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 A G A Z I N E | C U T 三月号 米津玄师lemon访谈
Kenshi Yonezu
“创作这首曲子的途中我的爷爷去世了。这使我至今对“死亡”的价值观全部归零。到头来《Lemon》变成了一首始终在述说‘我对您的离世感到悲伤’的曲子。”
“无论如何，先用语言去表述飘渺不定的感情，思考其为何会转换成这样的话语。即便如此也无法以话语成型的空洞，我会认为那就是无与伦比的美。这些都是《Lemon》教会我的。”
《Lemon》作为电视剧《Unnatural》主题曲，引起了人们热烈的讨论。时至今日，米津玄师于去年11月发行的新专辑《BOOTLEG》仍在iTunes的专辑榜上位居前列。这首新曲继该专辑后进一步向世人展现了他美丽细腻的情感表现。
读过接下来的采访内容后你将了解到，“柠檬”这个创作灵感起初是米津无意识中加入副歌的。歌曲末尾的一句“就像切开的果实的一面/至今你仍然是我的光”赋予了与至亲至爱阴阳相隔，这种谁也无法避免的莫大悲痛以形体。正是这句歌词让他最终敲定了这个灵感。为了在供大众娱乐的电视剧题材里创作出饱含他个人细腻情感的乐曲，米津玄师从无意识的领域步入了让名曲之种发芽的阶段。最终，这颗名为《Lemon》的果实成熟了。采访中，他会为我们谈到这一全新境地。
巡演中，作曲使我进入了类似减压症*的状态。就连自己也一头雾水。（*减压症：泛指人体因周遭环境压力急速降低时造成的疾病。这是潜水危害及气压病的一种。）
——《Lemon》是你为电视剧《Unnatural》创作的主题曲。此前米津君更多是给你熟知原作的动画作品写歌，此次面对原创剧集在创作上是否相对困难？
米：最初，我读了寄来的全集数的剧本，看着当时几近完工的第1话影像开始了作曲。本剧中心围绕着人的死亡，通过解剖探寻死因展开，所以我想关键词就是“人的死”。这也是至今存在于我内心的一大关键词。因此，我认为该曲在作为电视剧主题曲的同时，也是对我自身的写照。电视剧本身相当有趣，叙事节奏层层递进一气呵成，虽然在谈论“死亡”，却没有给人带来过多的严肃感。我就是从思考如何把这份轻松的氛围写入曲子中开始创作的。
——你说这首曲子的关键词是“人的死”，但曲中却并没有出现“死”这个字眼。换句话说，你是用别种方式表达了“死亡”。我想问曲子从创作到完成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米：因为行程安排，我不得不在巡演的途中创作这首曲子。之前我从未尝试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创作一首曲子。虽然我有过在巡演中即兴弹奏乐器时涌出曲子的灵感，并储存在头脑里的经历，但像此次要从一到十创作出一首成曲还是我头一回的体验。真刀实枪投入去做后才发现，原来在巡演间隙写歌是一件这么累人的事！我自己在创作音乐时，习惯于从一个点潜入极深处。这很费时，所以我需要集中精力去做。然而这次因为是在巡演中，要做到这点就很困难了。空余时间我可以开始潜入，但第二天要到地方去巡演，我就不得不从潜入的深度浮回水面，等到live结束再重新潜下去。如此循环往复，自己写歌的步调被打乱，结果就是异常狼狈。
——为了作曲潜入创作的自己和站在人前歌唱的自己，这两者你感觉到明显的差异了吗？
米：是呢。站在舞台上，向到场的观众传递些什么，这一面是某种社交状态下的自己。观众掏钱来观看我的演出，所以我想尽全力让他们感受到“今天能来到现场真是太好了，演出非常尽兴”，为此我得全身心投入到底。作曲时显然又是另一种状态了。就好比一个人与人交往时和独处一室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不是有那种潜到海底，牵着绳子比谁潜得更深的竞技运动吗，就是那种感觉。当你牵着绳子一直往下潜，突然想着“啊，差不多到点了”于是急忙浮上水面，结果身体出现不适的感觉。这似乎叫减压症吧？巡演中作曲，有时便会陷入那种状态，就连我自己也一头雾水。
——原来如此。
米：之后，从制作方那边收到各种各样的要求，其中一个是“希望是一首抚慰和鼓励听者的曲子”。因而起初我构想的是吊唁性质的安魂曲，曲名也定为《メメント（Memento）》这种略显烦闷的风格。正在创作的途中……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我的爷爷去世了。创作一首有关死亡的曲子时，自己的血亲离世了。这种体验令我至今对死亡的价值观尽数归零。我开始思考“人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由此诞生了这首不是安慰生者，而仅仅是花上4~5分钟述说“我对您的离世感到悲伤”的曲子。我认为，这是基于我在巡演中一边反复深潜到出现肺部不适一边坚持作曲，加上我爷爷去世这一变故才得以抵达的美。就结果来说，我很满意这次的曲子。
——自你爷爷去世后，这首你早先命名为《Memento》的曲子，到如今有着怎样的不同呢？
米：我认为死亡是所有人都会面临的结局。就像人剥去一张皮都会露出相同的白骨，理论上，死也只是存在于人体内的一张薄皮罢了。但我在反复巡演的过程中，常常会想自己是否仅仅在追求着合乎常理的事物。只是合理地去积累经验……当然对于到场的观众我是卯足全力认真对待的，但某种程度，我会想这是否只是在机械地积累经验。爷爷去世后，人的死亡如此直接地冲击了我的身体，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以前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解的东西，以及自己是否处在能够安慰他人的境地。我的心中产生了新的纠葛，《Lemon》也应运而生。
——结果，许多东西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在live上与观众相遇，从了解相遇的意义，进一步察觉到感知相遇的重要性。在歌唱死亡时，也没有局限于死亡，而是挖掘其更深层次的本质。这些都在你巡演间隙的创作过程中紧紧相连了起来。
米：没错。去年我也给很多作品写了歌，而且幸运的是，全都是我喜爱的作品。从中培养出了符合我个人特征的方法论。从我方法论的角度来想，这次的曲子虽着眼在明亮、抚慰和鼓励等积极的方面，毕竟那是合乎常理的想法——不，我并不是想说曲子越积极就越合理，但关于此次的《Lemon》，个人的经历和情感等只存在于人体内的不合常理的东西，与常规事物截然相反的东西无可抑制地涌入了我的脑中。所以，虽说是写给电视剧的曲子，但揭开盖来一看，我不禁担心这样的曲子写给电视剧是否合适。它的歌词充满了我个人的私心。
脱离常理。我从菅田君、DAOKO小姐和Elaiza那里认识到了这最为美丽的价值观。
——《BOOTLEG》是一次兼备你整合自身内部与敞向外界的探索。此次又在巡演途中挑战为电视剧作曲，虽然可能是无意识的，但米津君确实在向着下一层次成长。所以，我认为《Lemon》这首曲子的纯度很高。
米：《BOOTLEG》完成不久我就接到了此次的委托，心情甚至可以说是跃跃欲试。我往《BOOTLEG》里倾注了当时自己身上最美好的部分，现在我更加如此笃定。尽管我认为那是无比正确的，但自完成的那瞬间起，我体内又诞生出了与那时不同的新的自己，若不将此吐露出来就如坐针毡。目前为止我很少有过这样的感受。如今的我有自信创作出更好的曲子，通过制作《BOOTLEG》，我仿佛打开了自己作为音乐家的新的一面。我的大脑就像是在《超级马里奥》里吃了星星进入无敌状态一般，Goomba和Koopa Troopa*的阻挠全不在话下（* Goomba和Koopa Troopa均为超级马里奥系列角色）。“我还能写！我还能写更多的曲子！”抱着这种心态我接下了这个委托，结果度过了相当艰辛的时光（笑）。我确认了自己并非那般无敌（笑）。
——（笑）我想，多半决心创作这首曲子的直觉是正确的。虽然是从“死亡”这一关键词涌现灵感，但当我听完《Lemon》的成曲后，反倒认为对米津君而言，描写死亡并不是最重要的。在米津君的直觉里存在的，应该是继《BOOTLEG》后那股想要将“丧失”转化为音乐的念头吧。
米：嗯，可能确实如此。
——然而，光凭想的可不会得出答案。
米：对，光凭头脑想的话，实在不知能从常理中脱离出来多少。这是菅田（将暉）君教会我的。另外还有DAOKO小姐和（池田）Elaiza……脱离常理。从合作的对象那里，我认识到这是最为美丽的价值观。正是由于完成了《BOOTLEG》，才能走到《Lemon》这一步。我想我从他人那里学到了很多。
——原来如此。其实我最初听这首《Unnatural》的主题曲，想着真是首好曲子的同时，也有点担心它究竟适不适合这个电视剧。
米：（笑）是啊是啊。
——但是随着集数递增，我开始感觉到曲子与剧情的贴合。剧中人物的描写手法——表面印象和内在形象大相径庭，与《Lemon》的构造非常相似。这点是故意为之吗，还是说是某种必然呢？
米：果然就算剥开表皮，我的头脑中也会有一具骨架阴魂不散，要说那种违和感……我实际上认为水果和人类很类似。果实表皮下有果肉和果核，这跟人体的构造很像。人类外表也有皮肤，里面则是内脏和生殖系统。切开果实的过程，也正和解剖人体的过程相近。果实中包裹着黏糊的果肉，每个人也正是包裹着类似的东西生存于世。人们为了在社会中生存，纷纷做出表皮，用这副表皮应付人际交往。即使表面上是明朗快活干净祥和的氛围，一旦想到每个人内里均是那等黏稠的形态，我便会强烈意识到人类与生俱来包含的违和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水果和人类相似，是你从以前开始就有的想法吗？
米：是的。但是要说为何把Lemon作为曲名，讲真我一点都不记得了（笑）。在将《Memento》定为曲名的那段时间里，我只写出了一段和声。歌词和如今的虽有细微差异，但姑且是按照现在这种感觉安置的歌词。“萦绕在胸腔中的/苦涩柠檬气息”这句其实也纯粹是原先的编排。我没有过多深究其意义，更像是暂时在这里放上这么一句歌词试试的考虑。所以，起初我并没有想到这句会跟曲名有联系，就连为什么会在歌词里加入“柠檬”，我自己也无从知晓。当时我可能只是很自然地认为“柠檬真不错啊”。之后便传来爷爷去世的噩耗，我开始重新正视各种各样的死亡，不知不觉曲名也改为了《Lemon》。继续创作歌词直到最后的最后才猛然发觉“啊，原来如此”，自己当时原来是抱着那样的想法啊，好似回收伏笔般暗暗自我认同。
——会不会，正因无论哪种果实都能喻作人类，唯独柠檬是以截面的形状、迸溅的果汁、强烈的气味和果核的存在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所以才能脱颖而出呢。播放到最后一句歌词“切开的果实的一面”的瞬间，也会让人立刻联想到柠檬。
米：其实那句歌词是录音的前一天才完成的（笑）。到那之前我的想法都是模棱两可的，自己整天也在思考“‘柠檬’到底是什么呢？”结果在录音的前天晚上，“糟糕，明天就要录音了，但是这一行还没有想好啊”迷糊之中随手一挥写了上去，停笔那一刻不禁想“啊，原来如此”。
——最终，“柠檬”还是喻指人呢。并且不是指单单一个人，而是与谁有着珍贵关系的人。
米：是的。
——所以如果不是那种“柠檬”的话，无论是“丧失”还是“死亡”都将变得难以描绘。米津君果真是无意识作出了这样的选择吧。
米：因而我真心实意地认为我从自己创作的事物里反过来学习了不少东西。这样的体验不在少数，我觉得这很有意思。我在大脑中浮想联翩，然后将其用语言表达出来——我认为人的本质就是语言。但是人心中也一定有一些不能用语言表达，近似黑匣子的东西。我以为，比起飘渺不定的感情，语言才是更重要的。用语言表达的过程，就是把那种含糊不清的情感以浮雕凸显出来，用手指勾勒其氤氲缭绕的轮廓。用《Lemon》中的歌词举例，在切断电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也许是恋人的两人同枕而眠，其中一人开始描摹另一人的轮廓，只有在描摹的瞬间，那个人的形象才会真切地浮现在眼前。这不是凭视觉这种确切合理的基准判断的，而仅仅是感觉和触摸的世界。我想说的大致和这种举例接近。我通过将情感化作语言和歌词，用手刻画那些不成形物体的轮廓。因此我总是无论如何先尝试用话语描述个人的情感，接着思考“为什么会转换为这样的话语呢”,再尽可能用话语不断填补其四周的空缺。即便如此若仍剩有无法用话语表述的空洞的话，我会认为那就是无与伦比的美。这些都是《Lemon》教会我的。
我想更多琢磨那些刹那流转和不尽合理的感觉，今后创作出更高层次的表现。
——这个引言对米津君而言应该是一项意义重大又艰苦卓绝的挑战吧（笑）。
米：是的（笑）。反而使我不禁想“我居然放了这样的豪言啊”，话已出口也驷马难追了……不过我的确经常在创作新曲时出现这种想法。
——有别样乐趣的同时也有别样的险峻吧？
米：嗯。该说险峻程度在逐年递增吧。有种登山时坡度越来越陡峭的感觉。但我想正因如此，才能到达谁也不曾攀登过的高峰。
——是啊，能做到这点肯定会和下次的合作，以及米津君至今为止从未尝试过的挑战有着紧密的联系。
米：虽然我现在还完全没有考虑过那些（笑）。
——完成了《Lemon》和巡演，现今你打算稍作歇息还是立马着手下一阶段的规划？
米：不，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去年真的是马力全开极速狂奔了一年，今年我想静下心来慢慢观察周围的景色，把马力全开那段日子里忽略而过的细微之处……去享受“啊，这里还有这种店啊”的悠闲时光。今年我想转变为这种感觉。
——虽说如此，但自然地随着你活动规模扩大——今年10月你在幕张公演的消息也已正式公布，似乎会变成不得不开始新挑战的一年。你对这样的2018有什么想法呢？
米：即使很困难，但我认为终究会回到如何脱离常理这个点上。然而，一味脱离常理也索然无趣，单单变成混沌状态更毫无意义。我和以前一样，想要创作出“普遍”的事物。不仅如此，我还想琢磨去年一整年培养起来的，菅田君他们教会我的，那些刹那流转和不尽合理的感觉。着眼于这两者，努力创作出比如今高出一到两个层次的表现。
M A G A Z I N E
翻译：北斗奶盖
编辑排版：Genko
校对：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