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隔离病房,做回那个普通的“西城大爷” | 口述实录
记者/梁婷
编辑/刘汨
唐敬之在自己餐馆里
2020年,因为成了北京6月疫情的首例确诊患者,唐敬之有了属于自己的百度词条。词条里面没出现他的本名,他还是被称作“西城大爷”。这是个京味儿十足的称呼,透着股皇城根儿地界的豁达通透。
百度词条里对“西城大爷”的评价很高,强调因为他冷静、清晰地回忆了确诊两周前接触的每个人,为相关部门锁定新发地市场作出了重要贡献。现实中的唐敬之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有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子,还有家经营了二十多年的饭馆。
其实唐敬之不太能接受“西城大爷”这个称呼,他觉得自己才52岁,还够不上“大爷”的辈分。他说自己就是心大,一句“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总挂在嘴边,得病的时候没怎么害怕,出院了也不避讳这段经历。
现在总还有记者来找唐敬之采访,他只能热情地应着:“嗨,这不配合你们工作嘛。”他琢磨着,等疫情过去了,自己这个“明星病人”也该过气了,就能回到一个普通人的活法儿了,邀请这一年认识的新朋友去他的饭馆坐坐,聊会儿,喝点儿。
以下内容,根据唐敬之的口述整理。
青流视频:对话“西城大爷”,隔离时读完了本《墨菲定律》
到了年底,北京疫情又有反复,我那饭馆的生意起色不大,下午过去盯着点儿就行。但每天还是得早起,我儿子上四年级,早上六点多就得起床给他准备完早饭。
半年前那次去新发地,也是为了这小子,去新发地给他买三文鱼,家周边没有,有也特贵,我就骑车去了那儿。这不是鬼使神差吗?新发地离我们家六七公里,真要忙起来,谁有工夫特地跑那儿瞎溜达?
到现在我也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感染的,前后在那儿就停留了20多分钟。6月3号去完新发地,6号突然发烧了,嗓子不疼、不咳嗽,症状跟感冒差不多,我没太在意,中药西药都吃了点儿,9号烧就退了,当天还去接了儿子。10号一早又烧起来了,一看38度,不行,这得去看看。
到了医院,医生问我这两天都干嘛了,我琢磨着前几天刚有点儿热,我就把外套脱了,是不是减衣服减早了、骑车着凉了。医生说也有这可能,但按要求得做核酸检查。我开始挺不理解的,但还是按要求做了,还给我开了些感冒药,我看了一眼,家里都有,没拿,扭头就走了。
半夜一点多,医院电话来了,跟我说“得再来一趟”。不知道还是不是白天那医生,但说话的口气完全变了。
骑车到医院不到十分钟,路上我没多想什么,听天由命呗。到了医院才发现,发热门诊全变样了,白天来的时候,大厅里还有十几、二十个看病的人,医生护士也都是普通的装扮。现在,所有人都穿上了防护服,有人在外面敲门看病,护士摆摆手让人走。这架势都是给我一人准备的,让我再做一次核酸。
开始还有点侥幸心理,想着是不是搞错了,但没多会儿,流调的工作人员来了,回忆了两个多小时这些天的行程。第一波流调完了,屋子里就我一个人了,眯着睡了三四个小时。嗨,没什么睡不着的,我这人就这性格。
头天晚上来的小乔是区一级的流调员,第二天市一级的也来了。到了这会儿还用说(确诊)吗?什么也不用说了。6月11号早上,医院给准备了早饭,豆浆和油条。上午九、十点的样子,120救护车拉着我直奔地坛医院。
一个常驻地坛医院的记者后来跟我说,“要不是你来,我们都准备回家了。”这记者家在大兴,孩子才两三岁,半年没回家了。之前很长时间没有病例,很多人都以为疫情要结束了,拉我的救护车到医院的时候,按了半天喇叭才有人开门。
头天进去,我那病区空荡荡的,就我一个病人。睡了一晚上起来,透过玻璃一看,“呼噜噜”的往里进人,心说怎么了这是,才觉得这事儿好像严重了。我拿着手机,开始拍经过的这一茬茬的人。也是闲的,没事干,觉得自己除了发烧,没什么别的问题。
出院后,唐敬之在公园散步
后来我进了ICU,最难受的日子来了。连着好几天40度高烧,给我都烧傻了。觉得自己身体还是不行,没扛过这病毒,看见饭就恶心,那会儿就想吃点粥和面条,医院还没有。
说实话,那会儿我开始有点儿害怕了,担心“可能扛不过去,要挂了”,也有点儿后悔,要是一发烧就去医院,可能就没那么严重了。那几天迷迷糊糊的,感觉好多人来看过我,跟我说话,就电视上那“重症八仙”,我应该见了好几仙。
有个看着“特有经验的大夫”给了我挺大安慰,他跟我说:“可能从第几天开始难受,得烧个四五天,过了这段以后就没事了。”这话让我有了点心理准备,每天数着日子等,结果还真准。医生护士们都捂得严实,我也不知道这大夫是谁,只知道他经历过非典,说话那劲儿还是老北京的调儿,听着就亲切、放心。
除了发烧,“最遭罪”的就是抽动脉血,针扎进去,胳膊上不行,找不到血管,就要换腿上,但脉搏一跳动,动脉还跟着跑,总是抽不着。护士拿着那个针就在里面搅,我实在受不了了,后来拒绝了几次。倔劲儿上来了,心想着,没事老抽我干嘛?还有个护士,手重,给我测核酸的时候,探到鼻子里搅合完,有时候带出点儿血。
我一点儿没有怪他们的意思,医护是真辛苦。我刚到地坛医院的时候,走廊里头都没空调,那会儿得有个36度以上,他们还穿着防护服,得多难受啊。后来几天,终于装了空调。
那段时间还一直有人打电话来跟我核对行动轨迹,我正烧着,说话都没力气,都想把手机关了。之前给我做流调的小乔人挺好的,跟我说:“有什么事,回头您都推我这来”。所有打来的电话,我都让他们联系小乔。
出了ICU,我除了转氨酶高点儿,需要吃调理肝部的药,身体没什么别的问题了。透过我病房的窗户,能看见外面会有推着轮椅、推着病床的人闪过去,不知道是去ICU还是抢救室,都跑得特别急。
在康复病房,医生跟我说,不能老躺着,得活动、锻炼,我就搜着网上的八段锦视频,跟着练。病房里也没WIFI,我这手机就10个G流量,用着用着就超了。真挺憋的,一天下来,除了跟医生护士说两句话之外,没别的人了。我这人平时爱跟朋友聚聚,喝点儿,那段时间跟“软禁”差不多了。
唐敬之如今最担心餐馆的生意
最早听说外面那些对我的议论,还是新发地的一个商户进来以后告诉我的,说我把新发地给传染了。我根本不在意,没空啊,高烧起来了就挺难受的,自己还顾不过来呢,谁顾那,爱说说去呗。
前段时间,那个确诊的成都女孩也被人攻击了,我觉得那帮人有点儿不道德,人家姑娘本身就挺难受的,自己感染了,家里人也感染了。按现在的词儿说,这属于网络攻击吧?我发现,不光是因为什么新冠,有些人就这么爱贬损别人。
我出院以后又隔离了14天,7月28号,我们一批的几个病人去做了CT、抽血,完事儿以后,社区派了一辆车把我接回了家。都不记得当晚吃了什么,反正是喝了一杯葡萄酒,有段时间没喝了,当时就有点晕了。
住院一个多月,又隔离了这么久,我太想出去玩了,去哪玩都行,就不想在家待着。谁关在一个小地儿,给你圈了两三个月,不想出去“飞一飞”啊。但孩子学校管得严,天天报体温,哪也没敢去,直到国庆,一家人才就近去了北戴河一趟,看着大海,挺开心的。
也见了身边那群哥们儿,吃吃喝喝聊天,用老北京话讲,就是“胡吹带侃”,亲戚朋友们偶尔打趣一句“大爷回来了。”这之后,我才知道有个哥们儿得过非典,那哥们儿说,当时心理压力挺大的,但摸索着扛过来了,后遗症也有,发胖、体重下不去,走路久了有点喘,其他的也就没了。
哥们儿鼓励我,怎么说也是一个经历。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过去的治疗手段有限,现在的都提升到一定高度了,最起码应对这玩意儿,还是有点儿方法的。而且我自己得病这事儿也算万幸。我们那楼里头,除了我一个,包括我爱人孩子还有邻居都没事儿。
新发地疫情首位治愈患者走出医院
这两天,北京疫情又有了反复,我没觉得恐慌。首先的话,有之前武汉和新发地的治疗经验,政府层面肯定没问题,能最快速度“把这把火灭了”。另外,疫情没那么容易过去,光你一个国家控制住了,国外还那么多呢。这事儿急不得,在这地球上,你人才有了多少年,那病毒都存在多少年了?
眼下最愁的还是我这面馆的生意,生活上确实难,挣不着钱。我年轻的时候傻乎乎的不知道学习,没考上大学,想过复读,但没毅力、放弃了。后来,上过几年班,那会正好有“出来打拼”的潮流,也辞了职,做餐饮了。我们这代人文化程度不是很高,没别的干,就干这个。
做这店二十多年了,真是有感情了。最开始卖粥,后来几次“转型”,小十年前开始做面,没想到,今年又碰上疫情。开始关了大半年,刚开了没多久,新发地疫情又关了,到八月份才开,中午人还多点儿,晚上没什么人。能开着的时候就先开着,死扛吧。
最近一个做厨余垃圾无害化处理的哥们儿给了一个小册子,我正在研究呢,感觉能做。想跟着玩玩儿这个,不然没生意,怎么办呢?计划赶不上变化,谁知道以后怎么着。
隔离那会儿,我带了本爱人买的《墨菲定律》,以前没看过这书,隔离期间都看完了,通俗点,我觉得讲的是什么呀,就是人的命,天注定,爱怎么着怎么着。
但话说回来,活着是有很多都不确定,但谁都希望越来越好。什么是越来越好?生意!生活来源啊!其他的当然就是,北京能把疫情控制住了,我们大家也都受益。
这两天儿子的学校请我去做个演讲,说说对生命的感悟,这有点困扰我,不知道怎么准备,弄得自己跟个“名人”似的。其实啊,我就是这特殊的一年里,一个普通的亲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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