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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基层防火之困:与山火擦肩而过的柳树桩 | 深度报道

北青深一度 北青深一度 2020-10-07

记者/梁婷 曹慧茹 实习记者/林亦桥 李叙瑾 周缦卿

编辑/石爱华 宋建华

 

为祭奠在西昌牺牲的扑火员,人们在泸山半山腰留下两幅字 


“撤离的时候,草木灰像雪花一样落下来”,西昌市安哈镇柳树桩的村民经历过多次山火,但没想到这次死亡会离自己这么近。

 

3月30日西昌突发森林火灾,柳树桩村民紧急撤离。当晚,宁南县专业扑火队到达火场所在地蔡家沟水库,在柳树桩村民冯才勇的带领下,一行人从蔡家沟水库上山扑火作业。两小时后,风向突变,在距离水库东北方向一公里处,他们与山火迎面相遇。22人中,18名扑火队员和1名向导牺牲,3名扑火队员受伤。

 

山火熄灭后,撤离的柳树桩村民陆续回家,只有冯才勇家的大门紧闭着。


扑火队员的牺牲,让人们再次审视山区基层防火工作。柳树桩的防火局面,也是凉山州基层防火现状的一个缩影:防火工作以村为单位开展,工作人员多是本地村民,巡查员、岗哨员、扑火队经过短训后上岗,工作时间持续半年。

 

复杂的人居环境,专业人员的缺失,设备的简陋,都是山区基层防火工作面临的困境。这场意外,也让村民意识到,想在群山环抱的柳树桩安稳生活,“山火”是一个长久的“敌人”。

 

山火熄灭后,柳树桩村民陆续回家 



撤离柳树桩


勤快人冯才勇在柳树桩最后一次露面是给儿子取衣服——火来得猛,撤退的急,娃儿没带够衣服。


柳树桩隶属西昌市安哈镇,位于泸山的西南侧,柳树桩与泸山的直线距离约两公里左右,目前约有50多户200多人在这里常住。


柳树桩并不是一个建制村,不设村委会,日常管理归属西昌农垦公司。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外来搬迁户和承包户,冯才勇来这里生活已有15年。在官方通报里,柳树桩是西昌3·30森林火灾的疑似起火点之一。


官方通报显示,3月30日下午15时51分西昌爆发森林火灾,火势蔓延至泸山。柳树桩村民回忆,这次的山火从一开始就比以往猛烈。先是山的西边冒起黑烟,从烟雾弥漫到窜起红色火苗不过一二十分钟。偶有火星散落在柳树桩,很多村民家里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当天下午四点多,山火由西向北蔓延,有柳树桩的村民带着铁锹上山试图打火,两个小时以后他们撤了回来,“打不掉,火太大,烟呛鼻子辣眼睛”,一位村民说。


这之后不久,派出所、农垦公司开始挨家挨户通知柳树桩村民全部撤离,包括冯才勇在内,大部分村民匆匆逃向村东头的蔡家沟水库。不少村民记得,那天撤离过程中,从山上飘下来的草木灰和雪花差不多大,风刮过来,人都有点晃动。


村民杨吉安撤离前纠结了很久,他放心不下家里的“财产”──三头黄牛、一头母猪、20多只鸡鸭和一条狗。


2012年,杨吉安和9位老乡从100公里外的昭觉县来到这里,昭觉县处于高原地区,交通不便,年平均气温10度左右,不适宜农作物生长。柳树桩的地理条件则好很多,是环山包围中的一块平坦的村落,这里阳光充足,距离西昌市中心仅有10多公里。


杨吉安和老乡用50万元从农场员工手里购买了10间土坯房子,又租下几亩地种植玉米、花椒,在泸山脚下的柳树桩安了家。他院子里的牲畜圈与起火的泸山紧邻。泸山起火的时候,他犹豫着不想走,在邻居的劝说下才离开,“再不走,你的命都没有了”。


当天晚上,山火一直不灭,因为天凉,冯才勇冒险回到柳树桩给孩子们取了一趟保暖的衣服,回到村民聚集点蔡家沟水库之后,他遇到前来救援的宁南县专业打火队。


冯才勇熟悉山路,他经常上山挖山药、采菌子,农场的员工便推荐他给打火队带路,上山灭火。3月30日晚上11点10分左右,救火队伍带着单人鼓风式灭火器、喷水器出发了,这是冯才勇留给村民的最后的记忆。


打火当晚,一起上山的,还有柳树桩14人组成的志愿队伍,在队长苏三三(音)的带领下他们跟在宁南县专业打火队身后,“队长跟我们说能去的话去一下。他们在前面打火,我们在后面清理,看还会不会再起火。”


“西边、北边烧过去了,东边要烧下来了。要保住我们堡子。”村民介绍,柳树桩的民房挨得很近,只要一户着火了,其他人家也有危险,这也是村民上山打火的原因。


凌晨一点左右,他们带着镰刀、铁锹上山清理火场,四十分钟后,抵达半山腰。但风向突变,火越来越近,“叶子开始从上往下吹,迎面飘过来,看不到路,上不去了。”苏队长接到了撤回电话,一行14人开始原路返回。“我们不知道有人困在上面了,以为已经全都撤回。”


14人志愿队伍下山以后,聚集在水库的村民已经被疏散到4公里外的农垦公司场部。他们在场部遇到了冯才勇的妻子。她打给丈夫的电话没有回音,正四处打听,最终,她等来的是冯才勇遇难的消息。


安哈镇上一位防火民兵,他们使用的打火设备简单



安哈镇上的基层扑火员


在柳树桩乃至安哈镇,随处可见预防火灾的标语,一些红色的警示语被直接喷涂在民房的院墙外,对于这里人来说,山火并不罕见。


“非职业化”的扑火队是凉山地区基层防火的重要组成。公开数据显示,凉山州各级各类的扑火员共有1.8万名,其中专业扑火队1318人,而半专业扑火队的人数有12042人,另有民兵综合应急救援队4264人。


王兴曾是村中的一位“扑火民兵”,他所在的村子与柳树桩都属于西昌市安哈镇。在这次西昌大火中,他们的村子没有受到很大的影响。王兴有多年打火经验,现退居二线,是一名岗哨员,泸山的火让他们也紧张起来。


王兴介绍,扑火队中专业扑火队听从林草局调配,半专业队伍由村镇组织,其他的临时抽调。一旦发生火情,村里会通知队长安排人加入打火队,每个大队只要有能用的人,年轻力壮的都要调派。

 

他向北青深一度记者介绍,安哈镇上的护林防火工作以村为单位开展,设置岗哨员、护林巡逻员以及扑火队。


王兴的工作从每年12月开始到次年6月30日结束。以村为单位设置岗哨,24小时观察火情,村委会成员负责全村岗哨的执勤工作,村干部轮流一人一天督促岗哨员,镇干部定期督查。包括柳树桩在内,安哈镇有16个村民小组,大约60多个岗哨。一旦发生火情,层层上报村、镇专职的护林防火工作人员。


王兴介绍,此次在火灾中遇险的打火队比村内的民兵队伍“级别”要高,属于“专业打火队”。


柳树桩人李兴发在2014年曾加入专业扑火队工作半年,他还原了专业打火队的训练日常。


李兴发所在队伍隶属于西昌市林业局,“那里每年都会招人”。李兴发工作那年,一个月工资1500元,扣除生活费200元,到手1300元。据他所知,现在的工资涨到了每月2800元。白天打一场火补贴50元,晚上打一场火补贴100元。


李兴发加入扑火队的第一堂课是军训,为期一周,目的是增强身体素质。这之后是武警现场教学,培训应对山火的技能。“他们会讲有哪些自救方法,比如火大的时候,要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如果跑不动,要趴在地上。还强调要特别注意风的方向,留心滚石、断树的危险。”


李兴发记得,武警授课过程中讲过森林灭火弹的使用方法,把火炸散了,火苗小了,他们就可以打了,“但讲归讲,没有给发过灭火弹。”为期五天的武警现场教学结束后,开始自主训练,常规项目是跑步。


李兴发所在的打火队在大营农场全封闭式管理,原则上不允许回家,24小时待命。扑火队员共47人,分四个班,每班负责一个区域巡山,最常用的装备是风力灭火机和打火耙。若遇着火点,直接扑灭。


打火过程中,判断风向是最重要的任务,由带队人负责。成绩能力突出、经验丰富的才能担任带队人。另外,由副带队人负责组织扑火。李兴发说3月到5月是山火高发期,每年4月份的时候,能有五六次打火经历。


有过多次打火经验的王兴形容,“打火跟打游击是一样的,要不断地斗智斗勇。”火一飘来,要赶紧跑,但有时候它很快又会转个方向走了。在这样躲火的过程中,栽跟头是常有的事情。幸运的是,他没有过重伤,只是胡子眉毛被烧过。


柳树桩到处可见防火警示语



亟待解决的难题

 

公开报道显示,今年1月以来西昌市发生的5起山火中,3起均为村民不当用火引起。


今年2月4日,黄联关镇哈土村一80岁老人为生病的儿子在林区野外做迷信,违规用火引发山火。3月2日,新村办事处海滨村村民因将点燃的香烟和香放在死者坟前祭拜,不慎引燃坟边杂草形成山火。3月5日,黄联关镇石坝村亦因为村民上坟烧纸引发集体林地山火。


官方通报中,此次3·30森林火灾疑似起火点之一正是柳树桩。柳树桩的日常管理归属西昌农垦公司,其土地所有权属国家所有。


西昌农垦公司职工王乔介绍,公司把两万亩土地分为四大片区,又细分成队进行管理。每队一个队长,柳树桩是其中一个队。王乔介绍,西昌地区每年1月到6月为森林防火戒严期,工作一般从上一年12月份底开始,农垦公司会要求员工挨家挨户上门进行护林防火宣传,告知他们引发火灾要承担的法律责任,每家要在责任状上签字、按手印,从主观意识上强化大家的安全防范意识。


但他坦言,在森林防火管控中面临很多现实问题,除正常劳作、耕种的租户之外,还有大量来自贫困偏远地区的自主搬迁户,他们在农场范围内侵占土地乱修乱建,甚至毁林开荒。“开荒总是要放火烧杂草、树木,带来潜在风险,你白天劝说了,他们晚上悄悄拿着手电筒继续干,很难管理。”


“发现有人侵占土地,我们向公司汇报,公司再向有关部门汇报,报告材料打了厚厚一摞,最后往往石沉大海”,王乔不住叹气,公司没有执法权,很多问题最后很难落实解决。


森林防火管控中,除了不好管理的辖区村民外,基层扑火队伍也有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


除专业的扑火队员外,民兵们最常使用的工具是打火耙——木棍的一侧呈拖把状捆着废弃外胎。村民志愿者的装备更加简陋,用的是镰刀和铁锹。


王兴告诉记者,他所在的村子,护林员以前都没有对讲机,最近一两年才配上一部分。


硬件之外,专业技能也不是短期内能培养成的。王兴分析,此次事故,指挥安排上可能有欠缺。“这些人是宁南过来支援的,他们对地理条件不熟悉。上山的时候又是凌晨,天太黑,方向都看不到。”


王兴认为刮风确实是不可预测的,“那天晚上是南风,有可能出现北风返回来的情形”,王兴分析,人若在深沟里面,就全被“包围”了,“人能作业的时候就作业,不能作业的时候人得让风。”

 

冯才勇牺牲后,家人一直没有回到柳树桩



“山火”是长久的“敌人”


31日早晨6点,大火还未完全控制,顾不得可能存在的危险,杨吉安等四人绕开封锁线,爬了一个多小时,翻过山头和水沟,偷偷溜回柳树桩。山火与柳树桩擦肩而过,大部分村民的民宅躲过一劫,杨吉安的院子离山太近,损失惨重。


回到家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忍不住掉泪:除了一头背上被烧烂一半、流着血的黄牛外,他的“财产”一夜之间全没了。


房后二三十米外的家禽圈舍被烧光,他的两头黄牛已经死去,鸡鸭被烧成一堆堆炭灰,那条每天陪他干农活的大狗也没了。另外一头黄牛挣脱绳索,从后院跳进屋子里,成为仅剩的“幸存者”,杨吉安蹲坐在地上,半天没说话。


死掉的黄牛他养了4个月,原本可以卖掉换钱的,几天前,别人出价一万二,杨吉安没舍得卖。


除了杨家外,周围的邻居家也有牲口被烧死,仅鸡鸭就有200多只。杨吉安在自家土坯房后挖了一个坑把死去的牲口一块埋了。


和杨吉安一样,很多村民撤离时都顾不得携带贵重物品,只带了身份证和户口本,他们都是外来人,这是身份的证明,到哪里都不能没有。


山火逐渐减弱之后,柳树桩的人陆续回来,只有冯才勇家的大门一直紧锁着。冯才勇的牺牲成为柳树桩人心里的痛事。


提起冯才勇,村民们总是叹气,觉得惋惜。村民眼中,他是个勤快的人,养蚕、种花椒,早出晚归,春节只休息了三天;他话少,但邻居有什么事都会帮一把;他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是上学的年纪,等钱用;他家里不富裕,新盖的房子只能“挣一点装一点”,两年前开始修建,外墙至今没有刷白。水泥、沙土、砖块至今还堆在门口,随时准备等他回来开工一样。


4月2日12时,山上的明火被全部扑灭,转入清烟点、守余火,严防死灰复燃阶段。这两天,几个村民也加入了巡山队伍。曾是打火员的李发林已经两个晚上没有睡了,“这么大的火烧起来,睡都睡不着。”他们一行七八人不断在山上巡逻,一天走四五趟。


山到处是光秃秃的,被烧过的树枝卧在山坡上,风一过,扬起黑烟,四周尽是裸露出的黑色石头。以往不忙的时候,他们会上山捡菌子,还经常遇到山里的猴子,猴子也会七八只相伴来到他们的玉米地里偷吃,但很少人会赶他们走。


巡山的过程中,时常会看到烟雾、火苗,李发林也害怕,但没法子,30多年前他跟随父母从云南迁移至此地,花两万块买下了柳树桩的一处房子。他说,房子在这里,家就在这里,“专业的消防员做大事情,我们要做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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