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退圩堤进洪背后的牺牲 | 深度报道
记者/颜星悦 实习记者/李晶晶 刘思圆
编辑/刘汨
潼丰联圩两侧现今是一片泽国
在与洪水奋战了五天之后,江西鄱阳县潼丰联圩上的人们接到通知:停止保圩,开闸进洪。
潼丰联圩是鄱阳湖区此次进洪的185座单退圩堤之一。所谓单退圩堤,是指民众搬出圩区,土地仍可耕种,但在防汛的必要时刻需承担蓄洪的职责。7月10日,潼丰联圩的闸门打开,圩堤背后的万亩良田变成了一片泽国。
一万一千三百亩水田、三千七百多亩淡水养殖全部被淹,这是潼丰村在此次抗洪中所做出的牺牲,有的人损失超过十多万元,且没有购买农业保险。
随着防汛理念从“围堵”到“疏导”,单退圩堤蓄洪应运而生,水利专家表示,这是一种“以小保大”的做法。在潼丰村,心情复杂的村民也明白开闸进洪的必要性,他们的牺牲保护了更多的良田与村落。
江西省相关部门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对于此次单退圩堤泄洪导致受损的农作物,当地政府会根据相关标准给予补偿。在鄱阳县,当地政府已开始灾后重建工作,通过提供农用机械、秧苗等措施,帮助农户进行生产自救。
江西共青城一处圩堤进洪
行洪通知到了:放弃保圩
7月10日早上7点,鄱阳县柘港乡潼丰联圩上,一车车泥土砂石被运上来,几百名村民正努力加固修补这座圩堤。“保圩”进行了四五天,大雨也连下了四五天,水面已经涨了三米多,距离堤顶只剩几十公分。
57岁的农民甘有才也在保圩的队伍里,他是潼丰村的种植大户,承包农田300亩,儿子、儿媳都在温州鞋厂打工,自己和老伴在家务农。“不种田的人都去保圩了,我们种田的更要去。”甘有才明白,圩一旦倒了,首先受损的就是农田,他地里的150亩早稻,眼看就要成熟了。
潼丰联圩是柘港乡最大的圩堤,圩堤长14.5公里, 覆盖十余个村庄,圩区农田面积1.3万亩。为了保住这道“屏障”,所有的村干部都在堤上值守,潼丰村村支部书记黄普选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形,水涨得飞快,一个小时的功夫,水位涨了10多公分,到处都是险情,“但只要能保住圩,今年的收成就不愁。”
当天上午10点,黄普选被乡党委书记叫住谈话,他被告知要开闸行洪,必须做好群众转移工作。听到这个消息,黄普选一时还难以接受:“我心里还想着怎么保住呢,当时有点拐不过弯来,可难受也没办法。”
黄普选知道,作为单退圩堤,到了潼丰联圩做出牺牲的时候了。
自1998年以来,江西省以“单退圩堤”和“双退圩堤”两种形式进行“退田还湖”。“单退”是指民众搬出圩区,土地可以耕种,但在防汛的必要时刻要开闸进洪;“双退”则是圩区退人又退田,完全恢复蓄滞洪区的天然蓄洪能力。
接到进洪通知后,黄普选和其他村干部随即下田,那时还有不少种植户和养殖户守在地里和堤上,“我们花了两个小时,一个个把村民劝回来。”
快到中午,甘有才接到村干部的电话,不再保圩,准备泄洪,赶紧撤离回家。甘有才没有立刻离开,他先去田里拉上了肥料,“即使田保不住了,也要尽量把损失降到最小。”
10号下午2点,村民疏散完毕,潼丰联圩开闸行洪。圩堤共有三个闸口,除中间的老闸口外,另两个都是2018年新建的。因为水势迅猛,黄普选担心三个闸口全开会控制不住,首先开启的是西闸口,剩余两个闸口在两个小时内陆续开启。
随着三个闸口全部半开,洪水一泻千里,淹没了农田。但在圩堤的另一侧,起初水位并没有明显的下降,到当天晚上,迅猛的水势击穿了圩堤,在潼丰联圩上冲出了120米长的决口。
潼丰联圩不是鄱阳唯一主动开闸行洪的圩堤,据鄱阳县水利局防汛抗旱办主任王能耕介绍,7月10日前后,鄱阳县共有27座圩堤开闸进洪。7月13日凌晨,江西省防指下发通知,要求鄱阳湖区所有单退圩堤必须于7月13日主动开闸清堰分蓄洪水,截至7月15日,鄱阳湖区185座单退圩堤有序进洪,进洪量达24亿立方米,降低湖区水位25-30厘米。
进洪前后对比图:潼丰联圩万亩农田被淹 | 江西省水利科学研究院
设立以来的第一次进洪
像潼丰村的许多村民一样,甘有才对于1998年那场特大洪水的记忆一直无法消退。那时村子的位置还在潼丰联圩附近,房子和田地都被淹了。
在那之后,江西省采用“单退”和“双退”两种方式,正式开始平垸行洪、退田还湖工程,圩堤附近的居民搬迁工作也随之开始。政策要求将居住在圩垸内和临近河湖、常受洪涝威胁的居民搬迁到不受洪涝影响的地方。潼丰村也在“单退”搬迁之列,村子迁到了地势更高的位置,圩区内只允许进行种植。
1998年黄普选还在乡政府任职,他记得那时退耕还湖的政策宣传火热,基层干部向村民反复普及单退圩堤的概念,并对搬迁进行了补贴。但甘有才对田地在必要时需要进洪,还是缺乏足够的心理准备。
单退圩堤的设立并非完全的“退让”,鄱阳曾进行万亩圩堤除险加固工程,直到今年洪水来临前,加固修缮工作还在持续之中。鄱阳县水利局防汛抗旱办主任王能耕表示,单退圩堤虽然会修缮养护,但遵循着“只能加固,不能加高”的原则,“圩上有的位置其实非常低,我们也只能保持现状。”
根据《江西省平垸行洪退田还湖移民建镇若干规定》,保护农田面积1万亩以下且受(鄱阳)湖水控制的单退圩堤,进洪水位为湖口站水位20.5米,在满足进洪水位的条件下,必须进洪,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拦进洪,各级防指不应组织人员进行抢险。保护农田面积1万亩及以上且受(鄱阳)湖水控制的单退圩堤,进洪水位为湖口站水位21.68米。
7月13日8时,长江湖口站水位达到22.45米,逼近1998年的历史最高水位22.59米,鄱阳湖区的单退圩堤自设立以来,第一次进洪。
江西省水利科学研究院副院长雷声表示,目前在长江流域,单退圩的应用已经比较普遍,这意味着我国防汛工作从单纯的围堵转为疏导,有了观念上的改变,“原来洪水来了以后,我们就拼命地加高加固堤坝,却没有一个疏通的措施。不能一味去和洪水竞争,如果洪水没地方宣泄的话,损失会更大。”
观念的改变来源于对综合风险的平衡,雷声表示,每次洪水的量级不同,很难做到对每次洪水都防御成功,“适当的情况下,我们要主动让洪水淹一点,这样湖区防汛的压力会小一点,损失会少一点。”
雷声认为,此次鄱阳湖区单退圩堤进洪的效果较为显著,他们原本预测水位会高出98年很多,但在启用单退圩堤之后的几天里,水位有了明显的下降。
还未普及的农业保险
潼丰联圩三个闸口开启后,甘有才眼看着自己的300亩田地被洪水吞噬,今年在田上投资的十几万元“全都打了水漂”。潼丰村一千七百多户人家共计一万一千三百亩水田、三千七百多亩淡水养殖,进洪过后全部被淹,养殖的鱼苗也都被冲走。
对于以农业为主要收入的潼丰村,这样的代价无疑也是沉重的。一名村民总结道:一年洪水,三年白干。村里的种殖户大多是先赊账买肥料种子,等到收成之后,再用卖粮的钱偿还账单。一场洪水,让他们中的许多人负债。
潼丰村紧邻鄱阳湖,土地肥沃,早稻一亩可以收一千斤,属于高产田。村民表示,鄱阳湖区的农田怕水不怕旱,旱季的时候,可以抽鄱阳湖水灌溉,但洪水来时却办法不多。
能弥补一定损失的农业保险在潼丰村并不普及,村干部表示,除少部分“思想前卫”的人,大部分人都没有投保。
在潼丰村,地势越高、田地租金越高,一般四百块一亩到六百块一亩不等。甘有才算了一笔账,他租的是400块一亩的田,去掉田租、人工以及种子肥料的花销,一亩田一年纯利润不过200元。
“上保险要12块钱一亩,三百亩快4000块钱,要是圩不倒那个钱不也是白花了。”甘有才说,农业险在清明节之前就要上,今年3月份的时候风调雨顺,降水也不多,他预测会是一个丰收年,根本没想过会有洪水。
江西省水利科学研究院副院长雷声透露,省防指在7月9号所下的通知分为两种情况:万亩以下进洪,万亩以上可以抓紧时间抢收。但此后水位持续上涨,到12日,省里又下了更紧急的进洪通知,要求防汛专家到现场去了解情况,“据我当时的了解,还剩下的30多个圩堤也全部进洪了,这是需要农户无条件执行的。”
“堤下面全部是良田,把堤扒掉意味着一整年的收成就没有了。”雷声表示,可以理解一些人对于单退圩堤进洪做法的抵触。但是,如果洪水水位进一步提高,可能会有更多的堤防不保,“可以说,这是一种以小保大的一个做法。”
被淹没的万亩良田
等待抢种晚稻或荞麦
对于单退圩堤村庄的灾后工作,王能耕认为最紧要的是尽快生产自救,“首先要把圩堤上的决口修复,8月15日之前水退的话,还能种一季晚稻。”
村支书黄普选推测的退水的时间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十月份,那就抓紧时间种一季荞麦,若十月份依旧无法退洪,村委会将鼓励有能力的村民外出务工。
甘有才暂时没有外出务工的计划,“我们五六十的年纪,出去能做什么?住在这里就是靠田吃田。”潼丰村的种植户多是“60后”,能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都已经离开了,甘有才和老伴还照顾着四个孙辈。
江西省相关部门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对于此次单退圩堤泄洪导致受损的农作物,当地政府会根据相关标准给予补偿。
看着村里人的处境,黄普选心情复杂,他明白开闸进洪的必要性,这种牺牲保护了更多的良田与村落,但如何让全村人的生活尽快回到正轨,也成了当下最大的考验。虽然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补偿政策出台,鄱阳县政府已经开始着手灾后重建工作,通过提供农用机械、秧苗等措施,帮助农户进行生产自救。
对于保障单退圩堤机制的运行,雷声认为,来自基层的认可尤为重要。除去日常对居民分洪理念的宣传,让人们明白其中的作用和好处,同时也要建立好相应的预案机制,“比如洪水来了之后怎么转移,财产如何处理、衣食住行怎么解决,需要让老百姓提早知道这些事情。”
7月中旬本该是田里最忙碌的时间,今年的潼丰村一下子闲了起来,下午三点,许多村民都还在睡觉。入夜之后,潼丰联圩上少有人至,两边宽阔的水面几乎与堤面齐平,电线杆勉强能露出头来,一艘进了水的小木舟被遗弃在堤边。而在十多天前,这里还是一片良田。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甘有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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