。从媒介批判导读系列进展到美学与政治(阿多诺导读系列),又再进展到美学与生命政治(福柯与阿甘本导读系列)以及不久前的空间生命政治导读系列……本文即来自于2012年“媒介批判”活动中的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的导读,由院外根据当时的录音整理。所谓七伤拳,它是武侠小说大师金庸笔下的一门武功绝学。七伤者,“阴、阳”二气和“金、木、水、火、土”五行七者皆伤之谓也。据说,七伤拳中包含七种不同的劲道。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带柔,或柔中带刚,或直进,或横出,或回缩。欲练七伤拳,必须先伤己,方可后伤人。本书的核心论点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合理性是由技术合理性带来的。生产力和技术成为统治和奴役人的力量。这种技术合理性非常难以反抗。此外,大众传播媒介在制造“虚假需求”和极权主义的语言表述等方面也起着助纣为虐的效果。


上|不合理、极权主义、虚假需求、幸福意识、顺从态度、新感性、大拒绝。

下|马尔库塞反复强调,能够把所有造反者联合起来的东西不是别的,只能够是一种“拒绝的态度”。


Herbert MARCUSE|1895年7月19日-1979年7月29日

赫伯特·马尔库塞

美籍德裔哲学家、社会(批判)理论家,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法兰克福学派的主将,弗洛伊德学派的马克思主义者,青年造反运动的思想领袖,与马克思、毛泽东并称3M。

主要著作|

《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1932)、《理性与革命》(1941)、《爱欲与文明》(1955)、《苏联马克思主义》(1958)、《单向度的人》(1964)、《论解放》(1968)、《反革命和造反》(1971)、《审美之维》(1978)。

马尔库塞的七伤拳:单向度文化批判|2012

本文10000字以内

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的研究》,原文是英文。中译本可参考: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

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并不是一本单纯批判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发达工业社会)的书,其总体目标是要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寻求用新型社会取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道路。书中所有的社会批判都是为革命寻找合法性的根据。

如果说,马克思曾以“生产关系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为无产阶级革命寻找合法性根据,那么在二战之后,欧美资本主义奇迹般的满血复活,似乎使社会主义革命丧失了现实根据。如果普通工人们已经吃好、玩好,这时再鼓动他们革命,岂不是无理取闹?马尔库塞的任务就是要揭示当代的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是一个不合理、应予彻底变革的社会。因为只有社会不合理,革命才可能合理。


为什么生产力发展了,技术进步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仍然是不合理的社会呢?这是因为生产力的进步仅仅缓解了马克思最关心的“剥削”问题,工人的绝对贫困化问题得到了解决(尽管其相对贫困化问题,即社会的贫富两极分化问题仍日愈严重),但是并未消除马克思关注的“异化”问题(人和物的对立)。

本书的核心论点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合理性是由技术合理性带来的。生产力和技术成为统治和奴役人的力量。这种技术合理性非常难以反抗。比如,苹果手机和平板电脑带来的技术合理性具有温柔的不可抗拒性。大众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将乔布斯奉为英雄或偶像,从而丧失了对社会问题的深刻关切和反省的机会。此外,大众传播媒介在制造“虚假需求”和极权主义的语言表述等方面也起着助纣为虐的效果。

换言之,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更严重了,同时也从经济领域转移到了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从而变得更隐蔽了,更难以觉察,也更难以反抗和消除。

最终,马尔库塞提出了大拒绝战略,要求我们拒绝一切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这种极“左”的“革命”思路,连法兰克福学派的主将阿多诺都不赞成。


最后要注意的是,本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社会,不可简单挪用到今天的欧美资本主义社会,更不可照搬到今天的中国。马尔库塞的激进思想给我们的启迪作用要远远大于其具体观点和具体结论的意义。

关键词|单向度社会、技术合理性、统治合理性、虚假需求、幸福意识、大拒绝。

七伤拳第一招:不合理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研究》中断言,尽管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越来越多的人的生活更安乐,个人需要的满足促进了商业和公共福利,但是现代发达工业社会(即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来讲是不合理的社会

为什么不合理?


马尔库塞认为,社会的进步一方面表现为效率的极大提高和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另一方面又以技术对社会的控制、“以技术来克服离心的社会力量”为基本特征。技术进步已经扩展到统治和协调的整个制度。“工业技术社会是一种在各种技术的概念和构成中运转的统治制度”,而且“作为一个技术世界,发达工业社会是一个政治世界,是实现特定历史谋划的最新阶段,也就是说,对自然的实验、改造和组织只是作为统治材料。”(《单向度的人》,上海译文版,导言,第7页)


技术的合理性就是统治的合理性本身,它具有自我异化的社会的强制特征”。


这恰恰是《启蒙辩证法》所批判的内容。工具理性带来了生产率的增长(人对自然的控制和支配),但是也带来了日益严重的破坏(人对自然的统治和奴役)。因此,作为这一社会基础的“工具理性”本身是不合理的。


基于《启蒙辩证法》的逻辑,在马尔库塞看来,马克思原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显得过时了。他明确说:“面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成就的总体性质,批判理论没有留下超越这个社会的理论基础。这种真空使理论结构本身空虚起来,因为社会批判理论的一些范畴是在这个时期中发展起来的。”然而,随着工业社会一体化的日益增长,“原先表示尚未与社会结成一体的那些领域(紧张和矛盾的各个领域)和力量”的那些范畴——如“社会”、“个人”、“阶级”、“私人”、“家庭”等等“正在失去它们的批判含义,并且趋于成为描述性的、欺骗性的或操作性的术语。”(同上书,导言,第5-6页)


换言之,马尔库塞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走向了工具理性批判。

七伤拳第二招:极权主义



马尔库塞批判说,因为现代社会是按照工具理性的原则组织起来的,所以它趋向成为一个极权主义的社会


马尔库塞首先指出,技术进步的一个标志就是“一种舒适的、安详的、合理的、民主的不自由”(同上书,第3页)。自由原本是资本主义的理性传统和社会基础,可是在发达工业社会中,自由反而成为“有力的统治工具”,成为不自由的帮凶。“政治权力通过对机器生产过程和国家机构的技术组织的控制来维护自己的权利”,而且“通过由既得利益集团操纵需要来发挥作用的经济技术协作”,当代工业社会“预防了一个反对整个社会的有影响的反对派的出现”(第5页),因此它是极权主义的。


“自由社会”不自由!


现代社会的极权主义性质使得“自由”的含义发生了戏剧性的颠倒:

1.“经济自由”意味着摆脱经济力量和经济关系的控制,即摆脱挣钱谋生;

2.“政治自由”意味着从个人不能控制的政治中解放出来;

3.“思想自由”意味着摆脱大众传播媒介和“舆论”。(第5-6页)


换言之,自由和解放意味着否定现行的模式——单向度模式。


单向度模式是丧失了对现存社会的批判向度的思想和行为模式,按照这一模式生活的个人的所有思想、愿望和生活目标都是“由现存制度的合理性及其量的扩展的合理性”(第12页)来重新解释的,也就是说,是受到工具理性的可量化的、可计算性原则支配和规定的。


工具理性越完善,单向度的文化就越是具有极权主义的性质。


马尔库塞批判了工具合理性背后的巨大的不合理性。资本主义最新的意识形态已经变成了科学技术,变成了生产力的发展,因为这一切都成了工具理性和资本主义统治的合法性证明。于是,现状拒绝一切超越,“在富裕和自由的伪装下的统治,扩展到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一切领域”。技术进步的背后,是对人和自然的统治越来越有效,越来越“合理”。


在此意义上,马尔库塞指认了工具理性的政治性质:“当工具理性成为有效的统治工具的时候,就创立了一个真正的极权主义的世界”(第18页)。


伤拳第三招:虚假需求



虚假需求当然是和真实的需求对立的。马尔库塞认为,真正的需求是由自主的个人决定的,而“虚假需求”却是由不受个人控制的外部力量所决定的。


虚假需求就是那些对压抑个体“有特殊的社会利益”强加给个人的需求,即那些“使劳累、攻击性、痛苦以及不义永恒化”的需求。大多数现行的需求,诸如按照广告宣传那样休闲、娱乐、处世和消费,爱他人所爱,嫌他人所嫌,都属于虚假需求(第6页)。


虚假需求的满足本身并不让人痛苦,相反还令人感到幸福,但是这种幸福是以个人丧失了对整个社会的认知为惨痛代价的。通过对虚假需求的认同和追逐、满足,人们不但无法体察到社会的弊病,也削弱了治愈社会疾病的能力。


这种虚假需求实际上是社会对个人的“剩余压抑”。个人对虚假需求的满足,并不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是为了社会统治的利益。于是幸福成了“不幸中的幸福感”。


在马尔库塞看来,个人最终丧失了判断需求的虚假性或真实性的能力。照道理说,某种需求究竟是个人自主的需求还是社会利益强加的需求,应当由自由的个人来做出回答。但是,当社会压抑性的支配越来越“合理”,受支配的个人就越来越无法想象解脱奴役、夺取自身解放的手段和方法。既然现实中的个人是被操纵的,是不自主的,那么他们“自己的”回答也是不作数的。社会全体成员都在奴役状态下扬扬自得,解放的真实需求在他们脑海里荡然无存,他们只寻求那些压抑性的替代满足——虚假的需求。


马尔库塞痛心疾首地写道:“如果工人和他的老板欣赏同样的电视节目并游览同样的旅游胜地,如果打字员打扮得和她老板的女儿一样妩媚迷人,如果黑人拥有一辆卡迪拉克高级轿车,如果他们读相同的报纸,那么这种同化并不表明各个阶级的消失,只是表明下层居民分享用来维持现存制度的各种需要和满足所达到的那种程度。”(第9页)


 一句话,表明了工具理性造成的虚假需求对人的奴役程度和人的异化程度!


马尔库塞毫不忌讳“异化”这个字眼儿,他指出:“自由选举主子,并不取消主人和奴隶;在极其多样的商品和服务中的自由选择,并不表示自由——如果这些商品和服务支持对劳累和忧心忡忡的生活的社会控制手段即异化的话。”(第8-9页)


工具理性对社会的控制是一种异化,个人对于这种异化状态的认同和无反抗状态不仅不能否定异化的存在,反而是异化程度十分严重的有效证明。


马尔库塞之所以坚定地使用“异化”这个词语,是因为发达工业社会中无所不在的工具理性(“不合理性中的合理性”)居然使得人们已经自觉认同社会对他们的控制和奴役了,结果“异化”这个词都受到了质疑。在马尔库塞看来,这真是“异化的异化”!


他认为,现代社会的控制形式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各种技术的强制形式似乎是为了所有社会集团、为了作为理性的社会利益而出现的”,于是它发展到了这一程度:“一切矛盾都是不合理的,一切对抗都是不可能的”(第10页)。


马尔库塞把个人对社会控制的认同叫做“直接的、自动的一致化”,也就是说,“人们认为他们自身与强加给他们的存在是一致的,并在存在中得到他们自身的发展和满足”。然而,“这种一致的现实构成更进一步的异化阶段,后者已成为完全客观的,异化了的主体被它异化的存在所吞没。只有一个面,它到处存在并以一切形式存在。”(第11-12页)


换言之,发达工业社会中唯一的“真实意识”就是那貌似合理性的虚假意识。


由于社会控制手段把虚假需求强加于人,“强行谋求对浪费的生产和消费的压倒一切的需要,对使人麻木的工作的需要,消除和延长这种麻木的各种消遣方式的需要,对维持诸如此类欺骗性自由的需要”(第8页),因而就同时排除了反抗的意识和解放的需要。


人们的生活方式、思想和行为模式就只剩下了“一个面”,这就是肯定的一面;否定和批判的另一面已经消失了。马尔库塞颇为讽刺地说,这并不代表“意识形态的终结”(丹尼尔·贝尔语),反而只表明“发达的工业文化比他的前身是更加意识形态化的”(第12页)。


马尔库塞指出,这种“超意识形态”的基础是“自然科学中的操作主义和社会科学中的行为主义”,简单说,是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按照实证主义的思维模式,凡是不能用操作和行为的术语来解释的东西都被“排除”了。马尔库塞称之为“社会所需行为的学术对应物”。结果就是整个社会生活都被这种实证主义的思维模式所控制,它使得各种观念和目标与“由流行的制度强加的”观念和目标相一致,把它们纳入这个制度里,并排除与这个制度格格不入的观念和目标。这正是单向度现实的统治。


马尔库塞进一步深刻地指出,在单向度文化中,甚至反抗都是体系规定的反抗(他举的例子有禅宗、存在主义等等)。与其说这些体系规定的反抗和越轨行为是对现实的否定,不如说它们就是只讲实际行动的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最终是对现实的无害的否定。


马尔库塞具体分析了单向度文化的方方面面。首先是他关心的政治领域,政党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小,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越来越像。更糟糕的是,单向度文化使得无产阶级丧失了革命性。就此而言,青年卢卡奇开创的西方马克思主义逻辑受到了严重的挑战。马尔库塞批判的直接对象却是经典马克思主义。


他说,“马克思主义把资本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设想为一场政治革命,即打破资本主义的政治机构,同时保留工具设施并使之社会化。”(第22页)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马尔库塞把“打破旧有的生产关系,建立社会化大生产的新型社会关系”的无产阶级革命说成是“工具理性解脱不合理的限制和破坏”。这样一来,马克思所肯定的生产力的发展就和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的工具理性之间划上了等号。


于是,马尔库塞理直气壮地质问道: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不合理性在于工具理性的统治,如果无产阶级革命依旧保留工具理性,依旧把它当作社会主义生产力发展的必要前提,那么这种革命是彻底的吗?


马尔库塞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七伤拳第四招:幸福意识



马尔库塞指出,单向度文化使得政治领域被封闭起来了。


至于文化领域本身,马尔库塞认为也好不了多少。单向度的社会趋向于缩小甚至同化政治和高级文化领域的对立(艺术被收编)。艺术的异化导致了“快乐原则吞并了现实原则”(第66页),“快乐因而被调整来为产生顺从态度而服务”。不自由的社会赋予人“满足的自由”,结果带来了“良心的丧失”。


良心的丧失产生了一种幸福意识。幸福意识有助于人们对社会中的不当行为的接受(a happy consciousness which facilitates acceptance of the misdeeds of this society)。


马尔库塞解释说,所谓“幸福意识”,反映的是这种信念:现实的就是合理的,现存制度无论如何都会不负所望(第70页)。它是人的自主性和理解力衰退(被洗脑)的标志。


“用于把握矛盾和替代选择的思维器官萎缩,同时在一个持续存在的工具理性的单向度中,幸福意识逐渐压倒了一切。”(第73页)


结果,个人的思想和行为能够且必须听从生产机构中的有效代理人的摆布。

七伤拳第五招:顺从态度



幸福意识反映了一种新的顺从态度(new conformism),这一态度是已转化为社会行为的技术合理性的一个方面(which is a facet of technological rationality translated into social behavior)。它之所以是新的,是因为其合理性达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第77页)


顺从态度的合理性:发展生产力和技术进步是无罪的!


这种以社会的不幸为基础的“福利和生产结构”也渗透进了“媒介”——统治者和依附者之间的中介。其宣传机构造就的传播领域是单向度行为表达自身的地方。(第78页)


传播领域中弥漫着仪式化的极权主义语言。“自由、平等、民主、和平这些词,在西方是由free enterprise, initiative, elections, individual这些话语指称的,在东方则是由工农联盟、建设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消灭阶级对立等话语来指称的。任何超越既定封闭结构的话语都是错误的煽动。”(第80页)

 

最终,“发达工业社会的技术成就,以及对精神生产力和物质生产力的有效操纵,导致了神秘化领域的转移”。“如果说‘意识形态逐渐被包含在生产过程本身中’这个观点是有意义的话,那么提出以下说法可能也是有意义的:在这个社会里,成为神秘化的最有效载体是合理的东西,而不是不合理的东西。”(170页)


马尔库塞这里实际的意思是说科学技术本身变成了最大的意识形态。他在重弹《启蒙辩证法》的老调。可是他接着说出了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没有说出的话:“发达工业社会中劳动阶级的实际状况使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成了一个神话般的概念;当今社会主义的实际情况,使马克思的理想成为梦幻。”(170页)


当代资本主义制度实际上改变了无产阶级作为革命主体的地位。“发达工业文明的奴隶们是地位提高了的奴隶,但毕竟还是奴隶”。由于无产阶级已经不再是那个担负了重整乾坤的历史责任的丹麦王子了,因此当务之急就是寻找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革命承担者。


七伤拳第六招:新感性



马尔库塞认为《手稿》是革命理论的哲学基础。《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1932)开门见山说:“马克思在1844年写的《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发表必将成为马克思主义研究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这些手稿使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由来、本来含义以及整个‘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讨论置于新的基础之上。”马尔库塞说:“不能认为,在马克思理论的后期的(经济学)形式中,哲学已经被一劳永逸地攻克和‘完成’了。倒是可以说,在马克思理论的所有阶段上,他的理论基础都包含了哲学的基础。”他的逻辑非常明显,《1844年手稿》是后来全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础,那么马克思主义就是人本主义!


马尔库塞基于个体感性“解放”的乌托邦追求。《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肯定,“在马克思那里,正是感性(作为对象化)这一概念,导致了从德国古典哲学到革命理论的决定性的转折,因为他把实践的社会的存在这一根本的特征引入关于人的本质的存在的定义之中。作为对象,人的感性实质上是实践的对象化,并且正是因为他是实践的,所以他实质上又是社会的对象化。”


他把“激进的感性”而不是理性作为解放的根基。“解放要以激进的另一种意识(一种真正的对抗意识)为前提,因此这一运动的意识应该能够打破对消费社会的崇拜,必须要有一种知识和一种感性,而已有的秩序通过阶级教育的制度禁止大多数人民获得这种感性。” “新感性并非仅仅是在群体和个体中的‘心理现象’,而是使社会变革成为个人需求的中介,是在‘改变世界’的政治实践与追求个人解放之间的调节者。”

资产阶级文化是“肯定的文化”(affirmative culture)。这种文化“把作为独立价值王国的心理和精神世界这个优于文明的东西,与文明分隔开来。这种文化的根本特性就是认可普遍性义务,认可必须无条件肯定的永恒美好和更为价值的世界:这个世界在根本上不同于日常为生存而斗争的实然世界,然而又可以在不改变任何实际情形的条件下,由每个个体的‘内心’着手而得以实现”。(1937年)在他看来,这种肯定文化最重要的问题是理性贬抑感性。解放的文明即是“解放了的人类在它与自然的共同斗争中自我确定的自由的实在性”。(1938年) 


新感性的承载者是艺术。“艺术向现存现实的垄断性宣战,以便去确定什么东西是‘真实的’,艺术是通过创造一个虚构的世界,即一个‘比现实本身更真实’的世界,去达到这个目的的。”日常生存“艺术通过让物化了的世界讲话、唱歌、甚或起舞,来同物化作斗争”。所以,解放在他那里变成了两个相联的维度:一方面是对资产阶级文化的彻底拒绝;另一方面是走向美学的维度,在艺术中通过“忘却过去的苦难和快乐,就可把人生从压抑的人的现实原则中提升出来”。


七伤拳发大招:大拒绝



1972年7月23日,在回答雷蒙·阿隆的提问时,马尔库塞说:“你可以称我为一个乌托邦人”。马尔库塞本人思想中最为深层的东西是乌托邦情结。最能体现他的乌托邦解放梦想的,是他的“文化大拒绝”方案。


当代发达工业社会的革命主体究竟由谁来担当?只能够由那些思想没有被纳入现有资本主义秩序的激进力量来担当。马尔库塞说,这“取决于一个新主体的出现:即一种不愿去再造现状的意识和感觉——拒绝合作”的新的反抗力量的出现。具体说来,主要是指—无所有的流浪汉、未被同化的青年学生、能摆脱社会控制的知识分子。


1968年,当美国、法国发生大学生的造反风潮时,有人访问马尔库塞,要他就革命主体问题发表意见,他却说:“我为这个思虑了很长时间,我恐怕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唯一我能够说的就是,看起来到处寻找变革的承担者是错误的,他们也许会起来。”


1976年,他在《革命还是改良》一书中又说,谁是革命主体的问题是不合理的,因为革命主体只能在变革过程本身中逐渐形成,革命主体只能在实践中、在意识的发展中、在行动的发展中组织起来。


后来他又认为,就是已经承当了革命主体的革命者,也不可能永远是主体,因为现代工业社会的人具有一种与这个社会固有的压迫性结果相吻合的心理机制,就是革命者也难以幸免,所以他们革命成功后,也总是要重复和肯定本来应该通过革命而加以否定和消灭的“压迫原则”,又要去压迫别人。这样就出现一个压迫产生革命,革命后又产生压迫的恶性循环。


当革命的痛苦意识被虚假的“幸福意识”代替的时候,无产阶级也就丧失了自身的阶级意识。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变化已经让传统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暴力革命失去了现实可能性。


马尔库塞认为,西方发达国家的革命战略,完全不同于其先驱,尤其是俄国十月革命的战略,也就是说它不是以一个在意识形态上自觉的先锋队为领导,以群众性政党为工具,以夺取政权的斗争为基本目标的革命。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已经永远不会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发生了。


西方的新革命战略决不可能是“一个伟大的晚上”所完成的突变(指十月革命一个晚上占领冬宫推翻资产阶级临时政府,建立工农政权的形式),而将是一个崭新的革命。这是因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具有了新的镇压形式。资产阶级一边用高消费来满足人们的需要,另一边操纵舆论、管制思想,以消除对现行制度进行反抗的批判性思维。在这种特殊的社会环境中,仍按照马克思和列宁的思路去进行革命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代替无产阶级革命的新革命战略是日常生活的革命,是感性的革命和本能的解放,也是文化的革命和艺术的乌托邦。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1966年版的序言(他本人称之为“政治序言”)中提出了著名的“大拒绝”口号。


他站在个体生存幸福立场上,号召人们“为生命而战,为爱欲而战,为政治而战”,共同拒绝生产那些现在用来反对人民而保护统治者的自由与繁荣的物质工具和思想工具。尤其是,根据“保卫生命”的原则,“拒绝使用富裕社会的死气沉沉的语言,拒绝穿戴整洁的服装,拒绝享用富裕社会的精巧物品,拒绝接受为富裕社会服务的教育”。一句话,彻底地与富裕社会断绝关系。


于是,新的革命就是对发达工业社会的“大拒绝”!就是不要这个资本主义制度所提供的一切!这是一种新型的造反运动。


马尔库塞指出,要把一切造反者联合起来,同一切现行的东西完全、彻底、绝对地决裂,他说:“只有混乱的、无政府主义的反对派,政治和道德的理性的本能的反对派,拒绝参加罪恶的游戏,厌恶任何繁荣,任何强迫抗议,才能毁灭这个制度。……抗议的人们拒绝承认一切现有的文明——他的拒绝参与政治、精神活动等等,他的拒绝承认通丢失形式和行为标准、道德等等。”


马尔库塞反复强调,能够把所有造反者联合起来的东西不是别的,只能够是一种“拒绝的态度”。“只有自由的和本能的反对派,采取一切冒险手段,与现行的一切决裂,才能毁灭这个制度”,因为这个制度既不能“容忍”又不能压制这些手段。


“大拒绝”战略要求否定工具理性对现实的统治。马尔库塞认为,由于资产阶级的文化意识形态控制是瓦解人民的反抗意志的心灵枷锁,所以大拒绝首先是文化拒绝,也就是要拒绝资本主义制度提供的一切让人处于舒服轻松的异化绳索。尽管他对此并无丝毫把握:


“社会批判理论并不拥有能在现在同其未来之间的鸿沟上架设桥梁的概念,它不抱有任何指望,也不表明会取得成功,它一直是否定的。因此,它要对那些丧失希望而把他们的生命已经奉献给和仍然在奉献给大拒绝的人们忠诚不二。”(第231页。)

在法西斯主义时期的开端,瓦尔特本雅明曾写道:“只是为了那些没有希望的人,希望才给了我们。”

Nur um der Hoffnungslosen willen ist uns die Hoffnung gegeben. 

It is only for the sake of those without hope that hope is given to us. 

导读|夏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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