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于水法身上的命案：邻居带刀入宅“讨钱”，我要反抗吗？| 深度报道
记者/李东
编辑/ 石爱华
案发地点，于水法老家旧宅
“于三大晚上翻墙进到我家屋里，拿菜刀逼我给他400块。他拿刀背伤我眉头，又拿着刀与我媳妇发生撕打，这种情况下，让我怎么办？”回忆起20年前的冲突，57岁的于水法仍在为“面对危害是否应该奋起反抗”而苦恼。
于水法是河南省襄城县范湖乡西于村人，20年前，同村邻居于三持刀来到他家中“要钱”，冲突中，时年23岁的于三被砍身亡。
一审时，“于水法夫妇的行为系正当防卫”的辩护意见未被采信，河南省襄城县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对他定罪免处，对他的妻子常鸽判三缓五。因襄城县检察院抗诉，许昌中院于2001年9月10日做出常鸽有期徒刑十五年，于水法有期徒刑十年的终审判决。
蹊跷的是，这份判决书未标明刑期执行时间段，判决在当年并未实际执行。于水法称，自己从未收到过判决书，直到2010年11月25日许昌中院以裁定书形式补充刑期时间段后，他和妻子才开始服刑。
刑满释放的于水法认为自己没错，坚持申诉。2019年9月25日，河南高院做出再审决定，指令许昌中院另行组成合议庭再审此案。将近一年过去，再审仍未开庭。
于水法近照
邻居持刀入宅“讨钱”
于水法今年57岁，出狱后他在襄城做些零工。为了方便申诉，他租住在靠近车站的平房里。得知有记者来访，他来不及急换下工服，迎了出来。
出狱后，于水法身上就带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根裂开的木棍。他自称，20年前，就是用这跟木棍挡住了邻居于三的刀，“若不挡，死的可能是我”。
于水法回忆，2000年9月3日晚上8点左右，邻居于三翻墙进入自己家中，并携刀进到屋里向他索要400元钱。
于三所说的400元钱是于三父亲支付给于水法家的赔偿款，这要追溯到2000年2月15日的一场纠纷。当日，醉酒的于三与刚出家门的于水法发生肢体冲突，后被邻居拉开。等于水法回到家才发现，于三砸坏了他家的桌子、缝纫机等物品，还打伤他父亲，随后逃跑。
于水法当即报了警，于三父亲赔偿400余元医药费后，于水法不再追究于三责任。2000年9月3日，于三从外地回家，得知其父给了400元的赔偿，他想把钱要回来。
2000年9月3日下午4点左右，于三第一次到于水法家里要钱，他把摩托倒放在胡同边，晃着身子走进了门。
于三来时，于水法的妻子常鸽与邻居们在自家门口打牌，于三路过时，邻居们闻到酒味便散了场。常鸽在后来的供述中说，看着于三进了自家门，她赶紧跟着进去。进门后，于三将大门反锁，抓住她的衣领要钱，之后，于三还拿出一把小刀。为了安全，常鸽忙说：“一定给，一定给”。
那天下午，于水法听邻居说“家里出事”后赶了回去。从院墙西侧的豁口进家时，他看到常鸽被于三撕拽着，看到他进来，于三转身向他挥拳，捶到了他的胸部。于水法躲开后拿棍子打了于三背部两下。之后几人被邻居们劝开。
于水法说，他口头答应给钱后于三才离开，离开前放话：“不给钱，我们两个都活不成！”
于水法回忆，9月3日这天晚8点左右，于三第二次来到自己家里要钱，于三的父亲也一并赶来，期间一直劝说于三不要激动。于三要求他写下欠条，他不同意，于三此时从背后掏出了一把菜刀，并伤了他的眉头。之后，于水法拿木棍反抗，打了于三，他还看到妻子常鸽拿东西冲着于三乱挥。
因为当晚村里停电，屋里只点了煤油灯，光线昏暗。所有人停下来时，于水法才发现常鸽拿的是菜刀，而于三倒在竹床上不动了。
之后，常鸽跑出家后找邻居的电话报了警，夫妻俩先后投案自首。
后经法医鉴定，于三系锐器作用于颈项部造成动、静脉破裂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
于水法用来抵抗于三的木棍
“正当防卫”未被采信
西于村位于襄城县城东约13公里处，村民至今仍以农耕为主。村民们介绍，于水法家条件一直较差。
于水法说，事发当年，于三家赔偿的400元都已用于父亲的身体检查和治疗，即便当时想还钱也拿不出来。
一审时，他在附带民事赔偿的庭审中也表示，自己没有赔偿能力。他还辩称，他和妻子都是正当防卫，无需承担赔偿责任。
于水法曾向警方供述，他被伤了眉头时拿起顶门用的木棍反抗，“扪了于三好几下”。这一点与在场的于三父亲证言吻合。于水法在法庭上却改口说“只扪了一下”。
“具体扪了几下”成为一审辩论的一个焦点，这影响到于水法和妻子是否有伤人的故意。
公诉机关指控，于水法扪了一下后被于三的父亲拦开，再扪时已不具备正当防卫条件，具有故意杀人性质。
于水法的一审辩护人指出，襄城县分安局所出的相关签定文书显示，于三的胸腹部、背臀部、双下肢未发现损伤，于三父亲所说的“扪数下”无证据佐证、不应被采信。辩护人还指出，于水法的“扪了好几下”的供述只是想为其妻子开脱，并不是实情。
于水法回忆，接受讯问时，自己称“扪了一下”，但警察让他面朝墙站着“再想想”。
为常鸽、于水法提供法律服务的两位律师均认为，于三持刀闯入住宅对于水法、常鸽夫妇行凶，于水法就已经具备正当防卫的权利，而且是无限防卫权。
一审时，两位辩护人均认为，常鸽、于水法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不应受到刑事处罚。审理期间，村民给司法机关写了一份情况说明，希望以此帮助于水法夫妇求情，村民反映于三在村里“表现一般”，甚至“很差”。案发前的两年时间里于三与村里11户人家都发生过纠纷。
但正当防卫辩护意见最终未被采信。2001年4月10日，河南省襄城县法院以犯故意杀人罪对常鸽判三缓五，对于水法定罪免处。
一审附带民事判决要求他们向于三家赔偿丧葬费等各项经济损失3000元。判决后，于水法被释放。回到家他才知道，案发后的第三天，范湖乡派出所与村干部做主将于水法养的两头猪卖了790元，用作于三的火化费。
村里为照顾于水法家里老人和孩子，村民们自发捐款，175户村民凑了239元。
左侧为2001年缺少执行时间段的二审判决书，右侧为2010年补充执行期间的民事裁定书
缺少执行时间的判决书
于水法到家后，村民们都让他继续“好好生活”。于水法说，因为当时未判实刑，自己便没有上诉，一审判决后不久，他二人带着孩子一起去了西安打工。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2001年5月14日襄城县检察院认为一审法院认定事实有误、量刑不当提起抗诉。
襄城县检察院认为，于水法系主犯，虽然常鸽、于水法主动投案自首并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罪行，但在庭审过程中，对“常鸽用刀砍于三是在于三被于水法扪倒后”、“于水法在于三被扪倒后继续用木棍扪于三”的事实拒不供认，一审判决忽略这两个情节，仍以自首为由对其从轻、减轻处罚，属于认定事实错误，进而导致量刑不当。检查机关认为，两人行为不属于情节较轻，均应在十年以上处刑。
2001年9月该案二审开庭，开庭传票送到家里，于水法母亲打电话叫他和妻子回老家出庭。
二审中，许昌中院亦未采信辩护人提出的正当防卫辩护意见，以犯故意杀人罪判常鸽十五年、于水法十年有期徒刑。
于水法回忆，二审未当庭审判，休庭后，法院通知他和常鸽回家等通知。但等了两个月，他未收到任何通知，便回到西安打工。9年时间里，于水法一家5口人在陕西西安生活，于水法自称，因怕被于三的家人报复，多年来一直没有回过老家。妻子常鸽因为想见父母回到过襄城，但没有人告诉她二审判决的事。
于水法告诉记者，许昌中院这份终审判决他从来没有见过。直到2010年9月他被逮捕后才知道自己因这份判决已被网上追逃。
案卷材料显示，二审判决书最明显的瑕疵是未标明刑期执行时间段。对此，2010年，许昌中院以“发现遗漏字句”为由，以裁定书形式补充了刑期时间段。所以，二审判决9年后，于水法夫妻二人才开始服刑。
自服刑开始，于法水就开始申诉，2011年11月30日，许昌中院驳回他的申诉，河南省人民检察院亦未支持他的申诉。
2018年4月，于水法刑满释放，因他夫妇俩的罪名，出狱后三个孩子都不再与他来往。此后，他开始了漫长的申诉之路。
2019年9月25日，河南高院审查后认为案件“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充分”指令许昌中院再审。
将近一年过去，再审尚未开庭，于水法的妻子常鸽仍在狱中服刑。
2020年9月3日，“两高一部”发布的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中强调：“对于不法侵害是否已经开始或者结束，应当立足防卫人在防卫时所处情境，按照社会公众的一般认知，依法作出合乎情理的判断，不能苛求防卫人。”
“正当防卫指导意见”让于水法对再审有了期待，现在，他只希望快些开庭。
（文中于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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