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郭慧敏
编辑/刘汨
成都市场监管局的《你点我查》栏目获得了千万级的流量
一次执法检查被搬上短视频平台之后，数千万播放量随之而来。成都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懵了，普通民众与政府职能部门的互动热情，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被检查的外卖商家也懵了，这样的播放量意味着，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人看到了他们后厨的各种“槽点”。
《你点我查》一次对外卖店的检查
1.2万高赞的“钵钵鸡真恐怖”
对于专做外卖生意的刘阳来说，成都天府四街这间店面是个挺不错的选择，周围全是商圈、写字楼，15平米的面积租金也不贵。年初他和妻子盘下这里，主营钵钵鸡米饭套餐，周围同行卖的也都是煲仔饭、炸鸡这类年轻白领喜欢的吃食。
8月中旬，市场监管局那次临检来得猝不及防，刘阳正好下楼拿东西，再上来时，几个“蓝制服”已经把不大的后厨转了个遍。
检查出来的问题不少。店员徒手清理地上的浑水和菜叶，被污渍包裹的抽油烟机正滴着黑油，等着下锅的海带结直接堆在了桌面上，必备的经营许可证照也没按规定公示......
检查人员里，一直和刘阳交谈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指明问题的时候却一点不留情面，刘阳被他追问得有些接不上话。
这次检查最终变成了成都市市场监管局短视频栏目《你点我查》中的一期，发布到了短视频平台上。几天后，刘阳也成了这条视频的推送对象，自家后厨的各种“槽点”画面突然出现在他眼前，那个和他对话的小伙子被称作“督哥”，视频点赞量超过了50万，播放量达到了2571万。
刘阳懵了，他眼看着一条“钵钵鸡真恐怖！”的评论，获得了1.2万的高赞。
在《你点我查》已经录制的36期节目里，出现在镜头里的商家，大多像刘阳这样猝不及防。节目的立意就是如此，在不告知商家的情况下，对市民呼声较高的店铺进行“突击检查”，并用短视频的方式进行发布。
节目主创都来自成都市市场监管局，新闻宣传与公共联络处副处长黄浩负责组织统筹、内容审核，新闻专业出身的景赢取名“督哥”负责出镜检查，动画专业出身的林典负责策划、摄像及剪辑。
新媒体的浪潮下，政府职能部门的“触网”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往年“质量月”的时候，成都市市场监管局也会选取市民重点关注的店铺进行抽检，然后在微信公众号上公示结果，但那多是短期的“一次性”活动。
今年6月份，四川省市场监管局开始了“周三查餐厅，周四查市场”定期常态化活动。成都市市场监管局也开始考虑，怎么继续通过网络平台，加强执法和普通市民的互动，“比如让老百姓自己来选择检查对象。”
在食品经营处和宣传处共同策划下，《你点我查》栏目应运而生。对于钵钵鸡店的那次检查，就是因为很多网友留言“什么时候去查查外卖店？”就这样，那些原本再普通不过的执法检查，开始了几何倍数的曝光度增长。
因为是突击检查，没人能确定镜头里的下一秒会发生什么。11月份，一家可能没有食品经营许可的蛋糕外卖店，进入了《你点我查》的拍摄计划。按照外卖平台上的地址，督哥他们没有找到门店，索性站在路边下单了一个蛋糕。当一个穿着熊猫玩偶服的外卖员走下车时，这次检查的“画风”彻底变了。没等督哥开口，熊猫人先发出了邀请，“寿星可以和小熊猫一起来跳舞哦！”与顾客互动是这家外卖店的特色，一首萧亚轩的《爱的主打歌》响起，督哥只好笨拙地跟着起舞，摇手花、做呐喊状、撅起屁股摇摆......一曲舞罢，督哥第一次亮明身份，提出要去门店仓库看看。熊猫人仍在尽职的完成自己的工作，提出与督哥合影，并且鼓励他把照片发到朋友圈，“主人照片拍得这么好，一定很多人点赞。”两个人坐上车后，看着熊猫人摘下重重的头套、回报这一单已经完成，督哥感慨着这份工作真的很辛苦，但随后还是严肃的重复了身份，“我们不是自媒体，是成都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一场检查最终回归了本来的样子，督哥他们发现，蛋糕店所谓的门面空空如也，实际上是一家“影子店铺”，缺少必要的证照。熊猫人在一旁看着有些不服气，“你们怎么不去查查XX西饼”。那是另一家名气更大的糕点外卖，督哥他们顺势前往，结果发现在外卖平台上显示的地址也是“查无此店”。最终，这期节目指向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外卖平台对于入驻商家的审核，存在明显漏洞。拍摄还没结束，林典已经想好，剪辑时一定要突出熊猫人的形象，不管是慢放还是贴表情包，“加点幽默的东西，不想单纯呈现为一次枯燥的执法行动。”这是林典剪辑视频时一直爱用的“小心思”，比如放大检查对象的反应，在对方回答不上问题或试图辩解时，贴上搞怪的表情包或是音效。还有一些短视频传播的基本规律也要遵循，他在总结了几期节目的完播率之后，最终确定下来了两分钟左右的视频时长。但揭开幽默的外衣，节目的内核仍然是一次严肃的检查，所有依据都来自那本两万多字的《餐饮服务食品安全操作规范》，冰箱的温度设置、厨房地漏的标准，菜品的封膜要求......对一家餐饮企业的要求事无巨细。接受出镜任务以后，督哥的周末通常是抱着一本规范在沙发上度过的，一背就是一天，在单位也是有空就背书，在出发去拍摄的在电梯里、去现场的车上，依然捧着书，“黄处还调侃我临时抱佛脚”。督哥有压力，生怕说错话，虽然有在电视台出镜的经历，但隔得时间久了，还是生疏，在拍第一条短视频的时候，明明提前准备了好几天，台词逐字逐句打出来背诵，但等机器一架上，还是忘词了。更多压力还来自于节目播出后巨大的关注度，在评论里能看出来，一些餐饮商家已经把节目里的要求当做“经营手册”，“万一我说错了什么，商家照着做被罚了怎么办？”《你点我查》最高一期的点赞数已经超过了百万，这完全出乎黄浩的预料，他回忆往年质量月，在公众号上收回的问卷也就几千份。监管局运营短视频账号以后，有过一条点赞超过三十万的视频，但那是因为查处了一家用老油的火锅店，“属于典型案例，效果不好复制”。节目火到这个程度，林典和督哥也“有些懵”。他们记得，第一期栏目是抽检两家小龙虾餐厅，检查结果发现后厨其实很干净规范。“当时我们就想，这剪出来估计没人看吧”，结果当天晚上，节目就冲上了各种视频平台的热榜，到了半夜，他们还在回复各种评论。太多人提出了希望的检查对象，包括自己学校的食堂或是常去光顾的餐厅。部门群里也热闹起来，同事们把不断蹿升的数据排名截屏发到群里，“一开始是第十、第八，然后是第六、第五，诶诶诶，又上升了”。对流量的在意总是没法避免。节目推出一个月以后进入了瓶颈期，粉丝数停滞在60万，有时候还会掉粉，“当百万数据成为常态的时候，突然一下掉下来，肯定会焦虑”，黄浩努力调整着心态，他常安慰同事们，“不要被数据过多影响，作为监管部门，用老百姓喜欢的方式，做好市场监管领域广而告之的工作就行。”千万级流量之后，还有一些连锁反应是没法拿数字估量的。刘阳的钵钵鸡店被下发了《责令整改通知书》，店铺也在外卖平台下架。他买来木材，自己做了一个放置物品的收纳架，还请人清洗了抽油烟机，“光洗抽油烟机就花了800块，那个架子要是找人打的话也得两三千”。刘阳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他们做的是冷锅串串，几乎用不到油烟机，为了省钱，接手店面的时候就没找人清理。后厨的一些卫生规矩他也知道，但忙起来就顾不上了，而且他们自己也吃这些东西，“我们都是小本生意，不像堂食店，会注重那么多”。1.2万高赞的“钵钵鸡太恐怖了”所代表的负面影响，一时没法消退。刘阳粗略计算过，除了下线期间的损失，重新上线后，每天每个外卖平台的单子都减少了几十单，平台数据显示，下单超过50次的老顾客“跑”了一半，“再加上疫情，做外卖就随时会死掉，你看旁边的店都转手三次了”。相对于刘阳，张向辉受到的打击则更为“彻底”——“就关门了呗”。他跟朋友合伙经营的鸡杂外卖店销量一度排名城区第一，月售超6000单，因此也成了《你点我查》的检查对象。那是一期“视觉冲击力”极强的节目，脏乱的后厨里青笋已经变质，冰柜也没正常运行，化了的生肉渗出一滩血水......张向辉的鸡杂店被要求停止接单，并被立案调查，短视频平台上的差评也蔓延到了外卖平台上，“视频上脏乱差停业的就是这家”“大家都去看看新闻，千万别再吃了”。张向辉的合伙人曾发长文回应“槽点”：被查的时候正值用餐高峰时段、变质的莴笋并未售卖、证件齐全只是视频未呈现......对于查出的问题，张向辉承认确实存在，他知道合伙人干过餐饮，执行力不错，就是不太注重细节。整改甚至停业的处理结果，在张向辉看来都不为过，但视频发布后所产生的连锁反应超出他的想象，“骂我们的网友太多了，舆论风波真的挺大的”，最终，他不得不“关门大吉”。一次《你点我查》在一家火锅店门前拍摄时，一个女孩凑过来，举着手机问旁边的工作人员，“这人是视频里的督哥吗？火锅店你们检查完了吗？结果好不好......”一连串的问题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女孩这才进店吃饭。回程的路上，同事跟督哥讲起这事，督哥心里挺高兴，不是因为女孩认出了自己，而是觉得这个节目真的有人“看进去了”。他还听其他业务处室的同事说过，日常巡查时也常被人问起，“是不是来拍短视频啦？”节目现在做到了36期，所展现的内容还只是食品安全领域的“冰山一角”。督哥和同事们商量，等做到一百期的时候，也许就能把那本两万多字的《餐饮服务食品安全操作规范》都囊括进去了，“到时候有人想学习这个规范，如果嫌看书枯燥，就可以看我们的视频”。其他一些地区的市场监督管理局也开始尝试《你点我查》的模式，有的地方还在尝试现场直播。黄浩在观察着同行们的动向，他们也计划过开直播或者开设其他平台账号，这能更全面的了解市民的诉求，但每开一个平台账号，也意味着更大流量下，在落实方面的挑战，“就像是一个政务窗口一样，不可能老百姓来反映问题，你只听不管吧？”想在每个视频领域保持“头部”位置都不容易，林典一直在考虑怎么把视频做的越来越有意思。他会观察同类政务号的做法，也会观察那类娱乐性的网络红人，林典发现，他们的剪辑节奏特别好，总会在你想划走的时候，出现一个新的爆点。这是林典一直想要的效果，在执法过程中融入大众喜好，“让每期节目都更有温度。”“温度”不只是拍摄视频的需要，也是执法的需要。黄浩总说，《你点我查》的初衷不是为“难为谁”或者“查倒谁”，有时候网友甚至觉得他们严格到了“吹毛求疵”，“但是，食品安全就应该落实最严格的监管，我们希望让网友看到食品安全应该如何维护，也让商家知道，该怎么打理自己的后厨。”那次检查之后，工作人员告诉刘阳，“他们会持续关注整改”。刘阳不知真假，但妻子还是把督哥提出的每个问题都写在了A4纸上，“菜不能放地上、开封过的调料要密封、桌子上不放杂物......”每个问题前标了星号，跟营业证照一起贴在了最醒目的位置。几天后，督哥他们真的又来了店里，随之而来的是一期复查店面的节目上线，有网友留言，“坚持下去，大环境肯定会越来越好。”对于督哥的再次出现，刘阳挺高兴，希望能借此挽回一些声誉。他觉得，那次猝不及防的检查成了一件“有好有坏”的事情，跑掉了一些老主顾，但也有顾客相信，他们整改后肯定比别家干净。一栋楼里的很多餐饮同行都看到了刘阳那期《你点我查》，他们怕也成了检查对象，都把自家厨房好好打扫了一遍，“这样看的话，办这个节目还是好事吧”。【版权声明】本文著作权归【北青深一度】所有，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