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古镇,他们修了十七年还没完工 | 深度报道
采写/郭玉洁
编辑/杨宝璐
沙溪古镇的核心街区
去沙溪古镇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从大理打车去往下关汽车客运站,坐大巴去往剑川县城,再转乘农村客运面包车,踏上平均每隔20米就有一个急转弯的盘山公路。在这条7米宽的县道上,时不时会有大巴车、拖拉机、电动摩托高速对向驶来。道路急转弯处有防止车辆冲下山坡的石桩,上面有许多被车辆撞击的痕迹。
这里是沙溪,是与长城等古建筑,一起被世界纪念性建筑保护基金会公布为“值得关注的101个世界濒危建筑遗产名录”上的小镇,镇上的寺登街,是“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
2001年,一项中瑞合作的“沙溪复兴工程”拉开帷幕,项目旨在通过文化遗产保护,发展旅游,复兴沙溪坝子的经济。2003年,作为项目的瑞士方负责人,建筑师黄印武来到沙溪,在这一呆就是十七年。
核心公共建筑的修复早在2010年就已完成,一个更为现实的选择摆在沙溪人的面前:是顺应商品社会的潮流,为游客打造专属“景点”,还是抵抗“网红古镇”的诱惑,继续保持着千百年来的模样。
黄印武觉得,只有把本地居民的生活改善放在第一位,才能让古镇真正持久地“活着”。在这样的目标下,如今的沙溪,在商业与文化、旅游与当地人的生活之间,勉强维系了一份微妙的平衡。
诗歌塔外的白族传统建筑
村里有个“诗歌塔”
今年5月,先锋书店在沙溪镇北龙村开了分店。
这是北龙村的第一个“景点”,包括一座夯土图书室、一个土木结构的咖啡馆,以及一座夯土诗歌塔,它们主要是由村集体所属的粮仓和烤烟房改装而来。
2017年,在诗人北岛的推荐下,先锋书店的创始人钱小华来到沙溪考察,他一眼看中这个世外桃源,于是决定将先锋书店第5个乡村书局落在这里。
书店开了,村民们却不懂,“先锋”是个啥。在书店门口卖小吃的施竹秀一直告诉别人,书店总店是在天津。提起那座“诗歌塔”,住在书店旁边的施寿珍犹犹豫豫,说不出“诗歌”二字。
那是一座10米高的四方形塔,立在咖啡馆后的墙角。塔身呈灰色,塔顶加盖了木质阁楼,塔檐宽阔、低垂,塔底的添柴口保留如旧。绕到塔后,走进狭窄昏暗的门洞,就看到窄窄的、原木色的旋转楼梯。顺时针拾阶而上,两侧竖向的钢丝线绷紧如琴弦,海子、叶赛宁、聂鲁达,他们的诗句和照片被印在透明板上,琴键一样钉在弦上,错落开来,引人走向高处。
登上最后一个台阶,北岛的诗出现在眼前:“大地之书翻到此刻”。目光透过这行字向远处延展,青山和云彩相依,脚下就是白墙黑瓦的白族村落。
这是黄印武的设计——诗歌塔和书店,他都特意保留了建筑的原始外观,希望村民能通过这种熟悉的建筑,触摸到来自外界的另一种文化。
但很难说,艺术家和建造师的想法能跟村民们碰撞出什么样的火花。村民们也爱来这里,但更多是来歇脚、看热闹。
在来往阅读的游人中,两个10岁女孩坐在书区玻璃落地窗的窗台上,把手里的橡皮泥捏成各种形状,嬉笑玩耍。她们告诉记者,家人从未在这里给她们买过书,但曾经有一位做“大学老师”的游客,听说其中一个女孩想做医生,给她买过一本《医学之书》,“那本书88块。”
诗歌塔是她们的游戏乐园,坐在塔顶的玻璃地板上,两人兴奋地讨论,今天有游客买了零食,拿到这里给她们吃。她们不怎么关心塔上的诗人和诗句,“这都是名人名言”,“一句也不喜欢”。
正式开业两个月,书店已经成了沙溪坝子最热门的景点之一。店长刘雅婷说,目前日平均客流在200到300人之间,进货也很频繁,一周平均两次。在先锋的5家乡村书局中,这个店的业绩相当亮眼。
在获得商业成功的同时,刘雅婷在努力地将书店与村庄进行相融合。书店的定位是“半公益性质”的社区空间,在这里,村民不用消费就能在咖啡区里歇脚。5月份刚试营业时,几个阿婆刚干完活回来,背着竹筐,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了一眼自己鞋上的泥,扭头要走。刘雅婷追了出去,说,“没事的,不要介意”。但她们还是走了。
不过最终,这个来自城市的新鲜事物还是被村民接纳了,理由各不相同。
施寿珍在书店旁边有一排房子,他做起了开车接送游客的生意;另一处房子出租给别人,被做成了“先锋农家小吃”店;女儿原本在剑川县城工作,现在也打算回村做买卖。
书店崭新地伫立在村落里,村里那条弹石路就让施寿珍觉得“太不合时宜”了,车子走在上面,会剧烈颠簸摇晃,一直走到水泥铺的乡道上才能稳当下来。他觉得,要想让书店更好带动经济,这条路应该重修。
村里的小孩施博文是书店的常客,爷爷总带他过来。老人头发半白,笑嘻嘻的,曾拿手写的书单给刘雅婷,让她帮忙找书。
一次,爷孙俩在庭院里和刘雅婷聊天,老人说:“其实我以前是这里的管理员”。刘雅婷心里一惊,心想“原来就是你”。她曾听钱小华说起,在决定把粮仓改造成书店时,管理员就要失去工作,因此曾表达了强烈反对。但孙子爱看书,他没再提起反对书店的往事。
马坪关村民带游人去原始森林
学会“跟客人相处”
高速入口正建设着大型游客中心,毫无悬念地,沙溪正在逐步与更广阔的社会融合。
这条鹤剑兰沙溪支线高速公路明年将通车,沙溪镇镇长张燮举告诉记者,面对可能蜂拥而至的游客,他们希望早做准备,把古镇核心区的客流,疏散至周边传统村落。他们投入200多万协助建造先锋书店,也是出于这样的长远考虑。
和北龙村一样,沙溪其他村落也在尝试和商业接轨。马坪关是沙溪交通最为不便的自然村,但却拥有着保护相当完好的民居和民俗。
村里只有40户人家,直到2013年才通电,2015年才修了车路。通车之前,村民想下山,得靠步行或者骑马,单程要四个小时。
路修好了,沙溪镇马坪关村就开始有了“客人”。
段俊恒家里建了接待“客人”的茶室,刘雪琴家里准备了一间带有无线网的“客房”,刘龙宝则会去山里给“客人”做饭,带他们去原始森林游玩。
对于村民们而言,“客人”和“消费者”之间的界限模糊,有时候会让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段俊恒告诉记者,“有时候收钱,有时候不收,有时客人主动给了,就给多少算多少”。
村民段四合则告诉村里的女人们,“如果对方很温柔,你就把自己的心也交出来(跟对方打交道)。如果对方态度很拽,你也要拽,是他自己要来的,你也不图他什么,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低”。
商业萌芽在这里缓慢生长,马坪关周围生产野生松茸,这种野生菌如今一公斤能卖到400块。但村子里的人以前不知道这菌子在外面的金贵,2015年之前,只能以200-300一公斤的价钱卖掉。野生蜂蜜也卖上价去了,一斤168,过去,刘雪琴从没想过,野生蜂蜜居然也能卖钱。
“客人”的到来,除了带来经济收益,也让村民对家乡和传统越来越有自信。刘雪琴的父亲刘秀昌乐于接待不给钱的客人,他觉得“有贵客来,是对我的认可”。曾有一个年轻人在他家留宿,告诉他,“你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这里生态环境比外面好”。
2018年,通过黄印武的“走出马坪关”项目,村里每家都派出一个人去古村落诺邓古镇参观,那里老房子保护得很好。参观之后,村民一致觉得,“现在路通了,很多东西都能运进来,但我们不能把旧的东西改掉”。大家把太阳能热水器藏在房子后面,从前面看,半点露不出来,房子还跟以前一模一样。
刘秀昌20多岁时,也曾想过要搬下山去,但当时没本钱。现在老了,也不想搬了,最近几年,东南西北的客人都往村里来,“让我搬我也不搬”。
这正契合了黄印武对沙溪坝子未来旅游发展的设想:每个村子都弄一个社区中心,“游客会去,老百姓也会去,结合起来,促进他们的交流。本地的商业可以有,但不大规模引入商业。”
这其实是很多古镇最初的样子。剑川县住建局副局长杨富宝告诉记者,沙溪古镇刚刚开发时,有导游带游客游览时,碰到老百姓,就干脆跟他们一起吃饭。“现在不可能了,现在都是有利益的,现在门都关起来,不会再有那种关系了”。
越来越多的古镇,迷失在绚烂的灯光和劲爆的音乐里,越到夜晚越闹腾。沙溪75岁的老工匠何建生还记得,他十几岁时第一次去丽江玩,当地老妇人穿的鞋,是鞋底带钉的传统皮鞋,走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天黑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钉子和石头摩擦出的火光。
如今他常去丽江古城,觉得它“变成了一个大的商场”,灯红酒绿,“里面很多建筑,已经超越了过去的风格,搞得乱七八糟的”,也很少看见本地人了。
保存完好的传统夯土建筑
“不能把城市那一套搬过来”
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并不容易,剑川县住建局副局长杨富宝在沙溪镇上工作时,没少因此跟外地进驻的商家来回掰扯。
有一次,一个店主找他告状,说门口花盆被偷了,要求在门外安装摄像头。杨富宝告诉她,“摄像头不是随便在哪都能安”。摄像头的电线如果不够隐蔽,会给古镇徒增现代元素。
商户不服气,杨富宝找镇上领导跟她解释,最后也没满足她的要求。“主要区域已经安装了摄像头,不能无条件满足商户利益”,杨富宝说。
旅游业已经在沙溪发展了十几年,但与外界相比,这里仍质朴得有些“过时”。镇上仍没有KFC、星巴克,只有一家“正新鸡排”。打开美团外卖,页面上一片灰色,没有可以配送的商家。
在这里,最大规模的商业活动,是一周一次的“赶集”:周五早上七点,附近居民拉着自家的豆腐、土豆、野生菌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出来,摆满商业中心的整条街,人们就在这么一条街上来来往往地逛,一直交易到下午四点才散去。
镇上居民的家,就在这条热闹的商道拐弯的巷道里,弹石路不平整,深绿色三轮摩托开在上面“哐当哐当”响。很多巷子没有路灯,夜晚,只有老远开过来的摩托的车灯,才能给行人照出一点亮光来。
商业的力量缓慢而持续地向小镇渗透,沙溪古镇的管理者对此很是敏感,他们有意地在抵抗这种进程。2007年后,逐渐有外地人来沙溪开客栈,杨富宝不定期给外地商户们开座谈会,“我们这里是农村,不是城市,来了就要先接受这里的规则,不能把城市里那一套搬过来”。
“农村的规矩”细致而繁琐:建房子要遵循白族传统坐西朝东,邻里之间应该留出“三尺阴沟”,不能让房子填满空隙。杨富宝还明确要求,外地人改建房屋的时候,要使用本土传统材料,不能图省事,用钢筋、混凝土。剑川的木匠自古闻名,施工的时候要雇佣这些懂行的本地工匠。
有的外地商户不服气,“我在这里投了200万,你们政府给了我什么支持?”,杨富宝不买账,“如果投了200万建了一栋钢筋混凝土的建筑,非但不是贡献,还是对我们的破坏。”
“支持是相互的。”他对记者说。他不希望来的是只想赚钱、炒作的商人,而是想把真心喜爱沙溪的人留下。
“保护为先”的共识,在沙溪漫长的复兴工程过程中一点一点形成。现任剑川县自然资源局副局长的陈俊林和杨富宝一样,刚大学毕业就赶上中瑞合作的古建筑修复项目,跟着黄印武吃住在工地上。
陈俊林还记得,当时,项目组先拿一栋传统民居做试点修复,细致研究当地传统工艺,修了一整年。县里领导很着急,经常来问,陈俊林最初也不理解,为什么黄印武一定要修得这么慢、这么较真,“其实这样的修复所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比新建一栋建筑要多十倍”。
黄印武拿实物给他解释。在修复欧阳大院大门的时候,黄印武每拆下一个零件,就会告诉他们,这个东西如果保留下来,可以还原这户人家的哪些变迁。
大门一点一点地从颓败中重新焕发容光,当陈俊林看到修葺完毕的试点房,建筑外观模样如初,更稳固了,里面水电系统完善,他理解了黄印武,从此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
曾经有领导提出,要在玉津桥旁做个大的荷塘景观,杨富宝搬出2005年和瑞士方签订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跟领导说,这里属于核心风貌控制区,不能做这个改动,“如果你们要想做这个,先去把2005年的规划修订了。”
沙溪每周五集市上卖东西的妇女
像一艘船缓慢前行
没有人能阻止古镇的变化,即便是古镇的“守护者”黄印武也不行,关键是,要让沙溪朝哪个方向变化。
如果将沙溪古镇比作一艘船,他觉得“向前航行”,应该是指本地人能在此获得更好的生活,而“好生活”的定义,不单是经济上的发达,是舒适、幸福、自信、满足。
但有些沙溪本地人却不这样认为。一年前,段四美还在古镇的客栈里工作,今年她就去了昆明一所大学做小生意。“沙溪可以过日子,没法赚大钱,不能养家糊口。”她说。和大多数小镇一样,沙溪坝子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地渴望去更大的世界闯荡。
黄印武原本希望,古建筑修好了,本地人能回到自己的家乡老宅,在这里就能增加收入,改善生活。但他慢慢发现,建筑修复好了,游客来了,寺登街上配钥匙、修锁、修自行车的铺子渐渐消失了,本地人在离开。
他当时就觉得,如果放任不管的话,未来沙溪“就会变得跟全国所有的古镇一样”。
沙溪太小了,“照搬丽江那条路,就是迅速的毁灭,必死无疑。”黄印武说。
修复工作进行到后期,他们的工作重点,慢慢转移到阻挡这种流失的趋势。“我有这个愿望,并不一定就能够达成,因为这里面牵扯到很多不同利益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想法。”黄印武说。但他始终乐观地认为,只要控制大趋势,大方向是坚定、明确的,就“天无绝人之路,这条路不通,我们可以换条路走”。
他最近总在沙溪的城隍庙忙活,这里,一个属于本地人的社区中心已经快要落成。庙宇被一圈清代种下的柏树包围,大门、照壁,仍是白墙黑瓦、飞檐翘角的传统式样;寺院里原来的粮仓和小学教室被改装为本地土特产展销空间、茶室;在寺庙北侧,茶马古道博物馆和沙溪社区中心已经建好,还设置了多功能广场,供村民自由活动。
柏树之外,一栋土木结构建筑正在修建,黄印武说,那原来是当地中学的教学楼,它将被改成手工作坊,外地的艺术家和当地匠人可在这里合作,孵化更有价值的工艺品。
站在这里,从上海来参观的朋友对黄印武说起即将建成的高速,说,“说不定,你到最后就无能为力了”。对面,一个更大的建筑工地正在施工,那是“奥园的大项目”。据沙溪镇镇长张燮举介绍,明年通车的鹤剑兰高速沙溪支线的主入口就在这里,这块60亩的土地,将要建成游客服务中心,承担旅游导览、票务乘务、停车等功能。
张燮举告诉记者,高速公路是国家、省里面的规划。建成之后,沙溪将会成为云南省“大滇西旅游环线”上的一个点。他们也想过,可能“游客会很多,超过我们的预想”,一下子冲击沙溪的旅游生态,但“权衡来说,这是利大于弊的”。
杨富宝对记者回忆,2012年,他曾在县里的一个会议上提出,为保护本土文化,以后要禁止外来小商户进入沙溪古镇核心区。当时很多人听到这话很惊讶,因为觉得“这阻止不了”,没有人响应。
现在,杨富宝又有了另一重担心,交通更加便利后,是否“远方的客人留不住”,沙溪则像其他古镇一样,沦为一个走马观花的游览景点,被商业化的大潮推着,推向一个本该抗拒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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