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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蹈与剧场|《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03|下

BAU学社| 院外 2022-10-04


有棕色脑袋的侧面残像|Oskar Schlemmer|1928


编者按|

《书信与日记》一书摘录自上个世纪前半叶德国一位对现代艺术“具有源起性作用”的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1888.9.4-1943.4.13)大半生的书信与日记,其中包含被惠特福德称为“最令人始终陶醉”的有关包豪斯的文献。此书的问世,无论是它的初版还是译介,就最普遍的意义而言是要质疑一体化的世界在艺术与文化领域植入的同一性的幻象。在书中,一方面,施莱默作为被极权的和资本的同一性压抑的艺术家个体,以他持续的否定辩证从他曾经“被”从属的各种集体中爆破出来;另一方面,包豪斯以自身从不停歇的内在矛盾从现代主义意识形态建构中爆破出来;此外,书信与日记的这种片断式的“对必要之物的记录在案”又把“包豪斯”从连贯均质的历史叙事中爆破出来。施莱默不仅仅如许多援引者默认的扮演包豪斯内部矛盾和差异的见证者,事实上他也是包豪斯内部冲突和异见的重要制造者和批注者。包豪斯的矛盾张力内在于他,他又在寻求解决方案的过程中通过思考和写作重构它们。在这个意义上,施莱默无意之中让自己笔端的历史碎片具有了当代性。此书的中译本27万字和新增插图百余张已于2018年底出版。我们在这里依主题抽取片断结成6个片断集,作为全书之貌的6张草图。


文|奥斯卡.施莱默    译|周诗岩    责编|BAU

舞蹈与剧场|《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03|下

本文5000字以内|接上期


应该对人体所表演的任何行动怀着深深的敬意与尊重,尤其在舞台上。



一九二七年十月二十日|致奥托.梅耶|德绍


德绍的选举快开始了,将会有一场恶战。市政府支持右翼,一旦出台削减支出的政策(看起来不可避免),剧团这种不必要的东西就会第一个被剔掉。剧团,别名施莱默,他虽然是德国人,却对自己的祖国毫无价值。另外,格罗皮乌斯对我的工作并不怎么热心。但学生们再次发出警告,要求对学校的整个运作再做一遍非常仔细的检查。但愿吧。他们目前有股从俄罗斯带回来的热忱(一位学生刚去过那里,亲自了解了那里发生的事)。这本身就是个故事。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八日|致图特|德绍


要和皮斯卡托谈谈。沙文斯基、勒克斯·费宁格和秘书一起去,他们打算买个萨克斯风。格罗皮乌斯告诉我他一直在和皮斯卡托争执原则性问题,“直到他再也听不进去”。他们也有讨论过我。他说皮斯卡托打算解聘现在的舞台设计师特拉戈特·穆勒[Traugott Müller],请我担当。可目前我们必须再观望观望。我听说那个剧场可能建不成。因为皮斯卡托未经格罗皮乌斯同意就发布了项目方案,格罗皮乌斯有点生气。


十二月十七日包豪斯要庆祝自己的圣诞节,我们会玩“沉默之夜”的游戏——所有人都不能说话。但是可以用小卡片,写上一个词(一个芬尼)、十个词、一百个词。只能用动作交流,由言警(言辞警察)监督。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



一九二八年四月十三日|致奥托.梅耶|德绍

《包豪斯九年》的年表引发了许多欢笑,也有许多恼火事。演员和灯光人员搞得这么惨真是少有。最惨的是,所有人都因为幻灯片把包豪斯上下倒置的那一幕哄堂大笑!对我来说,包豪斯的“派对”时代已经彻底结束。我应该把我的小丑装扮搁置起来,去做些正经事。剧团应该投入到严格而诚挚的工作中,这不会在价值上有任何折损。正相反,我希望剧团能够在外界有更大的影响,比它在这个封闭的小圈子里影响更大,一次性的节庆对外界并不意味着什么。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一日|致奥托.梅耶|德绍


至于剧场和人事:在这里的最后一场表演中,我扮演一个音乐小丑(虽然我自己不愿意演,可没人能演只好我来)。总体效果(很迷人)通过简单的人性——就是现场的即兴创作——就达到了。你说的完全正确:大多数的人只对机器的东西熟悉,我们这个时代钟爱那种即刻能够把握的东西。


施莱默扮演的“音乐小丑”|1928


一九二九年二月|日记


终于,在这麻烦重重的包豪斯又办了一次派对,它毫无疑问是独一无二的。这栋建筑的宽敞房间自身就充满节庆的气息——实际上对日常使用而言几乎是太过喜庆了——它强加了一种特定的风格,无论选择什么主题,这种特定的风格都占据主导地位。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包豪斯风格”。“包豪斯风格”是一种几乎难以避免的陈词滥调,我们那些模仿者总想达到它,因而遭受了巨大的失败。“包豪斯风格”甚至潜入女性内衣的设计中,作为一种“现代装饰”,作为一种对旧时尚的拒绝,决心要不惜任何代价与时俱进——这种风格随处可见,唯独在包豪斯我没见过。包豪斯这里的发展,是也必须是远远领先于那些在我们觉醒时还在打盹儿的人。理所当然!


在魏玛举办的早期派对上,表现主义诞生了最疯狂最精彩的效果,它们是包豪斯这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铭记下快乐和欢庆的驿站——我也回想起在德绍(这栋白房子建成之前)举办的“白色节日”,派对由白色主导,被允许使用的色彩只有红色、蓝色和黄色,只有“条纹、斑纹和斑点”。而现在,轮到“金属”上场。告诉我你们怎么开派对,我会告诉你你是谁。或者说,每一代人每一个社会阶层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派对。当年轻人投身一场派对时,你绝对能够对他们的性格特征得出一些结论。包豪斯代表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有望在将来某日引领时代。人们会欣喜地发现,包豪斯人总是以一种自我牺牲的热忱投入工作,努力实现某些志愿,获得成就。


“金属节日”最初的想法是:一个“满是各式各样铃铛”的节日。不过正是这个想法或者说杂音,让人无法听清每个人的意见:有奶牛铃铛,有铃铛塔,音乐铃铛,音乐盒,响着闹着,喧哗着。为了避免太多噪声和太多变数,我们决定总体上采用金属主题,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决断。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就这样谱写了奇迹。


一架儿童滑梯直接通到派对正中央,滑梯用白色的金属片包裹,上面通着灯管,闪烁无数银球,这些球排列整齐,在聚光灯下闪闪发光。不过进入晚会之前你要先经过锡匠的店铺,在那里,金属制品应有尽有,扳手、裁剪器、瓶子启。一座通向抽奖台的楼梯,每一层都发出不同的音调,一个真正的“后楼梯笑话”(晚上这里会奏出爬楼梯的声音)。在抽奖台这里你肯定不能得到折叠的金属房子或者“活动机器人”,但是能得手一些还不赖的东西:比如钢铁椅子、镍碗、铝灯、有金属光泽的可爱蛋糕,还有自然的和非自然的艺术品。再往后,就到了真正的金属王国。扭曲的金属箔片反射出舞者身影,由银面具围合的墙体产出古怪的阴影,天花板饰以闪亮的铜果盘,到处点缀着金属纸和永远美丽的圣诞树装饰球,其中一些球超级大。


包豪斯乐队也盛装出场,头顶迷人妖娆的银帽子,把大家带入激情四射的音乐中。舞台上,从铅制的舌头滴落下来傻气的螺丝钉;由大男人表演叫人忍俊不禁的“女士舞”,还有一幅素描,素描中唯一能代表金属的就是头盔上的穗。凡此种种满足所有人的兴趣,笑声频频。还应当记下这个派对中最好的服装:一位身着黑衣的死亡骑兵,把铝锅和铲子顶在头上当作头盔。两个锡汤匙做成的十字架装饰在他胸前;一个穿着金属碟的女人,卖弄风情地带着一条螺丝刀做成的项链,不时让每一个新的陪同帮她旋紧螺丝钉;一对兄弟用铜的刨花当胡子和头发,把金属烟囱戴在头上,烟囱一端插着两人各自的雪茄,烟通过一个金属软管导入他们嘴里!午夜钟声响起,“包豪斯的钢铁配给”会准时开始,十二个身穿金光闪闪的盔甲的骑士,发出铿锵声和踢踏声。


从外面看,冬夜里,晶莹闪烁的包豪斯很美。窗户里面裱着金属纸;不同房间闪耀着白色或彩色的灯光,大面积的玻璃更让路人驻足观望。于是一整夜,工作车间变成了“充满创意的学园”。


第二天早上到处都是冻僵的耳朵。陪同女士朝向西边的人,冻僵了左耳,朝向东边的,冻僵了右耳。


不过大伙儿都同意保罗•希尔巴特的说法:“我们怎能没有金属?”



一九二九年四月八日|致维利.鲍迈斯特|德绍


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厌倦现在待的这个地方。汉斯令人失望,不仅我这么认为。格罗皮乌斯毕竟通晓世故,能够有宽宏的姿态,在值得的时候又肯冒风险。而另一个人就比较狭隘,并且粗莽,更要命的是,他不专注于工作。对于剧场——我的特殊领域,他“就他个人而言”持负面态度,他想要剧场有一个明确的社会倾向和政治倾向,这条歧途与我的志愿相左。何况,既然我所做的事迄今为止都受到一致的交口称赞,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改变我的道路。我要说的是:让他把克利变成乔治·格罗兹试试看!


金属节日|1929

一九二九年五月|日记


关于包豪斯剧场新舞蹈的笔记:

……

包豪斯剧场遵循的原则很简单:应该尽可能地让自己远离偏见,应该如太初之时那样行动,不加干涉地让事物渐渐自行展露,而不是将它分析成死物。应该简洁,但不刻板(“简洁性是一个高贵的概念!”)。应该简单而不太过造作浮夸;不应多愁善感,但要敏感并且富于智慧。这道出了所有,却又什么都没说!


此外:应该从基础的事情开始。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应该从一个点、一条线、一个裸露的表面(身体)开始。应该从简单和现成的颜色开始:红、蓝、黄、黑、白、灰。应该从材料开始,学习感受玻璃、金属、木材等材料之间在质地上的差异,让这些感知沉淀,直至成为自身的一部分。应该从空间开始,了解它的法则和神秘性,然后据此让自身“迷入”其中。这又说了很多,或者什么都没说——如果这些言辞和概念没有被感知到,并且付诸实践的话。


人应该从他的肉体状态开始,结合自身的生活,结合站立与行走,再往后结合跳跃与舞蹈。迈出一步便是重大事件,抬起一只手或者移动一根手指也同样重要。应该对人体所表演的任何行动怀着深深的敬意与尊重,尤其在舞台上,那生活和幻想的特殊王国,那第二层的现实,在其中一切都笼罩着魔幻的气氛……”


所有这些都是应该遵从的规则!它们就算不能引导人们找到解开包豪斯剧场姿态之谜的钥匙,至少可以引导人们找到锁眼。



一九二九年六月九日|致奥托.梅耶|德绍


目前我在包豪斯轻松得很,我的舞台工作暂停,因为“年轻人”在做他们自己的剧目——一个意图表现新包豪斯变革历程的滑稽剧。此剧大约是这样:一个包豪斯苏维埃共和政体;“大师们”是资本主义的国王,他们必须被免除特权(“我正要走呐!”)。



一九三一年九月七日|日记


我从未创作过“机器芭蕾”。虽然,我可能会对用自动机械装置塑造人像和舞台感兴趣。但是和机械上的高额花费相比,可能收获的空间运动的种类就少多了,这显然不值。况且玩偶的机器特质也只是相对的,它毕竟不是像E•T•A•霍夫曼笔下的奥林匹亚那样的自动机器人;玩偶的活动要靠人手来操纵实现。“形象橱柜”中的碟状人像是由隐蔽的舞者支撑和操作的,所以在此类游戏中,多变的人类元素总是不可或缺的。


我不否认我从绘画和雕塑领域走向了舞蹈。因为我欣赏舞蹈的基本要素——运动,尤其因为绘画和雕塑局限于静止和固定的表现领域,拘禁在“某一时刻捕捉到的运动”中。无须证实,造型艺术家的形式和情感世界能够与舞者的形式和情感世界完全融洽地结合。实际上,一个专业与其他专业的联姻总会带来异常丰硕的成果。当然,艺术家必须对身体有生动的感受,这样一有机会就能直接表现。


此外,“抽象”的概念也会导致歧义。对我而言,抽象仅仅意味着风格,而风格,我们都知道它意味着精良的形式,亦即最大程度的完美。要做到“抽象”就要克服自然主义,抛弃所有不必要的渲染,一步步走向概念上的精准。出发点不同,路径就不同。我从身体出发,从中逐渐发展出舞蹈形式,与我从形式、造型概念出发,力图通过身体来实现这些形式和概念,这两条路明显不同。毫无疑问,目前的氛围不适合任何种类的实验。尽管如此,对我们舞台实验的误会还是应该澄清。因为这些实验除了表达通往未来的下一步,还能表达什么呢?



一九三二年八月廿六日|致奥托.梅耶


第一名当之无愧,由埃森的福克旺舞蹈学校艺术团夺得,他们组装出的产品是这么好,这么有力,让我既惊讶又困惑(有人指出,要是没有我们包豪斯团队到埃森访问,这个作品就没可能产生。这不是我说的)。后来我回想了一遍,现在能感觉到他们的《绿桌》[Grüner Tisch]和我们“姿态舞蹈”之间有某种共同的元素,另外,那些舞者(战士们)的基本舞步和我们的“空间舞蹈”也一样——由于这所学校之前从未创作过类似的形式,他们对我们的借鉴就尤其明显了。只不过:我们曾经“抽象地”赞美的东西,他们用具体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中译注:《绿桌》是现代舞蹈家库特·尤斯[Kurt Jooss,1901-1979]的成名作,也是现代舞蹈史上的经典作品之一,借鉴实验戏剧的方式表达强烈的政治主张和反战立场。库特·尤斯的“舞蹈剧场”观念由其学生皮娜·包什承袭并发扬,成为当代舞蹈中影响最大的流派之一。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七日|日记


变形!彻头彻尾的《杂耍场》!这些天,一个人进了修道院,而另一个加入了《杂耍场》。


“绽放着的荒唐!”不能否认对此我很在行。发明喜剧的类型!我在这些创造上的感受就像小时候在斯图加特,当时我去了伊甸园剧院之后就把一个小伊甸园剧院搭到了家里,异常狂热,兴奋不已。


这中间肯定有某种东西流淌在血液里!它从哪里来?从面包师傅、金匠和教师那里?还是从父亲对剧院的热情那里?斯图加特,父亲和古老的克尼[Knie]!多美妙的经历呵!

中译注:应指瑞士克尼马戏团[Circus Knie],又称为瑞士克尼国家马戏团,由欧洲大陆最古老的马戏世家之一克尼家族于一八〇三年成立,是瑞士规模最大最富有传统马戏精神的马戏团,定期在欧洲巡回公演。


文章来源|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

未完待续|

01|包豪斯星丛与冲突

02|现代艺术与同时代人

03|剧场与舞蹈

04|双重性与自觉辨证

05|德国、纳粹与堕落艺术展

06|爱、搭错筋

The Letters and Diaries of Oskar Schlemmer

著|[德]奥斯卡·施莱默 

译|周诗岩

责任编辑|王娜

美术编辑|回声工作室

出版社|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丛书|重访包豪斯 
丛书主编|王家浩  周诗岩


在浩瀚的包豪斯档案中,德国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和日记堪称最富于启发性、最能激发人想象力的文献材料之一。施莱默从一九二〇年起作为形式大师在包豪斯执教,直至一九二九年辞职,这本书正是其知名的著作,被誉为“唯一一份关于包豪斯的审慎、忠诚而又持续的观察记录”。本书记录了这位艺术家在一九一〇年至一九四三年那段世界史上极其特殊的时期的生命历程,其中包含他对同时代欧洲大陆风起云涌的先锋派运动的观察与思考,更是完整勾勒出包豪斯运动在其黄金年代的思想与实践。本书的中译版在原版基础上增补插图百余幅,以呈现施莱默不同时期的作品和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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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豪斯舞台|1961年英译本序
空间结构如何转变思维
格罗皮乌斯的“建筑”观与施莱默的“舞台”观之间一直有着微妙的联合与博弈关系。1961 年,身在美国的格罗皮乌斯在施莱默逝世18 年后对原书进行了重新编排,出了英译本,不仅在序中用较多篇幅介绍了自己1927 年的“总体剧场”方案,而且将包括书名、文章标题和文章内容中相当部分的“舞台”(德文bühne/英文stage)更改为“剧场”(德文theater/英文theater)。中译本特意将格罗皮乌斯的英文版序放在全文结束后的附录中,而非如英译本那样放在正文首篇,并不想令读者误认为我们支持哪一方更多一些,而仅仅是出于对施莱默及其开拓的“包豪斯舞台”之原初宗旨的尊重。
作为一个劳作的共同体,老师与学生,不得不成为现代世界活跃的介入者,探索出一种艺术与现代科技的全新综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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