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洞求生的176小时 | 深度报道
采写/甘笠男
编辑/石爱华
被困隧洞的第三天,曾统华终于忍不住望向地上的那滩水。他用小布袋将浮在表面的黑油轻轻撇开,把第一天自制的“吸管”插入水面,他埋下身子把嘴凑到吸管上,嘬了一小口。
如果能活着出去,他想喝一瓶甜甜的,带着气泡的雪碧。
5月22日,四川省江油市武都引水工程永重支渠在建隧道发生坍塌。曾统华和工友申建生、鲜章明三人被困在隧道里。
这是一个五平米左右的隧洞,里面没有食物,气温低。最冷时,三个人要把双手放到腋下,背靠背坐着取暖。
起初,有人宁愿喝尿都不肯喝一口洞里渗出的油水混合物,因为这水实在是“又黑又臭”。但在漫长的等待中,这滩黑水成了他们唯一的水源。
在这个随时可能“崩塌”的隧洞里,“时间”成为唯一稳定的东西。曾统华的老年手机每隔一个小时就会精准地报时一次。时间每进一步,都会同时带来“应该快要出去”的希望和“还没被解救”的煎熬。
176个小时后,洞里终于透进了光。
被困第四天,申建生在洞内录下一段音频
“坏了,洞口堵住了”
四川武都引水工程是一项以防洪灌溉为主的综合水利工程,有着“第二个都江堰”之称。永重支渠是“武引工程”二期的灌区项目,控灌绵阳、广元、遂宁三市,目前仍在施工。
此次发生坍塌的苏家垭隧道位于江油市的厚坝镇,是永重支渠的一段。隧道从当地一座无名山穿过,计划修建1200米,修建隧道的工人来自全国各地。
62岁的工人曾统华是厚坝镇本地人,他和申建生、鲜章明两人合作,负责清运隧道里的渣土。三年前,武都引水工程一期建设时,三个人就曾是搭档。2019年7月,苏家垭隧道开工,三人又来到这里一起工作。受疫情影响,苏家垭隧道的工地今年3月中旬才刚刚复工。
申建生58岁,和曾统华同村,鲜章明48岁,从陕西汉中来这里打工。合作久了,三人彼此了解对方的脾气,相处起来也舒服自在。
5月22日早上7点,三人像往常一样,到工地宿舍吃了稀饭和馒头。由于隧道里潮湿昏暗,里面有一股原油混合泥水的异味,他们从不会把水和饭带进隧道吃。
进入隧道前,炮工先对山体进行爆破,炸药被引爆后,整座山轰轰作响。鼓风机在洞口一吹,大片尘烟飘出来,待烟尘消尽后他们就会进去拉渣土。
为了安全,进入隧道的人都必须戴安全头盔,换上高筒黑胶鞋。隧道内壁的缝隙里,时常渗出黑乎乎的油水混合物,为了防止油水滴下来渗进衣服,鲜章明还会穿上雨衣雨裤。当天8点半左右,曾统华三人进入隧道。
隧道高约两米七八,宽约两米一二,施工的地方距离洞口二百三十米左右。从洞口到工作面步行需要10分钟,一般进洞七八十米,手机就没有信号了。
三人的分工很清楚。鲜章明负责开扒渣机,把碎石渣土铲到传输带上,传输带把渣土运到两三米外的火三轮里。三轮车装满后,申建生开出隧道把渣土倒掉。年纪最大的曾统华负责理线,防止电线掉进水潭或者被车子轧断,保证洞内的机器正常运作。
22日上午10点多,申建生已经往外拉了三四车渣土,正等着装车,输送带轮胎突然打滑,转不动了。由于隧道里没有信号,也没有对讲机,三人只好走回洞口给老板打电话汇报情况,叫人来维修。
11点,输送带修好后,三人返回隧道继续开工。申建生说,平常干上两个多小时就能收工吃午饭,那天因为输送带的问题,耽误了进度。如果当天输送带没坏,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也不会发生。
重新回到工作面,第二车渣土还没装满,曾统华就发现了异常。
曾统华看到,洞顶的滴水变得像下雨一样,同时落下来的还有沙土和碎石,越来越密集,洞顶的钢管也开始倾斜,曾统华觉得不对劲,大喊一声“掉石头了”。
申建生听见喊声,立刻转头让最里面的鲜章明关掉扒渣机,鲜章明熄火跳下车,三人并排往隧道里退。突然,墙面震动起来,“轰”的一声,泥土混着石块从洞顶斜塌下来,隧道顶部架好的数根钢铁管也倾斜倒地,石块砸中了火三轮的油门,废气管排出一阵阵黑烟,呛得三人趴在地上直咳嗽。隧道里的工作灯几乎同时熄灭,洞内一丝光亮都没有了。
三人打开头灯,申建生借光爬到火三轮的柴油机旁,将柴油机闸门关了。黑烟慢慢向上聚集在坍塌的洞顶,申建生感觉过了好一阵,才能大口喘气。
等烟尘差不多散去,洞口已被堵得严严实实。“坏了,被困在隧道里面了”,曾统华从裤兜里掏出去年买的老年手机,小方屏上显示的时间是11点40分。
曾统华在医院治疗,右图是因长期穿胶鞋而磨破的脚
“灯亮了,就感觉暖和些”
申建生也掏出手机想要求助,但屏幕右上角的信号符始终是个红叉,电话一个也拨不出去,电量只剩下一半。
隧道里的情况稳定下来,三人开始寻找出路。
鲜章明发现,隧道内壁坍塌后,洞顶上形成一个了五六米高的空顶,他年纪最轻,腿脚利索,顺着泥土碎石堆爬到了空顶。他用手来回摸索,到处刨一刨、拍一拍,希望能找到出去的出口,但什么收获都没有。
三人找来锤子,钢管和电镐,徒手凿起堵住出口的石头和土方,却只挖下来一些土块。曾统华第一个提议不要再浪费体力,让大家静待救援。他心里估摸,最多一两天,外面的工人就能挖通隧道救他们出去。
很快,风管里传来呼呼的声音,鲜章明能感觉到有风灌进来,声音很大,还伴有机器运转的噪音,“是空压机送风来了”。三人捡起身边的钢管、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击铁板,向外面传递求生信号,一边敲还一边喊着那个控制空压机工友的名字。
求救声被坍塌的土方石堆阻断,后来他们才知道,当时外面的人什么也听不到。
洞外,大批救援人员已经陆续到了现场,909地质队副总工黄晓明是第一批进洞了解情况的专家。当天下午三点,他带着一支专业救援队伍进入隧道。隧道前200米已经浇灌了混凝土,洞体基本保持完好。坍塌点大概位于隧道210米处,他们初步判断,隧道塌方范围在10米左右。
黄晓明介绍,江油市处在龙门山断裂带上,岩体较为破碎,该工程又是引水工程,隧道开挖后地下水汇聚,一定程度影响了山体稳定性。
里面的人是不是还活着谁也不知道,生命探测仪的探测结果没有发现生命迹象。“如果里面还有空腔,工人自救意识强,他们会往没有爆破,相对完整的岩体方向躲,洞里面潮湿渗水,外面又送了空气进去,是有生存机会的”,黄晓明推测。
三个多小时过去,洞里的曾统华有点口渴,他想到还要在洞里待一阵,必须先解决喝水的问题。他扯了一根不及小拇指粗的电线,用剪刀夹断两头,将里面的铜芯抽出来,做成了一个“吸管”备用。地上的水是黑乎乎的油水混合物,又油又臭,有了“吸管”,可谁也不愿意先喝一口。
第二个要紧的事情就是找到“光源”,鲜章明提醒大家节省用电,三人轮流只开一个头灯,或者不开。申建生想起火三轮自带两只电瓶,提出用电瓶接灯泡的主意。他将扒渣机头部的灯泡取下来,将一根电线夹断,一端接在电瓶上,一端接在灯泡上,将线路改成了直流电,洞里一下亮了。
灯泡架在扒渣机上,从正面照过来,把三人的影子映在了隧道墙上,“有光就安心些,一个是看得到,二是灯泡发光有些热量,感觉暖和些。”申建生说。
“今天肯定是出不去咯,得找个地方休息。”曾统华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隧道坍塌后,三人能活动的空间不足五平米,石块、泥土乱堆一地,中间还有一个臭水潭。三人将碎石整整平,搭出一个平台,勉强可以坐着休息。
三个人挨着坐下来,开始各自猜测家里人是否已经知道了消息。曾统华和申建生家就住镇上,晚上没回家,自家老婆肯定知道出事了,鲜章明是陕西人,曾统华开玩笑说:“你老婆可能还不知道。”
申建生摸摸外套口袋,发现烟盒和打火机都在,他抽出一根烟递给旁边的鲜章明,“吃烟不?” 鲜章明也掏出自己的烟盒,回敬一根。风管子不断地向里面灌风,打火机一点就着,两人连抽了几根,烟盒很快就见了底。
每过一个小时,曾统华的老年手机就会整点报时一次,晚上10点半左右,送风机停了,“今天肯定出不去了,等明天,明天得行”。困意袭来,曾统华坐在搭好的平台上眼睛开始睁不开,可墙上渗油,靠墙不舒服,蜷着睡也不舒服,三个人睡一会儿醒一会儿。
鲜章明的雨衣里只有一件薄秋衣、一条短裤,湿气钻进雨衣,里面的衣服又湿又凉。曾统华只穿了一件短袖衬衣、一条薄长裤,他找来一个一米多长的编织袋,将自己裹了起来。
深夜,气温更低了,鲜章明冷得直打寒战。三个背靠背坐下来,把两只手夹在胳肢窝里取暖。由于屁股下渣石坚硬,不够平整,三人靠一会儿就各自挪动一下调整姿势,很难找到一个大家都舒服的位置。
穿雨衣的鲜章明遭到了“嫌弃”,雨衣上面的油渍容易黏在别人身上, 申建生事后开玩笑说,“当时哪个人也不想挨着他不想靠着他”。
除了渴、饿、冷,曾统华一闭上眼,就感觉要有什么危险发生,赶紧又睁大眼睛,拿头灯四处去照。三个人商定,大家轮班值守,值班的人负责观察洞内是否有细沙碎石滑落,担心隧道再次坍塌。
“怎么都不放心。” 申建生说,三人的神经就像上了弦。
申建生在隧洞内被砸伤,妻子在医院照顾他
“烟点着了,三人都乐了”
救援工作并不像曾统华三人想象得那么顺利。
因为洞口窄小,机械进不去,塌陷的位置洞体不成形,起初只能采用人工掏洞的办法。由于风险系数大,一组只能进入六七个人作业,每隔二到四个小时换一批人。
工人挖掘的同时,洞顶的泥土石渣仍不断地掉落,挖了一天半,基本没有进度。“挖的速度还比不上塌的速度”,黄晓明说,“这个救援方案行不通”。
23号晚上,专家组调整了救援方案,决定先将倒塌的钢架切割拆卸下来,再重新架入钢管,梯形固定支撑隧道,这样一来,洞内施工的安全性可以得到基本保障,增加救援效率。
自22号晚10点半后,外面再也没有送风进来。申建生和鲜章明想抽烟解闷,但打火机打不着了。申建生只能将烟攥着搓几下,又放回裤兜。
隧道里的灯光也在一点一点变弱,24号凌晨,电瓶的电耗尽。申建生算了一下,灯泡整整亮了30个小时。
此时,三个人已经三天滴水未进,滴米未沾,大家口干舌燥,只勉强用唾液润润嘴唇。原本嫌弃水脏的曾统华忍不住望向地上的一滩水。
水潭大约有两个巴掌深,表面漂浮着一层黑油,他先用小布袋子将浮油轻轻拨开,拿着第一天自制的“吸管”,埋下身子,嘬了一小口,舌头沾到又臭又油的水,一阵恶心。
申建生闻着那股恶臭味,没喝,他把烟盒里的烟都取了出来,倒在地上,用烟盒接了自己的小便,喝了一口。
申建生始终惦记着兜里的烟,烟瘾犯了,他就噼啦噼啦地按打火机,但一点火星都没有。申建生不甘心,他和鲜章明夹断两根电线,一个人两手捏住电线碰火,另一个人叼着烟凑近,终于把烟点燃了。烟点着后,三人都乐了。
恐惧在内心被强压下去,无聊又会漫上来。申建生想起自己的手机里随手下过几集《爱情公寓》,他提议一起“追剧”。三人挪到扒渣机旁,申建生将手机放到扒斗上,鲜章明和曾统华各坐在申建生两侧,鲜章明只瞥了几眼就走神了,“没心情看”。
治疗中的鲜章明,事发后,妻子也从陕西老家赶来
“在这里,只有时间是确定的”
25日,申建生的手机电量所剩无几,他在黑暗中录下一条视频,画面黑漆漆一片,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今天已经关了四天,没得一口吃的,一口喝的,简直莫法了”,视频里,申建生每说一句话就哀叹一声,喘一口粗气。
隧道之外,洞口另一端的救援从未停过,工人和救援队员24小时轮班倒了几十次。25日晚,一场暴雨让原本存在安全隐患的隧道更加危险,洞内安插的铁管支架时不时出现倾斜现象,工人只能一次次增加铁管,重新加固。
洞里,每一分钟都被等待和饥饿感拉的又慢又长,鲜章明已经渐渐感觉不到饿了,只觉得心跳在加速,口苦头昏。因为双脚长时间闷在雨鞋里,他脚上长出了许多水泡,在泥垢中流着脓水。
26日,鲜章明隐约听到一些动静,一有声响,三个人就拿铁棒敲击铁板,一斤多重的铁棒举起来,没敲几下就敲不动了。这天,申建生第一次尝了水潭里的水,他用两根手指蘸水,润湿嘴唇缓解干渴,“实在是莫得办法了”。
在随时可能“崩塌”的隧洞里,“时间”变成唯一稳定东西。曾统华那台160元的老年机每次报时,都会同时带来“应该快要出去的希望“和“还没被解救的煎熬”。为了节约电量,曾统华决定关掉手机,只有想看时间的时候才会打开。
隧道外面,每天都有专人向三人的家属汇报救援进展,“一会说洞里漏油漏水的地方堵住了,一会又说前面发现了一块大石头,”曾统华的女儿回想起那几天,眼眶有些湿润,“心情就像过山车一样,一上一下。”
5月29日,三人已经失联七天。隧道外,曾统华的妻子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回到家,默默整理起曾统华的衣服。按照村里白事的习俗,如果家里有人去世,要挑出单数件衣服,剪掉纽扣和口袋。
三人被救出时,用口罩捂住了眼睛
“我想喝雪碧,甜甜的还有气泡”
29日凌晨,由于长时间没有进食,三个人的身体已经严重脱水。
凌晨四点,申建生正在睡觉,一块石头从洞顶“砰”地砸在他的头上,石头顺着安全帽滚到后背。申建生来不及反应,上半身向前倾倒,被砸趴在地上。他感到喘气都很困难,赶紧叫醒其他两人帮忙,把身上的石头抬下去。“我当时想,干脆给我砸死算了”,鲜章明和曾统华把他扶到墙边,因为坐不稳,他只能平躺下来。
几个小时后,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鲜章明和申建生开始频繁地问曾统华几点了,“看看时间,要不了好多电。”
想到可能就要脱险,三人的话多起来。“我想喝一瓶雪碧,甜甜的还有气泡,一瓶下肚舒爽无比”,曾统华把话头转到了出去后的第一顿饭上。申建生和鲜章明都想到了醪糟汤圆粉子,“那个吃的舒服的嘞,吃得柔软又耙活。”
29日下午4点30分,救援已经持续了整整七天零四个小时,洞内的救援人员向指挥中心传来消息:打到空腔了。接着,又有救援人员反馈,听到了敲击铁板的声音。大家知道,有人还活着。
“这个时候要改变计划了,不能继续采用大断面施工,需要改成小断面的,”黄晓明说。救援方案改成了人工掘进。
晚上7点半左右,鲜章明看到洞口右上角凿开了一个小口,白光从洞口透进来。小口距离地面2米多高,约40厘米宽,曾统华踮起脚朝小口张望,一个穿着红色荧光服的救援人员手肘撑着,慢慢从小口里挪动进来。
最先进来的是广元市生产安全应急队队员胡仕林。穿过洞口,他看到三个满脸黑油的男人,其中一人受伤平躺在地,另外两个站在两边眼巴巴地望着。洞口与三人被困的平台约有六米远,中间隔着一台扒渣机,胡仕林避不过,只能爬下去。
一下来,胡仕林就被曾统华和鲜章明握住了手,两人哽咽着,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胡仕林送来营养液,他看见鲜章明虚弱到连营养液的瓶盖都拧不开了。
后续救援人员陆续赶来,洞口一点点扩大。胡仕林和另外三位队友先将受伤的申建生放到担架上,盖好眼罩。一名救援人员躺在扒渣机上,担当人形传输带。他把担架放在自己身上,两手撑着,将担架一点点地移到救援口。
鲜章明最后一个出来。他躺在担架上,将眼罩稍微移开,光线刺眼,四周嘈杂,他听不清人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标着“四川应急”的红色背影。
【反侵权公告】本文由北京青年报在今日头条独家发布,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是留在“小人国”,还是到你们“大人国”去?
西南交大学生保研舞弊事件的幕后操作人
逃疫的象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