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娃娃”诊断医生发声：外源性激素导致患儿满月脸、水牛背、毛发重 | 深度聚焦

记者/魏晓涵 戴幼卿 实习记者/王焕熔

编辑/杨宝璐

涉事的抑菌霜目前已全面下架

因为自媒体“老爸评测”的一则视频，半岁多的女婴安安（化名）引起了全网关注。几个月前还算正常的孩子，现在脸肿得鼓鼓的，成了“大头宝宝”，四肢和脖子也胖成一节一节。矛头指向了她曾使用过的一款护肤品——“益芙灵多效特护抑菌霜”，在“老爸测评”公开的检验结果中，产品中含有激素氯倍他索丙酸酯，含量达30mg/kg。

对此，产品厂家予以否认，对媒体称“产品进行过检测，没问题”。目前厂家所在的福建省漳州市相关部门已介入调查，下架所有涉事产品，联系权威机构进一步检测。

南京市儿童医院内分泌科主任顾威在接受北青深一度采访时表示，安安临床表现出库欣综合症的明显特征，满月脸、水牛背、毛发重，而根据医院的检查结果，“孩子体内分泌的皮质激素反而是少的，表现出来的是激素多的状况，肯定是外源性的激素把体内的分泌功能抑制了。”

顾威表示，随着激素慢慢排出体外，孩子能逐渐恢复正常，但对生长、身高方面产生的影响可能会一直存在。她同时否认了“老爸评测”视频里所谓“可能引起孩子性早熟”的说法，“这种激素不是性激素、雌激素，不会引起性早熟。”

涂抹之后安安变成了“满月脸”

“满月脸”宝宝

安爸爸第一次觉得孩子不对劲，是去年九月底。那时候孩子才三个月多大，胖乎乎的脸变得有点硬，饭量增大，比原来爱哭了，体重已达近二十斤，比同龄的孩子要重两三公斤。到县里的医院，医院表示看不了，于是安爸爸又带孩子到市里医院抽血。对肝脏、肾脏、心脏等做了常规排查后，没有发现异常，医生建议他，“带回家减减肥吧”，一个月之后再来复查。

安安从小就不算瘦，安爸爸以为是遗传的原因——他和妻子在婴儿时期都有些胖，而宝宝出生两个月就已经长到15斤了，手和脖子上的肉挤出一圈圈的红色印记。2020年8月，安安的母亲带孩子去当地一家母婴用品店洗澡，店长向他们推荐了蓝盒子包装的益芙灵多效特护抑菌霜（以下简称益芙灵抑菌霜），称能有效消除孩子身上的红印。

安爸爸回忆，此前他们只在正规药房买过红霉素软膏，没有给孩子试用过其他药品。买了益芙灵抑菌霜后，他在自己和妻子耳后尝试涂抹，又在孩子耳后试了一点，观察没有异常后，开始在孩子全身有红印的地方使用，结果效果明显——第二天红印就没了，于是一直按照说明使用。

9月中旬，孩子体重出现异常，家里人也没想过和益芙灵抑菌霜有关联。安爸爸听从医生的建议，控制孩子的食量，“我平时喜欢在短视频平台上发视频，寻思着把孩子减肥的日常记录下来，应该是个很好玩的事情。”但减肥成效不大，并且孩子的脸越来越硬，额头上开始长头发，脸上有了“胡子”，关注的网友和身边亲人都禁不住询问：孩子身体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让安爸爸和妻子开始真正担心。2020年11月4日，他们驱车五小时从连云港来到南京市儿童医院。当时内分泌科主任顾威正好在诊室，眼前将近五个月大的女孩胖到“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嘴也张不开了”，询问得知孩子平时只吃母乳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孩子是否使用过什么含激素的东西？”

在顾威的经验里，医院过去几年曾经接诊过几个有类似症状的孩子。“她医学上的表现很像库欣综合症（注：一种因糖皮质激素分泌过多导致的临床综合症），满月脸、水牛背、毛发重。如果不是先天的肿瘤等引起的肾上腺的毛病，那么就是外源性的接触了。”

一家人带着孩子在医院里做了一星期的检查，项目涉及肾上腺分泌激素的状况。孩子太小，血管细，再加上身体胖，有时需要护士扒着大腿、头才能完成抽血步骤。

检查结果印证了顾威的判断——“孩子体内分泌的皮质激素反而是少的，表现出来的是激素多的状况，肯定是外源性的激素把体内的分泌功能抑制了。”

南京儿童医院接诊过的类似病例，通常是家长因为小孩红屁股、红脖子，用了带激素的药膏而导致的。同样的问题丢给安爸爸一家后，疑点集中在他们使用了两三个月的益芙灵抑菌霜上。家属随即停止了使用，在安爸爸的记忆中，停用后孩子很快有了变化，“她平时晚上要醒五次左右，在医院只会醒两次左右。”

医院给安安开的诊断证明

检测报告之争

从南京市儿科医院出院离开前，孩子留院观察了几天。

在顾威的经验里，有的孩子长期依赖激素，突然停用可能产生“撤退综合症”，以前有一个类似症状的孩子因为突然停用，出现过抽筋的现象。好在安安在观察期没有出现异常表现，医生建议安爸爸，定期带孩子来医院复查，多晒太阳帮助身体吸收钙质，因为孩子吃母乳，建议母亲少吃反季节食物，以防食物里有激素影响孩子。

至于外源性的激素是否来自益芙灵抑菌霜，医院也给不了明确的答案，“医院没有检验的资质，我们只能建议，觉得可疑的东西就不要用了。”顾威解释，从产品包装上，她无法得知这款抑菌霜的具体成分。

带孩子回连云港后，安爸爸想找出问题的答案。他找到购买益芙灵抑菌霜的母婴店，对方不认为是抑菌霜造成的，“我当时没有证据嘛。”他最终只是退了在母婴店购买的东西。之后，他又试图联系青岛和南京的几家检测机构，“对方说不接受个人做检测。”

几经碰壁之后，2020年11月13日，安爸爸通过短视频平台给“老爸评测”发求助邮件，委托对方免费做了检测。“老爸评测”告诉深一度记者，他们从安爸爸和官方网店处得到“益芙灵多效特护抑菌霜”，以及和同厂家生产的婴儿霜“开心森林”的样本，寻求专业机构对41项糖皮质激素进行了检测。

根据“老爸评测”提供的检测报告显示，样本中检出了氯倍他索丙酸酯，含量达30mg/kg，“平时我们很少在产品中检测出（激素成分），30mg/kg的激素含量已经是非常高了。”“老爸测评”的工作人员告诉深一度记者，由于负责此次检测的实验室拒绝对外传播，他们不能透露测评机构的具体名称。

顾威介绍，氯倍他索丙酸酯属于糖皮质激素，随着它慢慢排出体外，孩子能逐渐恢复正常，但对生长、身高方面产生的影响可能会一直存在。

“孩子越小生长越快，外源性激素的影响抑制她的生长，这时候落下的身高，将来不一定弥补得上。而成人可能用了之后很快就代谢掉了，不存在生长发育的问题。”

至于视频中提到可能引起孩子性早熟的问题，顾威在深一度记者采访时则予以了否认，“这种激素不是性激素、雌激素，不会引起性早熟。”在她此前接触到的类似病例中，问题护肤品或药膏中添加的大多也是生长类激素，而非性激素、雌激素。

安爸爸曾联系过“益芙灵多效特护抑菌霜”的生产厂家——福建欧艾婴童健康护理用品有限公司，对方否认了产品中存在添加激素的情况。该公司负责人日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表示“宝宝（安安）此前使用过不同品牌的药膏，使用公司产品总共仅十天时间。”对此，安爸爸表示不认可，“不知道他们的数据怎么来的。”

安爸爸称，在使用益芙灵抑菌霜之前，只给孩子用过正规渠道购买的红霉素软膏，从8月底第一次在母婴店购买“抑菌霜”，到11月初停用，只要孩子身体有泛红的状况，家人就会每天早晚都给孩子抹药。孩子身体偏胖，脖子和四肢的红色印记一直反复，好了又出现，起初一个月用量少，后来用量更大。从开始用益芙灵抑菌霜到停用前后持续了两三个月，用量达到六七盒。

据深一度记者查询，在名为“福建欧艾婴童健康护理用品”的企业微信号里，曾发布过“益芙灵多效特护抑菌霜”2019年的一份检测报告，该检测报告来自宁波出入境检验检疫局检验检疫技术中心，结果显示包含“氯倍他索丙酸酯”在内的几十种激素、抗生素均“未检出”，目前该信息已删除。

宁波出入境检验检疫局检验检疫技术中心相关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当时该中心确实为福建欧艾婴童健康护理用品公司提供的样品做过检测，但并未进行抗生素检测，也的确未在样品中检测出激素。但负责人指出，这份检测报告仅对商家提供的样品负责，而不能对商家生产的产品负责。“只有权威部门对产品进行抽检，由此生成的报告才能证实产品的性能。”

至于产品商家的负责人张先生提到的2020年12月进行的另一次检测，一名买过该婴儿霜的家长在接受采访中称，其曾从母婴店拿到了这份检测报告。该检测报告显示，宁波海关技术中心对送检的益芙灵多效特护抑菌霜进行了常见的几种糖皮质激素检测，结果是未检出，但检测项目不包含氯倍他索丙酸酯。

左、中为厂家在其公号上提供的检测单（现已删除），右为“老爸测评”提供的检验结果

停用后在好转

用于儿童的宝宝霜、止痒膏被检测出添加激素的事例，此前并不少见，并被媒体多次曝光，严重的曾出现过因父母不知情给孩子用了含有激素的药膏，导致八个月大的孩子出现高血糖、肾结石的极端个例。

但大多数状况下，风险隐藏在表象之下。

据顾威介绍，他们接诊过因激素产生严重症状的宝宝，总体比较少见。一些家长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还是会给孩子使用含有激素的产品，“抹一抹孩子皮肤就不红了，见效快嘛，因此有一些三无产品在母婴店卖得很好。”

安爸爸使用的益芙灵抑菌霜并非三无产品，这款产品和“老爸评测”检验的同厂家另一款婴儿霜“开心森林”均取得“（闽）卫消证字”许可证号。“消”字号产品是消毒卫生用品，与药品有严格区别，没有治疗疾病的作用，在《消毒产品生产企业卫生规范》中明确提到，“消毒产品禁止使用抗生素、抗真菌药物、激素等物料”。

目前厂家所在的福建漳州市卫健委、市场监管局已介入调查该事件。1月8日，漳州市卫健委通报称，已责令企业停产并召回涉事产品，通知经销商对涉事产品下架，并正联系权威检测机构进一步检测。

对于激素药膏、面霜的使用，顾威表示医院很难干预患者对药物的使用。“只能尽量给家长做科普和宣教，首先要去正规的药店买正规的商品，第二就是不要那么大面积地涂抹，第三如果发现孩子有异常，及时到医院检查，不要等拖了两三个月才来。”

停用之后，安安需待身体内多余的激素慢慢排出，才能逐渐恢复正常。2020年11月25日，安爸爸带孩子去医院复诊了一次，结果显示孩子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安安的脸部软了许多，身体也长高了，从出院时的62cm长到了68cm，但额头上长出的毛还没有褪去。

但有些伤害似乎需要更长的时间来消化。和同龄人相比，安安的发育相对迟缓，最近安爸爸带她去卫生所做了测试——东西扔在地上她不会看，纸巾放在脸上，她也不会用手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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