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疫的象队 | 深度报道
采写/郑欣悦 颜星悦
编辑/刘汨
跋涉150公里的回家路
新冠肺炎席卷全球，不止人类的生活被打破。
在泰国清迈，大象体验公园的处境也岌岌可危。这里建立的初衷是为了帮助大象逃离残忍的传统驯象手段，引导游客以更自然的方式亲近动物。多年努力后公园刚刚有了起色，疫情突至，络绎不绝的游客一下变得不见了踪影，每月20万泰铢的花销让大象的主人邦·炳臣帕奈万不堪重负。
迫不得已，邦决定带着象群回家。这是一段跨越150公里的徒步路程，包括翻越海拔2562米的泰国最高峰因他暖山。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63岁老象梅本，也将结束自己20多年在外的漂泊，回到故乡。
原创视频：《大象返乡》
大象回家
邦·炳臣帕奈万说，当她告诉大象们要回家的时候，象群躁动起来，发出了震耳的叫声。
两头成年象一起翘起长长的鼻子，互相缠绕了一下又分开；63岁的老象梅本蜷起鼻子，一下一下拍打着子女们的脊背；4个月大的象宝宝兰娜靠着姐姐和妈妈的腿蹭来蹭去。邦非常确定，大象们因为即将回家而感到兴奋，“它们生气的话，发出的是另一种声音。”
在邦的11头大象里，有几头象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了，最年长的老象梅本在外漂泊了20余载。动物学家证实，大象有着超人的记忆力，邦相信她的大象们对家乡留存着清晰的记忆。
这趟归途的起点是泰国清迈府的湄旺县，象群几年来都生活在这里的大象体验公园。目的地是位于湄曾县的怀邦村，那里是邦和象群们的故乡，坐落于清迈的群山之中。
两地相距150公里，要想回到怀邦村，需要穿越几座森林、跨过数条河流、翻越泰国境内的最高山——主峰海拔2562米的因他暖山才能抵达。回家的方式有两种，坐车或走路。一头成年象至少需要一辆普通卡车才能装下，运送整队大象回家的高昂费用让邦一家望而却步，她只能选择剩下的方式——步行回乡。
无论对象群还是象夫来说，这都不是一趟容易的归途。时值夏季，清迈的平均气温超过30摄氏度，加之蚊虫的叮咬、雨季中泥泞的山路，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除此之外，老象梅本年事已高，象宝宝兰娜才学会站立没几个月，它的肩高只有1米，还不及她妈妈的腿长，走起路来跌跌撞撞。
邦担心象群能不能撑下去：“害怕小象会在路上晕倒，害怕找不到充足的食物，害怕我的家人和象群会倒下……”
但没有时间留给邦犹豫。新冠疫情席卷全球，泰国副总理威萨努宣布3月26日起在全国范围内正式实施紧急状态法，将陆路、海路和机场全部关闭，仅允许持泰国护照者、临时回国的外交使节以及国际货运从业者在持有效健康证明的前提下入境。这条措施把绝大部分游客都拒之门外，也切断了大象饲主们的收入。在等待两个多月不见好转后，邦决定尽快启程。
4月30日清晨，邦和家人带着11头大象排成一列，沿着蜿蜒的小道从湄旺县出发。每头象都配备了一名专职的象夫。大象自己可以保持每小时7公里的步速，如果不出意外，它们可以在三四天内到家。
队伍出发后的第一晚遇到了森林，黑暗中继续赶路会变得很危险。饲养员们搭起一个简易帐篷，打算将就一夜。刚躺下，森林中就下起了暴雨，邦只能走出帐篷靠在大象身旁，等待着暴雨过去。
为了保证象群的安全，象夫们定时轮班，“用手电筒照射一下周围，晚上12点再照一次，凌晨2点也是如此，每一次轮班都会这样。”庆幸的是，令邦最担心的蛇和野兽没有出现。
上山和下山是最难熬的路段。陡峭的坡度增大了步行的难度，山上没有路，象队不知道眼前的树枝后面，藏着什么危险。
每翻越一两座小山峰后，邦会让象群休息15到20分钟。这样的休息时间并不充足，好在一路上有河流，这也是象群最佳的休憩处，大象们会用鼻子卷起水花，泼在自己头顶和同伴的身上，以缓解烈日的炙烤。
走走停停中，象群的步调开始变慢，原本活泼的小象兰娜累得瘫倒在地，蜷起鼻子闭上了眼睛，它已经走不动了，对于四个月大的它来说，这次漫长的旅程远超出了它能负荷的强度。兰娜的妈妈和姐姐站在一旁等它苏醒，家乡已经在在不远的前方了。
5月3日，象队终于抵达怀邦村，大象的栖息地就距离村落有两公里。许多村民专程赶来，用竹筒编成架子，在上面堆满香蕉、南瓜和竹叶，为远道归来的象群备下盛宴。有人抱来了吉他，有人拿出了音箱和麦克风，村民们穿上凯伦族特有的服饰，为回家的象群们唱起了当地的歌谣。
邦也长长松了口气，“我的大象没有倒下，我们平安回来了。”
在森林里宿营
残忍的驯化
邦的家族“凯伦族”世代饲养大象，象群被视作代代相传的财产，邦的爷爷奶奶曾依靠大象拉木头来赚取收入，但随着大量采伐，泰国的森林资源从占国土面积的70%锐减为25%。1989年，泰国政府将使用大象伐木列为违法行为，这直接导致70%的驯象师失业。为了生存，凯伦族人开始为大象寻找新的“职业”，将它们出租给旅游景点供人骑乘或表演。
多年前，当泰国骑象旅游业兴起的时候，邦的父母把自己的大象出租给清迈府的旅游营，自己则住到了附近的山上，偶尔才去探望大象。旅游营每个月会定期支付邦的父母一笔租金，饲主需要靠着这些租金来买食物，以养活大象和家庭。
象的饲主和象夫是两种不同的行业，象归属于饲主，饲主会为它们提供食物，象夫是大象的驾驭者和看管者。邦曾目睹过旅游营里象的痛苦，有些象夫为了让大象听话，会用细细的象钩在象身上留下一道道隐蔽的伤痕，有的甚至会用铁链、棍子、斧头把它们打得皮开肉绽。
2017年2月11日，一部揭示泰国大象表演和体验项目黑幕的纪录短片《黑象》引起广泛关注。视频的拍摄者是一名上海青年，纪录片以一个小象的视角讲述了驯象师采用各种矛、钩、电棒等工具对其进行虐待驯服，直至使小象陷入精神涣散崩溃的状态，这时驯象师才开始喂它食物，训练它做指定的动作。这些虐待会长期持续，以保证其一直处于驯服状态。这种名为“Pajaan”的传统手法，翻译过来是“彻底切断”的意思。
在纪录片的末尾，拍摄者提到泰国目前已经建立了一批以“Elephant Nature Park”为首的大象庇护所，邦和她的象群也参与到了其中。“我希望自己亲自照顾大象，这样至少能让我的大象免于受虐。”
五年前，在“拯救大象基金会”创始人莱卡的帮助下，邦从旅游营接回了自祖辈就一直寄养给别人的大象，把它们安顿在了清迈的湄旺县。在这里，她与家人一起建立了一个大象体验公园项目。
在邦的大象体验公园里，游客可以换上传统的凯伦服装，和大象们一起穿越丛林，看它们在沿途觅食。游客们也可以享受到美味的素食自助午餐，俯瞰山谷和森林丘陵，和大象们一同在泥潭中嬉戏。
项目进展的很顺利，大象们的体重都在增长，象群过上了舒适的生活。但新型旅游营的收入并不可观，项目对每人的收费是2500泰铢（约合人民币571元），参与项目的游客群体不是很大，一天只有不到10个人，遇到旅游淡季，来的人更少，刨去土地租金和购买大象食物等各项费用，邦的家族没有获得多少利润，“我们会一人分一点钱，比如这个孩子要去上学了，家里急等着用钱，就会多分一些。”
为了节省开支，邦在基地附近种植了香蕉、甘蔗等作物供养大象，这节省了部分大象食物的花费。当项目运营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一切正在好转。
回到故乡后的象群
“每一分钟都在花钱”
新冠疫情的到来打碎了一切，封锁令切断的不光是外国游客进入泰国的道路，还有邦和象群的全部收入。
亚洲象是仅次于非洲象的最大陆生动物，一头象全天需要吃掉约300公斤的食物，包括各种水果和植物，并且需要饮用大量清洁水。在零收入的情况下，邦每月需要支付20万泰铢（约合人民币43841元）的土地和设备租金、饲养员工资以及大象饲料的费用，这几乎压垮了她。
但邦不可能撇下它们。邦的大象世代受人饲养，早已丧失了野外生存能力，无法直接放归大自然。更何况大象是家族的共有财产，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
继续待在营地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花钱，“我实在走投无路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想，如果死的话也要死在家乡。”邦说。
在忍耐了两个多月的煎熬后，邦最终选择踏上了回家的归途。她不是个例，在泰国仍有3000头左右驯化的大象正面临饥饿的危险，一开始饲主们留在原地观望，在漫长的等待仍不见好转后，许多人选择加入了返乡的队伍。
拯救大象基金会的创始人莱卡也在帮助这些大象和它们的主人们，她和基金会为两岁以上的大象提供每月5000泰铢（约合人民币1130元）的补助，还租借卡车帮助承担不起高额运费的象主人和大象回家，至今已经有200多个项目接受了她的帮助。
作为“Elephant Nature Park”的创立者，莱卡一直希望引导更多大象主人带领象群加入体验园计划。泰国目前有3000多头大象在从事旅游业，一些大象仍处于传统旅游营的“水深火热”之中。
6月14日，莱卡在社交媒体上开启了一场直播，把怀邦村大象归乡后的生活状况展现给粉丝们。直播的点击量不到一万次，但莱卡还想继续尝试下去。如果疫情持续，旅游业无法复苏，她计划用直播获得的捐赠和打赏缓解饲主们的经济压力。
在邦带领象群回到怀邦村后，附近不少养象人也陆续返乡，有100多头大象已经顺利回家，这几乎是当地人饲养的全部大象。
回家后，邦的煎熬仍在继续。由于此前没有在家乡耕种作物，大象们的食物来源成了最大的问题，好在村民告诉了邦几处可以免费割草的地点，只是那些地方距离很远，一趟来回要花费4个小时。干净的水源也难求，村子附近的河流在下雨后会变得浑浊，不适宜大象饮用，而取水也会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
象群不知道主人的煎熬，回家是它们惬意生活的开始。每天早上，主人会把晒好的玉米和草放到它们面前，饱餐之后就是“玩耍”时间，怀邦村附近的河流，是象群最喜欢待的地方，小象兰娜总是在燥热中小跑着冲进河中，学着妈妈和姐姐的样子把自己完全浸在水里，打几个滚，再用鼻子甩起水花泼在身上
邦很开心象群过上自由的生活，但她需要担心的事还有很多。大象在森林里觅食时，她让象夫们跟在附近，避免大象误食村民园子里喷了化学药剂的蔬菜。
小象兰娜长途跋涉后变得有些消瘦，邦本想给兰娜买一些牛奶喝，但没有买奶的预算，现在她只能先用蒸糯米来解决小象的营养问题。
邦还没有想好之后要怎么办，她不知道疫情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只要外国旅客依然无法来泰国游玩，生活无法恢复到从前。
（图片由“克伦人大象体验营”和“拯救大象基金会”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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