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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外|《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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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与日记》一书摘录自上个世纪前半叶德国一位对现代艺术“具有源起性作用”的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1888.9.4-1943.4.13)大半生的书信与日记,其中包含被惠特福德称为“最令人始终陶醉”的有关包豪斯的文献。此书的问世,无论是它的初版还是译介,就最普遍的意义而言是要质疑一体化的世界在艺术与文化领域植入的同一性的幻象。在书中,一方面,施莱默作为被极权的和资本的同一性压抑的艺术家个体,以他持续的否定辩证从他曾经“被”从属的各种集体中爆破出来;另一方面,包豪斯以自身从不停歇的内在矛盾从现代主义意识形态建构中爆破出来;此外,书信与日记的这种片断式的“对必要之物的记录在案”又把“包豪斯”从连贯均质的历史叙事中爆破出来。施莱默不仅仅如许多援引者默认的扮演包豪斯内部矛盾和差异的见证者,事实上他也是包豪斯内部冲突和异见的重要制造者和批注者。包豪斯的矛盾张力内在于他,他又在寻求解决方案的过程中通过思考和写作重构它们。在这个意义上,施莱默无意之中让自己笔端的历史碎片具有了当代性。此书的中译本27万字和新增插图百余张已于2018年底出版。我们在这里依主题抽取片断结成6个片断集,作为全书之貌的6张草图。
爱、搭错筋|《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06|中
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二日|康斯坦茨湖的艾格哈尔登|致亚历山大·沙文斯基[Alexander Schawinsky][1]
小孩在哭。新装了斗烟。处在另一种生活中的我衷心感谢你对我的包豪斯之死的慰问。我还不知道总部那边已经宣布了我的死亡和不中用[2]。我最想知道这是来自上头还是下面的意思,以什么形式,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是在公告栏上攻击我的吗?葬礼何时举行?你在筹划后面的哀悼活动了吗?用讽刺剧还是赞美诗?既然我作为舞台作坊导师的这个合同,正式的有效期到四月一日,也就是我儿子生日那天,既然他又长一岁,这倒是个机会由我自己执导这出戏,导演之死,然后(我自己)重生。那出剧太糟了。我曾想做些具体的事,彻底重来。但是既然我的死亡已被注册在案,只能作罢。工作!而不绝望——那是唯一的解决之道,解决与完全隔绝,这是我所能托付于你的。但是请随时告知那边的氛围和局势;撇开派系内讧,我仍然愿意,是的,出于道义,在话语方面帮助和支持你,既然我无法行动。我应该写一出首屈一指的节庆戏,让它像所有真正的好剧本一样,演不出来。我站在这里——愿上帝帮助我!此时——即黑森林钟的发条声和布谷鸟的叫声准确报出的此时——我再无话可说。[1]亚历山大·沙文斯基[Alexander Schawinsky,1914-1979]也被称为桑迪·沙文斯基[Xanti Schawinsky],出生瑞士的艺术家,一九二四年开始在包豪斯剧场作坊学习,深受施莱默的影响,纳粹上台之后他于一九三六年接受了阿尔伯斯的邀请到美国黑山学院教学,主持一个舞台研究计划,在黑山舞台上借鉴了许多施莱默的舞台理念与实践。后文中施莱默称呼的“桑迪”即指沙文斯基。(中译注)[2]这里是指由巴特宁接管魏玛包豪斯之后,施莱默等格罗皮乌斯聘用的大师遭受的排挤。(中译注)
今早读你的信,倍感沮丧——为什么充满绝望?你不该被击垮。你的勇敢、不屈不挠的反抗以及斗争精神哪里去了?天蝎座的孩子们确实正遇上难关,如你所见,星象不会说谎。但是这些糟糕的日子过去之后,就该轮到其他人了。希望不是处女座!你觉得哪里最受伤害呢?我当然会尽我所能让你为我和我的工作感到愉快。当我知道唯有这样可以帮到你时,我有了极大的动力。但这种事强迫不来。如今恰巧是一段痛苦的时期,我们必须坚定。
最近怎样?穆希同意天蝎座正在经历艰难时期的说法。待在工作室里真让人冷得受不了,其他人的工作室也是这样。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我宁愿回魏玛,那里至少暖和。
今天我用手推车把东西从玛丽安伦大街公寓搬出来,然后把自己安顿到博物馆大楼里。以后会早起很多,恢复状态,开始全新的生活。今天四月一日,保证会来个改变。除了咖啡,早餐还该有酸奶。我现在穿着一件虽然旧但颜色鲜亮的雨衣,外加一顶呢子帽,变了个样,也还相当得体。冬季我的皮肤开始脱落,当然它们都是老东西了。你的、我的、我们的花还很清新,我已把它们带到工作室。
戒烟了!我引入了“图特日”,在这些日子里真的不抽了。而且我正在逐渐彻底戒掉。这样一来我的状态愈来愈好。欣德米特昨晚从布拉格过来了,这会儿已经在去往法兰克福的路上。和以往一样,他对计划十分专注,肯定会出佳作。他的想法十分坚定,现代音乐的很多方面他都拒斥。很有主见。这工作交到了可能是最佳人选的手上。啊,月光。这儿可没什么光,只有马戏团的臭味(炼油厂)。不,需要漫长而艰难的找寻才可能在这里找到一丝浪漫之处。今天早上根塔说:“生活真糟,不是么?”晚上,莫霍利说:“生活真漂亮,不是么?施莱麻,你肿么看?”[1][1] 施莱默原文此处故意拼错多个单词,又在调侃莫霍利的浓重口音。(中译注)
我突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是的,居然发生了。我一度日子非常艰难,看不到摆脱债务的那一天,债务们拒绝消失,还总有新的冒出来,甚至波尔曼还为去年十二月的一只鹅寄来份账单(!)。我不知道如果高斯布利克没有买那幅画我该怎么办。现在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外面的世界多美,今天和往后都会如此。你盼着回家多让我高兴啊——是真心的么?没骗我?如果是真的那我也盼着。你知道吗,没有你有时挺不惬意的。当我看到迈耶家在用我们的咖啡壶就会不自觉地想:我和你也有个那样的!就是这种情形。我给自己买了钉框和帆布,舍珀会帮我准备。我太想画油画了,还受到斯特拉文斯基作品的刺激。特别是梦幻的头发,它们最终会非常好看。头发对我来说很重要,尽管,可能恰好因为我自己没有。我正在为十二月四日做准备,那天是包豪斯校舍的首个周年庆,也是康定斯基的生日。我为那天晚上选定的标题是“标语节日”,好似我突发奇想的一个点子。每个人都在四处忙活着做准备。入门课上的学生在为食堂做巨幅海报。我们在排演一出忧喜交加的戏——《魏玛事件》,有“高潮”有“冲突”等,除此之外其他所有事情都要与一句标语有关。比如,导演(“导体”)成为情感阶梯(“感觉导体”——莫霍利语),每一级由不同的材料做成——香肠、电线、扫帚和羊毛。莫霍利把这种“情感阶梯”使用在初步课程当中:用一块木块和不同的材料相连,让人闭上眼睛抚摸这些东西,然后去“感觉”。当然,还要说出相应的词,这是迈耶最喜欢的环节,到时候肯定会让大家哄堂大笑。其实所有建筑系的人都会笑!
希望你已经安全抵达苏黎世。巴塞尔的那晚非常可贵,虽然我本可以十点之后再到场,那样更好。因为大明星约瑟芬·贝克[Josephine Baker]临到结束才来,她美极了,很有经验。我甚至有参与到她的演出:她和观众们调情,显然她喜欢光头,因为她用一颗珍珠装饰了我的光头,我把这珍珠当作自己的护身符,连带她衣服上的花瓣。另外还有一个头,有头发的,她对它精心梳理还设计了发型,用一个小咖啡壶里的东西做润发油。不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她的歌舞。
我正躺在一个被奥斯卡·王尔德形容为美好却不切实际的地方,波罗的海的海滩上。苍蝇烦扰,烈日曝晒,不断被那只叫作巴克的小狗拉着玩丢飞盘的游戏。偶尔能够分享远处小孩的哭声,海边沙滩上永久的狂喜。总之,我在这里把自己洗干净,不再是一个头脑、一个人、一个画家和一个戏剧人,我回到和童年时代十分相像的状态。一切从怡人的风开始,它让我用纸巾做了个简易的降落伞,然后很快演变成风筝。有很多天,这只风筝持续不断由上往下急冲撞地,直到对它的尾巴、重量和一级风孔做了调整之后,一下子飞得难以置信的高。这只风筝有人的四分之三高,必须给孩子们换个小点的用金纸做的风筝。这一只飞起来可好了,一直没坏。我记起神秘的日本箱型风筝,那样的我从没自己做过。我们就在一起做了一只,可飞得太猛,太突兀,神奇的是它没有尾巴,甚至没有风也能保持在半空中。可没有风,你会在哪里?我们用纸巾做成气球,六角形的,颜色鲜艳可人。不过它尝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地爬起来。只好用酒精从它内部加热,让它充气。它仍然拒绝飞。这次挫折,加上我们只有几天就要离开的事实,让我把这个游戏搁下了。
我无所事事地坐在歌剧院广场上,让巴黎的河水流过我身旁。商店都在晚上七点打烊。一个奇怪的城市。我看着那个女子,寻找你的影子,图特妮。
我觉得自己像鳏夫一样孤独,房子里不可思议的空荡和安静,和在德绍时被生活包围的情形反差太大。要是哪天回家,发现场景一变,有了生命,那该多好。前几周压力太大,我还在逐渐恢复中,同时又要为下一季做准备⋯⋯想念和你面对面的早晨、中午和晚上;正在读弗拉克[Flake]的《萨德侯爵》。此刻我感觉除了我们的经济状况有点问题之外,我的世界非常安宁。我们不能抱怨,不过卡诺德那样的事例说明人不能一无所事,也不能总吃老本;每天都要尝试新事物。就绘画而言,眼下我仍不能跟从自己的意愿,更像是完全深陷其中。我要画一个初步草图,还没正式开始。我不断在记录,相当快乐。
一九三〇年七月十八日|布雷斯劳|致威廉·施莱默[Wilhelm Schlemmer]我们找到了一个十分神奇的地方:庞兹劳[Bunzlau](以坛坛罐罐出名)附近有个地方以施莱默命名,离这不远!你觉得如何?确实,那里既没火车站,也没邮局,但有个公共汽车站[kraftpostation]。所以,你看吧,祖父母的名字继续在使用着!他们的名字“克拉夫[kraft]”要比我们用的“施莱默”荣耀帅气多了。本来我们想寄给你一张施莱默车站的明信片或照片,给你一个惊喜,但到乌菲斯贡德[Wölfelsgrund]比较容易。我们在琢磨如果搬到那里去地址就会变得很简洁:“二×施莱默”。趁家人还没来,我把这房子逐渐打理就绪。还要做点家具,此外还缺很多东西。我们在秘密准备结婚十周年庆,相当幸福的婚姻,而在图特看来我们真正持续的婚姻生活时间并不长。格罗皮乌斯使我困扰,汉斯也使我困扰,但我和他们两人都是好朋友,属于中间派。我希望看到中间派扩大。对的,你知道为什么。关于发生了什么,什么又正在发生,我们得到的只是些传闻。报纸上提到一个调解委员会,但从未看出他们最终做出什么决定。鲍迈斯特将被委派去“支持”如今孤立无援的康定斯基。和平与安宁即将到来,这就是召唤密斯·凡·德·罗去德绍上任的原因。那之后,你们会睡在玫瑰花丛中,再无最后期限,再无某个政治生物蠢蠢欲动,他们甚至要离开这艘正在下沉的船。这就是我对这种政权变化的描绘,先左,再右。
谢谢你的来信,抚慰我的心,你让我相信自己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是包豪斯团队的一员,这个团队即便分离也不会消亡。我只是看起来开心,而你只是看起来不开心。因为人总觉得别处会更好。放轻松些!我这里也一样,不是所有在阳光下闪耀的东西都腐烂了。这里也有人悲叹人性的弱点,感慨普遍的氛围,抱怨钱的问题。的确,我,我们,直到最后都会关心和那个“家”[Haus][1]有关的一切。现在连包豪斯报都萎缩了。原本还以为美国资金能让它扩展出去,不是吗?谁会首先加入美国分部呢?
[1] BAUHAUS(包豪斯)直译即是“建造者之家”。(中译注)
真高兴听到你工作不错,更“自然”,“自然”是指通常意义上的自然,还是说偏向了风景画?你说如果能来看我你很愿意来,这让我难过,因为你来不了,而且可能很长时间都来不了,边境眼看要关闭了。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春天那场会面是如此晴朗和煦!如今我却可能很久,很久很久都见不到你了。
是这样的。我坐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只有夜里当我习惯性地踮着脚尖走路时,才会意识到孩子们不在这里了!房子看起来干干净净,就像一个没有孩子的单身汉的住所。孩子们过得还好吗?对瓦姆布隆适应吗?但愿没什么倒霉事吧?他们会不会已经在想念过去了,还是只会面向未来?
……昨日我特地穿一袭黑装,但是太不幸了!我发现自己没有黑色的鞋子!怎么办呢?我就穿着黑色的家居拖鞋,套上浅色的鞋套去剧院。当我告诉施力夫妇真相时他们都捧腹大笑。想象一下,我和唐皮小姐,还有其他许多小姐一起绕着门厅转圈的样子!有人会在里面找出我吗?撇开自我意识,没有鞋跟让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很高兴回家路上没发生意外(拖鞋很可能滑掉!)。由于柏林越来越松弛,除了公演的地点仍然在剧院,观众已经不受任何限制了,比如,在前排正中坐着一位身着燕尾服的男士,在他旁边,(我不骗你)坐着一位穿宽松套衫的男人。
我总思前想后,脑海萦绕着这个问题:靠什么活下去?家里那四个人又该怎么办?我们还计划好了如何分派孩子们:卡林跟着她的戈普姨妈去美国,弟弟去寄宿学校;可计划还在不停地变更,连我自己都好奇最终会是什么结果。
失业办公室的第一次点评:“好吧,您受雇时每周也只工作十八个小时。”要是这样算的话,无论如何,我都无权得到失业补偿金了。我回应说那是脑力工作,没有教师会被要求工作更久。嗯,好吧,他们要调查一下⋯⋯不管怎样,要想得到些什么都必须坚持下去。否则一家人就会挨饿!
我和基希纳夫人在一起,自从他们十七年前来到达沃斯,她还从未到过这里。基希纳居然没来过这儿!之后,接下来的一天和今天都在下雪,雪很大,我走的时候还在下。基希纳夫妇的房租每月四十法郎,像个乡下农民房,不过很宽敞,简朴但是美丽。他妻子是位流亡的柏林人,梦想着舒适的大都市生活,却和严重患病的基希纳在一起,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他,一个“北欧海盗”,活脱脱是平德在演讲中描述的那类艺术家。他已经完全退居幕后,但毫无疑问仍是“桥社”最重要的成员。
▼ The Letters and Diaries of Oskar Schlemmer
在浩瀚的包豪斯档案中,德国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和日记堪称最富于启发性、最能激发人想象力的文献材料之一。施莱默从一九二〇年起作为形式大师在包豪斯执教,直至一九二九年辞职,这本书正是其知名的著作,被誉为“唯一一份关于包豪斯的审慎、忠诚而又持续的观察记录”。本书记录了这位艺术家在一九一〇年至一九四三年那段世界史上极其特殊的时期的生命历程,其中包含他对同时代欧洲大陆风起云涌的先锋派运动的观察与思考,更是完整勾勒出包豪斯运动在其黄金年代的思想与实践。本书的中译版在原版基础上增补插图百余幅,以呈现施莱默不同时期的作品和手稿。
▼ The Paradox of Bauhaus: Critical Point of the Avantgarde
本书基于思想史和文化史的批判视野,从艺术、设计的学科边界处回溯作为历史的包豪斯,论证这场运动在努力重建现代生活世界之体验的过程中进行的种种实验。同时,全书更侧重于作为理念的包豪斯,透过几位关键人物的特写,深层剖析了包豪斯历史上的几个重要时刻与事件,揭示在此前后不断变化的对抗性构成,以及存蓄其中的社会动能。包豪斯作为同时期先锋派的汇聚点,充分感受到了时代的共振,它从未平复的内在的动荡让矛盾得以自行暴露:私我与大公、进取与回转、斗争与构划。作者将这三组在当前的创造领域仍旧持续发酵的议题,重构为包豪斯的三幕剧,分别题为“艺术与社会”、“现代性之争、”包豪斯的双重政治“,并附上专为此书绘制的历史图解长卷,将变动中的社会情境和复杂力场构建为底图,择要勾勒出“包豪斯十四年”的基本轮廓,其中也包括包豪斯人与欧洲其他先锋派的数次遭遇。
▼ The Theater of the Bauhaus
著|[德]奥斯卡·施莱默,[匈]拉兹洛·莫霍利-纳吉,[匈]法卡斯·莫尔纳这本《包豪斯剧场》反映了包豪斯鲜为人知却至关重要的一面,即包豪斯的剧场实践,同时反映了包豪斯舞台工坊的形式大师奥斯卡•施莱默在这个共同体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作为"包豪斯丛书"第四册,本书初版于1925年,原书名为《包豪斯舞台》[Die Bühne im Bauhaus],收录了奥斯卡•施莱默、莫霍利-纳吉关于舞台的理论文章,以及法卡斯•莫尔纳的创作方案,可谓德国现代剧场实验的一次宣言。1961年该书英译本问世,更名为《包豪斯剧场》[The Theater of the Bauhaus],增补收录了施莱默于1927年发表的文章,以及格罗皮乌斯为英译本撰写的序言,成为西方学界重新理解包豪斯运动乃至20世纪早期德国实验剧场的重要文献之一。
▽ 包豪斯的剧场:奥斯卡·施莱默的现代与后现代舞台回复:BAU、星丛、回声、批评、BLOOM,可了解院外各板块的汇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