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儿大米是真好,但我们不想种了”
“秋分一到,晒场见稻”。口耳相传了好几代人的农谚,今年的黑龙江,很少听到了。
秋分时节的五常市民乐乡米家屯稻田,比过往几十年都要安静。除了蚂蚱仍旧分外活跃,通往田地的大马路好长时间才有零星的行人和车辆经过,显得冷冷清清。2个月前,镇上收到第五号台风“杜苏芮”残余水汽北上新闻,没人预料到稻田将出现今天这番景象。
2023年8月2日,黑龙江省五常市开始天降暴雨。8月2日9点到3日8点,黑龙江省气象台连续发了8次暴雨红色预警。瓢泼大雨连下三天三夜后,五常市总计250万亩优质稻花香大米超过半数受灾。
● 大水淹没了道路,也淹没了稻田
专家测量了降雨量称,咱东北,这次是遇上了500年不遇的洪水。
65岁的巫军荣和老伴,是今年秋分为数不多几个在田里割稻子的人。他们一个围着三角头巾,一个戴着太阳帽,随身携带的小音响沙哑地放着欢快的歌曲,只不过这些歌曲再怎么欢快,也很难掩盖两人闷闷不乐的表情。
“瞎年头。”巫军荣吐了口唾沫,把镰刀放在田埂上,拧开保温杯喝了口半温不温的水。一只黑色的臭迷子蛤蟆跳到跟前,巫老头水杯一放,蛤蟆逃走了。
巫军荣,朝鲜族,在米家屯种了一辈子水稻。每次他出现在田里,总有人离老远扯着嗓子喊:“还种地呢!”好像他与年龄不符的体力以及格外挺直的腰板在众人眼中是个奇迹。可是,50-65岁的老人,才是这里水稻种植的主要劳动力。
曾经巫军荣也像年轻人一样外出务工,不适应,住得不好,吃得差。说到这儿巫军荣用不太标准的东北普通话自言自语:“外面能拿好大米给你吃么,想都别想!”活了这么多年,巫老头山珍海味没进肚,五常大米却顿顿不缺,食物链顶端的味觉体验,让他提起米饭有着近乎自大的骄傲——看不上,外面那些大米统统看不上。
五常这名字别说在黑龙江,放在全中国,名声也是响当当,只要提起家乡,外面的人肯定会心一笑:你们那里大米好,大米好。
其实五常大米种植面积不大,不到黑龙江总稻米种植面积的0.6%,但是2022年,却凭大米实现收入110多亿元,品牌价值710.28亿元,产业经济效益位列全国第一。去年,巫军荣家的十一垧水稻卖出了十几万,放眼整个东北农村,都是了不起的收入。
如果杜苏芮残余水汽没来,今年本该也是这样,八月初授粉,九月底成熟,即便儿子不在身边搭把手,老两口的生活费还是没问题的。
但暴雨终究是不按常理地来了,不只米家屯,不只五常,隔壁的绥化,肇东也收到了日均超百毫升的特大降雨通知。巫军荣记得杜苏芮来之前的好几天,天儿就已经不太对劲,好像被什么罩住了一样。
当时就有人说,今年怕是要出事儿。
有很多次,巫军荣想过不种水稻。下地的人都知道,心劳体病,防不胜防。别看活儿苦,一般人也种不好,日积月累的种植经验以及看天吃饭的自然规律决定了稻子的长势。外面有其他活计的人通常会舍弃这份出力不一定讨好的工作。杜苏芮之后,要离开的人心思更坚定了。“目前我们屯只剩三户人家在种稻子。”巫军荣亮出三根手指头。
老天怜悯,巫军荣家部分远离水库的稻田免遭洪灾,侥幸成熟。只可惜了那些离龙凤山、磨盘山水库近的稻子,全军覆没,彻底倒下,泥浆团团包裹,形成一根根清晰可见的枯草培成的垄,巫军荣根本不敢往那边看。
割完了水稻,老两口又收拾了育苗大棚,拔出堆成小山的“野草”马齿苋。五常人不认这个(东北话,不看重这个),没人食用,马齿苋在太阳底下暴晒,抽抽巴巴,过不了几天就会变成无人理睬的干草。
突然间,巫大娘的腰开始疼。她没老伴幸运,种水稻落下的毛病好多年了,起初靠捶捶打打、贴贴膏药就能缓解,最近几年,什么药似乎都没了作用。本想着忙完这个秋天去哈医大“好好看看”,但暴雨一来,她又犹豫了。这也是她和巫大爷生活中容易吵架的点,他让她干活“抻悠”着(慢点),她却比谁都急,一个星期的活儿恨不得一天干完;他让她去哈尔滨做手术,她却把目光对准各乡镇的小诊所,要是谁说某某大夫可厉害了,谁谁谁从那里抓了几副药两天就好,她的眼睛一定睁得大大的,发出身体痊愈的期盼之光。说白了还是心疼钱,巫大爷叹了口气,巫大娘又出去了,小心挪动着两条腿,摘点豆角琢磨做饭。
两小时外的山河镇,方世杰也受到了杜苏芮的牵连。
方世杰四十出头,年纪不小,但村里人还是习惯叫他小方。当然,比起父亲这一辈种水稻的人,自己确实还是个小方。小方有着年轻人的热血和冲动,去年种地赚了钱,今年立刻大干一场,贷款承包50多垧地,一垧地一万五,如果跟去年一样,今年9月一过,自己差不多能净赚20多万。就在暴雨倾盆的前几周,小方父亲检查出癌症,小方当时非常冷静,想着秋收之后拿着赚到的钱带父亲去化疗,但暴雨一下,五十垧地被淹得所剩无几,而且,他没有为这些地购买保险。
没有人预料到这场大水,因为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大水。
千百年来,这片土地就与水共生:拉林河、牤牛河贯穿全境,磨盘山水库、龙凤山水库帮助抵御来自自然的意外;适度的山林遮挡住寒风,松嫩平原的暖流从西部直接灌入。这里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天然水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造就了中国最优质的大米。即便九八年发生过特大洪涝,人们也有惊无险地度过,谁也没有想到载稻的水,有一天会覆了这片良田。
● 大水退去的稻田满是淤泥
小方的父亲决定放弃化疗,他要么反复提及村里小诊所过往治疗绝症的经验,要么干脆转移话题,把全家人的注意力引到如何处理那些被淹的水稻上。8月中旬,大水退去,小方家门口的农田,依次发现了单开门冰箱、安踏运动鞋、大的不能再大的鲤鱼、以及断了气的猫狗。
阳光普照大地,腐烂的气味便开始滋生,在人们脑子里挥之不去。小方提到这件事,似乎不想聊下去,沉默很久才开口说了句:“那个味啊!”
水稻经纪人王红岩也不太想聊今年的大米。
29岁入行,王红岩从小受到生意人三姨的耳濡目染。上世纪90年代,三姨带着五常大米坐上通往哈尔滨的火车,火车道还是“七七事变”之前建的,现在成了五常稻米两大产区民乐乡与安家镇的分界线。“那时候卖米一点也不费劲儿,哈尔滨那边特别认。”王姐站在公司的院子里,客户电话时不时响起,这些都是她早年在QQ空间做电商积攒下的劳动成果,他们会把五常大米卖到全国各地。
每年秋收,水稻经纪人们争相进入赛道,手握不同价格游走于村里。亲朋好友会为自己提供线索,某某某那里有多少斤水稻要卖,如果需要就尽快。今年秋收,王红岩开车拜访了三户人家,一户跟王红岩谈价,试探性地报出价格,她没应声;另一户大门未锁,走进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最后一户早已把地承包给他人,十分热情地拿出毛嗑(葵花子)和奶油雪糕招待她。王姐脱掉鞋子上了高丽炕,跟大家寒暄几句,得到的答复只是一句感慨:“往年稻子收完放地里没人碰,今年放地里都怕偷。”
● 王红岩拍摄的,此刻稻田模样
王姐一无所获地回去了,途经农田,看见成熟的稻子,跳下车走到地头,摘稻粒,搓掉壳,把生米放进嘴里仔细品尝,按照土法检验水稻的品质,看看是不是存在谈判的空间。电话再次响了起来,看来,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把去年还存的些许稻子磨成大米,给客户发货,今年能不能有足够的存货,就再说吧。
五常,一座因为大米被人熟知的城市。早在清朝年间,这里产出的水稻就被封为贡米,五常的名字也因清廷设置的5个甲社“举仁、由义、崇礼、尚智、诚信”,即三纲五常,流传下来。1999年,当地人田永泰培育的大米品种“稻花香”让五常大米名声大噪,并在黑龙江以外的餐桌上开始流传,南方人经常说东北有种米,吃起来特别有米香。“稻花香”也由此成为五常大米的代名词。如今无论田边还是市区,大米广告随处可见,硕大的广告牌,印着米业公司联系人的名字和手机号,很多人的命运跟大米紧密相连。
十月的天气,回到了一如既往的晴朗。但五常稻田上的人们说,哪比得上过去的好日子。
王红岩回忆,这要是去年,早在秋分来临前,村民们就会开始紧张激烈地备战。检修农机,发布招工信息,一切准备就绪,公鸡的啼鸣会在凌晨四点准时吹响收割的号角,天将亮未亮,人们确信他们即将挥舞镰刀那一刻,即将启动农机那一刻,即将把家伙什放在田埂那一刻,老天爷会像魔术师一样撤掉灰蒙蒙的幕布,闪现晴空万里的天空——没有人会在割地前不看天气预报,而五常的天气预报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临近9点,第一波饥饿感会伴随第一波疲惫感向众人袭来。“东家”,这片田地的所有者,也是组织大家劳动的耕种者,拿出糖饼、麻花、包子等碳水化合物组成的零食,大家找个背风处坐下,垫着装杂物的玻璃丝袋,摘下头巾或帽子,喝水,抽烟,吃东西,开两句玩笑,唠几句家常,太阳升到头顶,把脸晒成树皮的颜色。
过不了多久,一天中极为简朴又极为正式的午餐也会开始,所有人围坐在“东家”的院子里,吃着大米与水1比1焖成的本地白米饭,喝着白菜汤,就着干豆腐炒土豆片搭配朝鲜族风味的小咸菜,急迫填补着辘辘的饥肠,准备下午的工作。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他们一年之中吃到的最香的一餐。
“最忙的时候,人人浑身累到不行。有人会吃镇痛片,把收割的活儿坚持下来。”王红岩无奈的口吻里,一半心疼过往,一半感慨现在。
但日子还是在继续过。
经过一番犹豫,巫军荣拨通了在外地儿子的电话号码,一家米业公司预订了自己的稻子,是他期望的价格,但招工需要时间,能不能招到人也是未知数,他想要儿子回来,帮忙把稻子早点卖出;小方也从亲戚朋友那里筹了一些钱,要带父亲去化疗。虽说父子俩还是发生了争执,但小方相信,在自己的坚持面前,父亲会最终妥协,至于被淹的农田,他只能把希望降至最低,祈祷明年是个好年景。而水稻经纪人王红岩,一个偶然的机会,经磨坊老板介绍,成功收购四吨水稻,这是秋天的第一单生意,王姐称之为“开门红”。
土地上的人们很少做选择。秋收以后,他们总是要忙的,忙着低头看路,抬头看天,然后守得云开见月明。
(应受访者要求,除王红岩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