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搭错筋|《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06|下
《书信与日记》一书摘录自上个世纪前半叶德国一位对现代艺术“具有源起性作用”的艺术家,奥斯卡.施莱默(1888.9.4-1943.4.13)大半生的书信与日记,其中包含被惠特福德称为“最令人始终陶醉”的有关包豪斯的文献。此书的问世,无论是它的初版还是译介,就最普遍的意义而言是要质疑一体化的世界在艺术与文化领域植入的同一性的幻象。在书中,一方面,施莱默作为被极权的和资本的同一性压抑的艺术家个体,以他持续的否定辩证从他曾经“被”从属的各种集体中爆破出来;另一方面,包豪斯以自身从不停歇的内在矛盾从现代主义意识形态建构中爆破出来;此外,书信与日记的这种片断式的“对必要之物的记录在案”又把“包豪斯”从连贯均质的历史叙事中爆破出来。施莱默不仅仅如许多援引者默认的扮演包豪斯内部矛盾和差异的见证者,事实上他也是包豪斯内部冲突和异见的重要制造者和批注者。包豪斯的矛盾张力内在于他,他又在寻求解决方案的过程中通过思考和写作重构它们。在这个意义上,施莱默无意之中让自己笔端的历史碎片具有了当代性。此书的中译本27万字和新增插图百余张已于2018年底出版。我们在这里依主题抽取片断结成6个片断集,作为全书之貌的6张草图。
文|奥斯卡·施莱默 译|周诗岩 责编|BAU
爱、搭错筋|《奥斯卡·施莱默的书信与日记》片断集|06|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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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数字56……它指什么?
一九三四年三月廿三日|迪提高芬|致图特
“不要咒骂,那会适得其反。”这可是持家名言呢!
看看这些日子其他人的命运吧!我们远不是最糟的。不过你不是真的那么沮丧,对吧?
所以,我们已经做出决定,跳进这确定的不确定中。这里现在还是坏天气,冷飕飕的,下着雨。我能说的就是:这个地方还是很有潜力的(如果它终究会变暖的话!)。或许那刚好能让我“冷静”。
一九三四年四月十七日|艾希贝格|致图特
亲爱的图特,吃惊吧?嗯?对呀对呀——已经搬完家了!下午大概三点钟,来了四个搬运工开始搬东西,一趟俩人,直到晚上八点半,搬运工走了,我忙到九点。只能匆匆给你写个便条,现在九点半了,雄狮累了——你们仨最好周六来!
油漆工丢下个烂摊子,还有些杂务得做掉,清理干净。你来的时候至少能看到一个尚可忍受的环境。这就是我心里想的。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三日|艾希贝格|致维利·鲍迈斯特
这里一切照旧——他们对你怎么样?希望一切都好。我们每天的主要议题差不多都围绕着一只羊。自从图特生日那天,我们骄傲地拥有了一只奶羊。它放牧,吃草,产奶——每两三天就有一升油脂充足的鲜奶——直到这个月底。她快“干涸”了,因为要在三月“产仔”。不过再往后,在两三只羊羔吮吸过后,她那两支每日的挤奶神器就归我们管了。到那时,我们将进入自给自足主义者的行列,成为正式的养羊人。
现在我们已经得到一头价值三十五马克的羊。可因为此刻必须紧缩开销,冬天的物资需求量又很大,我们做了如下安排:首付十五马克,然后用三马克解决直到年底的饲养问题。
简单说:如果你马上寄一张十八马克的支票到下面的地址,那只羊的一半就归你。万一我们把它杀了,你会收到半只羊,可以盐腌,也可以罐装。它的名字应该叫维利-奥斯[WIL-OS][1],以表示你我共同拥有他——这名字就像用油画笔把这只羊沿着身长或者腰围方向画了个圈,一剖为二。
[1] WIL是维利·鲍迈斯特的“维利”[Willi]的前三个字母,OS是既是奥斯卡·施莱默的“奥斯卡”[Oskar]的前两个字母。(中译注)
一九三六年一月十五日|日记
奥托·迈耶去世一周年的纪念。
再没有人像奥托·迈耶那样,能对我的天性、心灵、措辞的折转,我的俏皮话和幽默方式有那么美妙的共鸣了。
再没有人像他那样,能够同我讨论最深层的艺术之神秘和人之神秘,并且彼此确信能够正确理解对方,给予回应。
他就是那个负责创造和保持正确氛围的人——我现在没有这样的氛围,尽管有友谊——我正苦于如今这种氛围的缺失。如今我只有我的日记!在未来,我将不得不通过日记产出我的想法。
朋友中,基希纳看来是最能够也最愿意帮助我一起思考特定问题的人,尽管他浓重的主观色彩可能是个干扰。
一九三八年二月廿四日|日记
早餐时候的普通聊天总是以我下决心四处找找养家糊口的工作而告终,管它是什么。然后离开这个屋子,连同它引发的梦想。我注视着窗外的景象,那景象在晨光下渐渐显现出轮廓:森林暗淡的棕紫色条纹,蓝白的雪,光秃秃的树木形成黑色交织的图案。这景色多么迷人,甚至带着对某些自然主义者所绘风景画的记忆用传统的眼光来看它时,也很迷人。
但是在视觉上稍作调节,眨眼工夫就足以带出其他的东西,而且形式上和色彩上都美得毫不逊色。这些东西也许只对于我,或者说对于画家那受过训练的眼睛,才是显而易见的。它不再是人们通常看到的因为熟悉而乏味的风景。突然间,各种秘密的几何形,以及融汇成彩色表面的各种线性形式,都极富想象力地相互作用起来。好一场“视觉的欢庆”,充满最可贵的非凡关系。
应该珍惜这种视觉形式,将它培育,发展,直到拥有普遍的有效性和复杂性。
一九三八年三月十八日|斯图加特|致图特
跟你说件事,你可不要太担心。从韦特海姆回来的路上,我把右手无名指弄伤了,现在已经包扎起来,可惜不能工作了。我仍然会争取把卡穆勒家的活儿做掉一些,虽然不是特别乐观。手没有问题的话是能做掉的。这里似乎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可我不确定能不能把自己调整到适应他们对我的需要。
如果我真的在卡穆勒的涂料公司有“一份工作”,而让你们四个远远地在瑟林根,你能想象吗?问题还在于,我能忍受吗。
施莱默一家|1930
一九三八年七月十九日|斯图加特附近的法伊欣根|致图特
这周我每天都不用去斯图加特,卡穆勒早上七点钟来接我,驱车把我带到法伊欣根的火车站,然后我乘火车到伯布林根。我在那里绘制很棘手的航站楼木屋顶天顶画,要画许多人物画和远景画。晚上,我和卡穆勒或者主管的建筑师一道乘车回到法伊欣根。脖子都僵掉了,几乎动弹不得。每晚都筋疲力尽。希望周四之前能够结束。然后回去画啤酒厂大礼堂的那些画,人物画,一位奥菲斯和一位屠龙师,真人大小。然后呢?同样的工作将会继续。另外还有埃尔伯费尔德[Elberfeld]做小衣橱的活儿,博斯特夫人又要我帮她绘制通往她餐厅的门,可是我简直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做那些事!真渴望从你那里得到一些乐观的情绪!没有乐观的东西在这里我不可能活下去。
一九三九年五月二日|斯图加特|致图特
波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场冒险的交易!
天气太糟糕,户外工作完全没法做。本该全神贯注于手头的工作,可我不断惦记着花园。还有那么多事要做!牡丹生长着吗?丁香花长势可好?我真应该把郁金香和风信子移植开,因为在它们开花时需要剪切下来,否则会伤到植物主干。那就是为什么称它们为切花!蔷薇开花了么?
琢磨所有该做和能做的事情真叫我头晕眼花。厨用植物!满园子蔬菜!好吧,在圣灵降临节我又能扛起锄头了。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二日|斯图加特|致图特
在旅馆待了一晚上,今天四处找房子,租下一间三十马克的房间,埃伯哈德街六十五号三楼,属于包埃勒地产。毕竟需要一个地方放我的东西,放在旅馆太贵了。
这房间我可以只租十二月份这一个月。它恰好在我父母以前住的老公寓里。这是怎样的回忆啊!四十年了!
一九四〇年四月廿五日|斯图加特|致图特
你来电话要钱的时候我刚好去看医生了,他确诊说我发烧102.1华氏度,又得了肾炎,必须卧床休息。我希望能起床,再干三四天,在圣灵降临节之前把第四幅壁画的细节完成。
一九四〇年七月六日|日记
病了一周,这个夏天第二次了。什么导致的?星象吧。发热时的幻象,荒诞离奇,南海哥特式的特写,绚烂多彩的雕刻。然后还有,楼一样高的石雕飞驰而过,深灰色,亚述人的样子。再后来,当然天使降临,霍恩海姆教堂的安东尼。还有数字56。它指什么?[1]
今天的新闻说保罗·克利死了!他过六十岁才刚刚一年。走得太早了,不过从上次展出的画册来看,他身上的某种东西已经完结。这是因为力量的失去,还是纯属自然过程?他在视觉上与精神上为艺术家的世界做出了怎样的贡献啊。何等智慧!他的死亡是否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当巴黎沦陷,抽象绘画到哪里寻求庇护?到美国吗?到小小的瑞士吗?
[1] 这以后,施莱默身体每况愈下,病逝时虚岁56。(中译注)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四日|乌帕塔尔|致图特
钱!在这儿我需要的比在斯图加特更多。几周过去了,我挣得少,从不够花。我知道你也要生活,你拿的福利是最重要的经济来源。那么,夫人阁下想要什么呢?一件冬衣而已。当然,可即便如此,没有服装票我也无能为力。耐心点吧!——可你已经耐心了二十年。在你面前我战战兢兢,你,如同圣子。好吧,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
一九四一年九月四日|斯图加特|致图特
生日全面启动中。你特地寄来的包裹今天一大早就放到我屋里了,里面那些东西让我非常感激。多动人的信呵!
我在这里的工作渐渐接近尾声。当然,乌帕塔尔那边盼着我过去。
总的说来我感觉好些,尤其是今天——这不奇怪。昨晚我去看了哈根贝克马戏团,那些动物太棒了。迷人的小马驹!它们真是属于你的动物啊,或者在前世你曾经就是一只小马驹。带着这个念头,幕间时候我喂了它们几片胡萝卜。
今天我相当快乐,真希望自己是个舞者。可惜这种状态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廿八日|瑟林根|致根塔·斯托尔策
图特已经勾画了蓝图,最终要在自己的宅子里生活,养一群驴!现在她不得不远远地一个人待在这里,一点儿都不适合她的性情。因为我一年中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家,目前在乌帕塔尔用漆画制作艺术品,这里有令人羡慕的自由和最好的工作条件,要是城市没这么难看就好了!要不要让这份工作持续更长的时间,取决于我。你可能知道穆希已经定居在克雷菲尔德了,不太远,瓦滕夫也是,看上去他们的工厂相当成功。我见过马克斯一次。
没能定居瑟林根当然非常遗憾,目前这种状况下留着那房子也没什么意义。不曾想到一家人会如此离散。然而战争还在继续,不能抱怨任何变故。夏天我去了康斯坦茨湖,一如曾经的美,看着瑞士那边的康斯坦茨城渐渐亮起灯光,十分难忘。
对角线的躯干|1941
一九四二年一月一日|日记
新年了!
……
一个有趣的时间表:生于1888+7 =1895,+7=1902,+7=1919(大约在这时,第一次独立地做自然研究,学习柯罗、库尔贝等),1919+7 =1916(战争期间的抽象画系列),+7 =1923(1924年新的“画廊图集”系列,《过客》和这个系列的其他所有作品,或许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作品),1923+7 =1930(布雷斯劳时期,《包豪斯楼梯》及其他),1930+7 =1937(纸本油画,以及建造瑟林根的房子)。那么1944年将是下一个丰收年!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一日|乌帕塔尔|致朱利叶斯·比西埃
……
我想我多少已经走出低落状态了。现在才意识到状况曾经多么严重,看来正是潜在的需求促使我向朋友寻求建议。一位占星家(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没问)告诉我,这种低落的状态会持续到一九四二年九月,在那之前我不该与人交谈;一九四三年将会有一次大好转(我甚至想说是一九四四年,记得那个七年模式吧!)。好吧,虽然如此,我还是乐于让新鲜的情绪和感觉流过身体。终究,我是画家,最近完成了一系列的作品,灵感来自周遭所见:从我的窗户望向临近的窗户,每晚从九点到九点半熄灯前。夜幕降临,与屋里的米黄-橙-棕-白-黑色的碎片相互碰撞,就有神奇的光学效应。
一九四二年十月七日|斯图加特|致图特的明信片
昨天晚上肠绞痛,今早发烧了。医生说这是正在流行的肠流感。必须卧床养病好几天,控制饮食。不知道能不能周一离开这里回到乌帕塔尔。现在有时间想想了。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九日|日记
这几乎是一个解决我所有内在和外在痛苦的办法:疾病!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三日|瑟林根|致朱利叶斯·比西埃
……
我是在一种真正的热忱下创作“窗图”的。神奇的是,我的感受明显直接对观看者产生了影响——这总是检验一件艺术作品价值大小的最佳试金石。或许这些窗图帮助我找到了搜寻已久的钥匙,我曾经将它错放,或者遗失,现在我得赶紧把它穿到钥匙环上,穿到由一系列相似的画构成的环上,以便保管。
另外,窗图来自现实,它们给出的是外部世界的印象,而且可以肯定,这是一位“有爱的性情中人”眼里看出的外部世界。
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七日|布赖斯高地区的弗莱堡|大学医院|致朱利叶斯·比西埃
这段时间,我勉强“徘徊在深渊的边缘”,照顾我的医生是这么表达的。我四号被送到这里。可能是立刻注射的胰岛素救了我的命。这种胰岛素治疗要持续大概三个月(这是居家治疗计划)。至少一周后才能出院。
这次事件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决定性的改变。我以后就住在瑟林根了,把它当作我的活动中心(这是图特盼望已久的事)。就算到斯图加特和乌帕塔尔也只是做客;我的合同还在有效期。这条多少有点不寻常的路径,看来最终引导我回到自己和我的绘画——我试图想象它,想象整个生命之路。我为什么还要活着?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毕竟,还有朋友。新生。
一九四三年二月廿二日|布勒霍|致图特
但愿这个夏天的计划不会被民防警报搞砸,警报造成这么喧嚣的场面,所有人都在乱跑,以至于慢慢散个步都不好意思了。我又不能告诉每个孩子和县级党头目说我病了。应该像给犹太人那样给我也贴个标签:S=病了!
没糖啦!碳水化合物在增加,胰岛素用量相应地减少。真高兴!现在你可以做旅行计划了。我们会在阿彭韦尔见面,对吗?
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八日|日记
这段时间,一月初有过昏迷,然后在弗莱堡医院住了四周;四周后到布勒霍;刚一到家就得了流感,又回到弗莱堡医院。现在再次回到家,打扫干净,收拾停当,准备做事。
一九四三年三月三十一日|瑟林根|致朱利叶斯·比西埃的明信片
我正试着在工作室里制造某种氛围。几番周旋……几番周折。或许这种不安是必要的前奏,为了我渴望的真正的安宁。不过我仍然太过虚弱,做不了实际的工作。毫无办法,只好停下。下周应该要去巴登-巴登的迈尔顿医生那里做一次治疗。我竭力振作精神,就指望他了,我那通往骷髅地的第五站。
一九四三年四月一日|最后一则日记
“……不要将艺术视为从这个世界剥离的一片,它是世界完满而彻底的转型,以便进入纯粹荣耀。”(里尔克)
《窗画》XII:有位坐在紫色阴影里的女子的房间|1942
版权归译者所有,译者已授权发布。
本书基于思想史和文化史的批判视野,从艺术、设计的学科边界处回溯作为历史的包豪斯,论证这场运动在努力重建现代生活世界之体验的过程中进行的种种实验。同时,全书更侧重于作为理念的包豪斯,透过几位关键人物的特写,深层剖析了包豪斯历史上的几个重要时刻与事件,揭示在此前后不断变化的对抗性构成,以及存蓄其中的社会动能。包豪斯作为同时期先锋派的汇聚点,充分感受到了时代的共振,它从未平复的内在的动荡让矛盾得以自行暴露:私我与大公、进取与回转、斗争与构划。作者将这三组在当前的创造领域仍旧持续发酵的议题,重构为包豪斯的三幕剧,分别题为“艺术与社会”、“现代性之争、”包豪斯的双重政治“,并附上专为此书绘制的历史图解长卷,将变动中的社会情境和复杂力场构建为底图,择要勾勒出“包豪斯十四年”的基本轮廓,其中也包括包豪斯人与欧洲其他先锋派的数次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