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可以不感恩,但不能负义
可以不感恩,但不能负义
吴 非
应邀到一所学校给学生讲作文,互动时,有位学生第一个站起来提问,——其实她没有问题,她只是想说说心里话。她说,刚才看到PPT上“只要想到世界上还有饥荒和苦难,我就不会有真正的幸福”,我特别赞同那样的表达;高中时代,人要有追求啊。半年过去了,我一直忘不了那位女生激动的话语,也忘不了场上那一阵热烈的掌声。
要不是经常看到有责任感的正派的学生,哪怕只是三五个,恐怕一些老师的职业激情早就熄灭了。
让学生能比较顺利地进入高一级学校继续学习,是教师的教学任务;可是,这仅仅是我们任务的“之一”而非全部。教师必须有教育理想,然而并非每个学生都有足够的资质享受教育,有些人可能要慢一些,他们可能不得不接受适合他们基本学力的教育。学校不是工业生产线,不可能也不应当把不同材料加工为统一规格的产品。学生学习有差异,可是在道德品质教育上,教育应当保持不能往下移动的基本标准。
当下的教育对学生考试成绩过于重视,危害有可能影响一代人的品格。如果你是一名关注的教师,就有可能无法解释这类现象。
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中,功成名就的指挥家皮埃尔·莫昂克回到法国故乡出席母亲的葬礼,少年时在塘底教养院的同学佩皮诺来看他,分别多年的佩皮诺给他看马修老师的日记,皮埃尔指着马修老师的照片有些怪异地问“这一个,这一个好像是那个叫什么的……”——他不记得马修老师的名字了。马修早就去世了,正是马修老师发现了他的才华,引导不良少年皮埃尔·莫昂克走了上音乐道路。但是,世界知名指挥家把启蒙之师马修忘得一干二净。
我很难接受那样的文学叙述,但不能不承认那一切都是生活的真实。我的职业记忆中同样遇到过。因为有一些人生经验,同样有一些阅读记忆,我对学生的混淆是非、追名逐利、有负公义的行为,不可能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否则我也不配当教师。个别学生因为一点点个人恩怨或利益,不顾事实地指责甚至诬告教师,在中学也常见。有些学生,除了会当学生干部搞关系,其他都不太会,交朋友一定要有用,做点事一定要表扬,自身有不足不是见贤思齐,而是要求别人谅解……
有校长说起平息高三家长闹事,摇头叹息。高三开学第二天,三四十个家长强行闯进学校请愿,理由是“外语老师没有带过毕业班,不能让她教我们的孩子”;声称如果不换人的话,每天都来请愿,不达目的不罢休。校长说,看到这样蛮不讲理的家长,对他们的孩子也感到寒心:同学们为什么不做做家长的思想工作呢,你们在学校学习了两年,难道不知道学校老师是怎样辛苦地教你们的吗?和外语老师相处两年,从没听你们反映她不能胜任,为什么到了高三,听任家长的无理要求换教师?事情最终平息了。那位外语老师正常地完成了高三教学任务,但她不愿参加毕业生的联谊会餐,不是她度量狭窄,曾经发生过那样难堪的纠葛,有什么必要委屈自己虚应故事?那么多学生没有人能站出来表态,这个班未必有公义。
在基础教育阶段,学生一般要接受七八十位老师的教学,作为其中的一个,我不太可能对学生的行为产生重大影响。虽然常有学生回忆我所做的一些事,但那是我份内工作;再说,因为我的修养有限,也未必做得很好。坦率地说,我最怕学生庸俗,年轻的一代,不需要经历我们那一两代人面临的困境,理应比我们有远见,有担当;如果学生不能超越老师,到了中年,只知道赚钱升职,唯利是图,没有道德底线,我们现在的教育教学是没有意义的。
当学生口口声声“师恩难忘”时,我总觉得,如果他在生活中是个正派人,是个负责的人,是个有公义担当的人,我会因此检讨自己的不足;若非如此,我可能会有点麻木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庸俗,——我以为自己的工作有意义,为什么总是收获我想远离的东西?学生可以不感恩,但不能负义。
《放牛班的春天》结尾还是照顾了观众情感的。被陈旧的日记本一页一页唤醒的皮埃尔,回忆起教养院中把孩子们当人对待的马修,影片最后,他在大雨中开车,画外音响起:“想起马修,我热泪盈眶”。
我曾长时间考虑这个问题,但我也不太愿意和别人交流自己的疑惑。多年以后,我已经能坦然地言说自己从中受到的启示。编剧是高明的,绝非疏漏。在世界上,教师能做的事很多,但是,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更多的教育来自道义的觉悟,而这种觉醒不可能全靠教师去努力,何况我们不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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