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无话新妇儫 ——潮汕方言中保留的《世说新语》词语（亲属称谓篇）

《世说新语》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笔记小说”的代表作，学界基本上认为是由南朝·宋·刘义庆所著，但也有称是由刘义庆组织的门客编著的。其内容主要是记载东汉后期到魏晋间一些名士的言行与轶事。现在的通行本6卷36篇，全书共有故事1200多则，每则文字长短不一，有的数行，有的三言两语，但颇为形象、生动，具有笔记小说 “随手而记” 的 “活生生” 的语言特点：虽然看似文言文，但常有口语化句子出现。

恩师李新魁教授认为，潮汕方言的语音系统和词汇系统，保留最多元素的是汉魏六朝时期。我著作《潮汕方言词考释》时，他指导我除了披阅先秦文献做笔记卡片之外，他特别交代我要通读《世说新语》，因其是志人志事类的笔记小说，描写人的言行时，带有“魏晋时语”（生活用语）的特点。我谨遵师教，认真阅读之，斩获甚多，得潮汕话词语至今保留的、与《世说新语》相同或相近的词语近百条，做笔记卡片200余张，基本上都用上了。

这里把一组常用的亲属称谓名词汇集在一起，介绍给大家。前面的文章中也有一些词条介绍过，可能有重复之嫌。但考虑到亲属称谓名词是一种语言（方言）词汇中基本词中的核心词，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是最稳定的。所以，还是要集中介绍，以显示潮语的历史层次特色。

大家，指婆婆，儿媳妇面称婆婆“阿嫲”（a1 ma2，跟着自己的孩子们叫），背称 “大家”（da2-6 gê1），潮谚云：“大家无话新妇儫。” 意思是婆婆通情达理，少些责怪，媳妇也孝顺温和。儫，潮音 ghao5，（本字也作“敖力”，上下结构)。“大家” 潮、澄、饶及汕头多读为da2-6 gê1，揭阳一带则多读为 dua7 gê1 。指众人一义时，潮汕方言基本上都读为dai6-7 gê1。南朝 · 梁 · 沈约《宋书 · 孙棘传》：“棘妻又寄语嘱棘：‘君当门户，岂有委罪小郎？且大家临亡，以小郎嘱君，竟未取妻，家道不立 ’。” 这可能是从东汉班昭被尊称为 “曹大家” 那里引申、扩大出来的尊称吧。

大 家 新 妇

媳妇，潮汕话叫“新妇”，潮音 sing1/sim1 bu6。如：“亻因大家新妇过相好（他们婆婆媳妇很要好）。”《现代汉语词典》有“新妇”词条，但作“新娘”解，与潮汕话不同，潮汕话指的是“儿媳妇”。《世说新语 · 规箴》：“ 郭大怒谓平子曰：‘昔夫人临终，以小郎嘱新妇，不以新妇嘱小郎’。” 后代一直沿用，宋 · 洪迈《夷坚甲志 · 张屠父》：“新妇来，我乃阿翁也。”明 · 瞿佑《剪灯新话》卷三：“ 但愿吾子早归，新妇异日有子有孙，皆得新妇之孝敬。” 清 · 蒲松龄《聊斋志异》：“ 女在内含笑而告之曰：‘ 翁无烦怒。有新妇在，刀锯斧钺妇自受之，必不会贻害双亲 ’。” 以上各例，“新妇” 均指儿媳妇而称。正如清 · 翟灏《通俗篇 · 妇女》所言：“ 考新妇之称，六朝已然，而唐最为通行，见诸小说稗官家不可胜举。然自主翁姑言，非主新嫁也。”

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大人，如读dua7 nang7，在潮汕话有两个义项: 一指成年人，与普通话同。如说：“ 大人孥囝/细囝 ”；一指父亲，多作背称，如说：“ 阮阿大人在番畔（我父亲在海外）。”  “人” 读轻声，调值类似阳去，故以阳去标调。

《世说新语 ·言语》：“ 孔融被收，谓使者曰：‘ 冀罪止于身，二儿可得全不 ？’儿徐进曰: ‘ 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 ’ ” 又《世说新语 · 夙惠》：“ 宾客诣陈太丘宿，太丘使元方、季方炊。客与太丘论议，二人进火，俱委而窃听。炊忘着箅，饭落釜中。太丘问：‘ 炊何不馏？’元方、季方长跪曰：‘ 大人与客语，乃俱窃听，炊忘着箅，饭今成糜 ’。”

以“大人” 称父亲，可追溯到汉朝，如《史记· 高祖本纪》：“ 始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 按，“大人”古代可作面称，今潮汕话只作背称。另外，“ 大人” 如指官吏而言，则读dua7nang5，“人”字不读轻声，而读阳平。

魏 晋 风 度

㜷，潮汕有些地方，称母亲为“阿㜷”（nin1）。南朝 · 梁 · 顾野王《玉篇 · 女部》：“ 㜷，有莫奚、莫移二切，齐人呼母。”《广韵》平声支韵：“ 㜷，齐人呼母。” 字也作嬭，《广雅· 释亲》：“ 嬭，母也。”《北齐书 · 恩幸传 · 穆提婆》：“ 提婆母陆令萱配入掖庭，提婆为奴。后主在襁褓中，令其鞠养，谓之干阿嬭。” 干阿嬭即干娘。后代沿用之。宋· 孔平仲《代小子广孙寄翁翁》诗：“ 爹爹与嬭嬭，无日不思尔。” 元 · 无名氏《杀狗劝夫》一：“ 现如今爹爹嬭嬭都亡尽，但愿得各个嫂嫂休嗔忿。”又，㜷《广韵》属明母支韵平声；“弥” 则《广韵》属泥母荠韵上声，潮音今读nin1，可能是混合的结果。

 奶妈（乳母），潮汕话称 “嬭母”，面称也叫 “阿嬭”，《宋书· 何承天传》：“承天年已老，而诸佐郎并名家年少，颍川荀伯子嘲之，常呼为嬭母。”《北齐书 · 崔季舒传》：“（静帝）恒与季舒论之，云：‘崔中书是我嬭母。’ ”

  阿奴，儿女。如：“阿炳伊阿奴考着大学。”（阿炳的孩子考上大学了）《世说新语· 识鉴》：“ 周伯仁母冬至举酒赐三子……周嵩长而泣曰：‘……唯阿奴碌碌，当在阿母目下尔 ’。” “阿奴” 是周伯仁对母自称。又同书《容止》篇：“王敬豫有美形，闻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 阿奴恨才不称 ’。” 此是父亲称儿子。“ 阿奴 ”之称，今潮汕话长辈对孩子总说：“ 奴哙，……”。童谣云：“ 天顶一粒星，底下开书斋；书斋门，还未开，阿奴哭爱食油䭔……”。阿奴，也作 “阿孥”。这两个字，潮音都是阴平、阳平两读：“家奴” 的 “奴”，“孥囝” 的 “孥” 也都可读阴平。

竹 林 七 贤

小叔子，即丈夫的小弟弟，潮汕话旧称 “小郎”，现称 “叔囝” 或者 “细叔”。《世说新语 · 规箴》：“ 王平子年十四五，见王夷甫妻郭氏贪欲……。平子谏之，并言不可。郭大怒，谓平子曰：‘ 昔夫人临终，以小郎嘱新妇，不以新妇嘱小郎 ’。”《宋书·孙棘传》：“棘妻又寄语嘱棘：‘ 君当门户，岂有委罪小郎？且大家临亡，以小郎嘱君，竟未取妻，家道不立 ’。” 同书《谢景仁传》：“（景仁弟述乘小舟，寻兄纯丧舫。纯妻）庾遣人谓述曰：丧舫存没，已应有在，风波如此，岂可小船所冒？小郎去必无及，宁可存亡俱尽邪？”《太平御览》六一七引《晋中兴书》：“谢奕女道韫，王凝之妻也。凝之弟献之尝与宾客谈议，辞理将屈，道韫遣婢白献之曰：‘ 欲为小郎解围 ’。” 宋 · 司马光等《资治通鉴 · 唐宣宗大中二年》：“ 岂有小郎病，不与省视，乃观戏乎？” 胡三省注：“自晋以来，嫂谓叔为小郎，至唐犹然。” 其实，至明清亦然，清 · 蒲松龄《聊斋志异· 阎王》：“ 嫂怒曰：‘小郎若个好男儿……到不得代哥子降伏老媪  ’！” 又 “小”，音sio2，与 “小姐” “小生” “小娘子” 等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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