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城市

01

上次去厦门，住在厦门岛东部的国际会议中心酒店。这是个挺好的五星酒店，海景房，开门正对着一个游艇中心。

干净，整洁，空气透明得如同童年记忆中的田野。蓝天碧海，白云沙滩。从天际线到地平线，都梳理得美轮美奂。

厦门在是数一数二的小资城市，厦门岛沿海而建，干净整洁的不像是在国内。漫步在附近的金融街，坐在一尘不染的咖啡厅，对面就是闽南大剧院还有造型各异的商场，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可时间久了，我还是觉得很落寞，心里空荡荡的，总有什么是我想找却没找到的。

那一定是人间的烟火气了。

晚上跟一个厦门朋友谈起这事，他说：你不妨去八市看看。

八市在中山路和码头附近。中心的是一条叫开禾路的海鲜一条街，路上摆放杂乱的海鲜，很拥挤。有现撬开的牡蛎，有吐出肉的大海螺，有蠕动的章鱼，有各种各样你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海鲜。路边摊密密麻麻，各家店铺都延伸出去一二米，道路中间也有推车上的摊位。这里没有城管来砸摊赶人，没有整齐划一的店铺标牌，有的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叫卖的商贩。路边很多大排档和海鲜加工店，也有人一路给你递名片。各种海鲜无论蒸煮油炒，都明码标价。

八市，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

站在八市，我想起三十年前的温州，遍地都跟厦门八市一样热闹，都是乱糟糟的摊位和夜市。有一条叫木杓巷的小巷，却成为中国时尚最前沿，当时有一种说法：木杓巷距离巴黎只有二十天。巴黎最流行的时尚款，二十天之后就能在温州木杓巷找到——无论是正宗的，或者山寨的仿款。

那时候在温州还有一个叫“棚下”的地方。原本是瑞安老城内一条运河，因为河水污染臭不可闻，于是大家都把它当臭水沟倒垃圾，终于用垃圾把河填平了，变成一条路，路上用竹竿和塑料布搭起很多遮阳棚来摆摊，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这就是当年中国最早的小商品批发市场。义乌准备办小商品市场的时候，县领导曾四次到瑞安考察小商品市场。后来的义乌小商品市场，也是在填平的废弃河道上搭起了棚。

在八市，我还想到广州的陶街，北京的东皇城根旧货市场，上海的虬江路。虽然虬江路已经没有当年的盛况了，它依然是我在上海最喜欢逛的地方。

我退掉国际会议中心大酒店的房间，搬到八市边上的一个很小的旅馆。这地方才是厦门人的厦门。

02

这些年，中国的市容突飞猛进。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高速公路川流不息，夜间灯光把城市照亮，一年四季都像盛大的元宵灯会。

每个稍大的城市，都有一个叫世贸大厦或世贸中心的楼。世贸大厦附近，通常是一群密集的高端写字楼。几个综合体商场，加上一群写字楼，标志性的歌剧院之类的文化建筑，再有一个广场，那通常就是叫做CBD的地方。

街道越来越宽，商场和超市越来越大，楼越造越高，CBD越来越整齐，公园越来越多，天际线越来越美。可是人们越来越不喜欢逛街了。无论中国的哪个城市，值得逛街的地方越来越少。 

几个月前，我站在杭州解放路延安路附近，发现大批的商场已经在地下连成一片。走进这些商场，竟搞不清自己在哪个城市。 

这样的商场，我去过无数。上海，北京，深圳，厦门，温州，南京，新加坡，香港，吉隆坡，东京，到处都有这样的综合体商场。商场的布置、装修，几乎都一摸一样，里面最显眼的店铺，也都是那几个最著名的连锁品牌。不仅综合体越来越统一，街道也越来越整齐。那些玻璃幕墙的大楼，没有任何地方特色。把一幢楼从马尼拉搬到上海，或从香港搬到厦门，都不会觉得它们有什么违和。 

大城市新区变得千篇一律，所有的小镇也变得千篇一律。最近几年，整条街的店铺招牌也开始变得整整齐齐，仿佛一个老式邮局的盖印员工，拿着大印戳，一个个印在邮票上面。 

许多人很自豪城市变得越来越整齐，对比乱糟糟的印度，古老的欧洲，街道狭窄的京都奈良，不由自主有了一种“祖国发达了”的优越感。

回到家乡，父老乡亲喜欢给你介绍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有时候他们也会对家乡的建设不满，对比杭州、厦门、青岛这些市容美丽的城市，看到自己城市乱糟糟的狭窄街道，他们巴不得这些都被拆掉，换成整齐华丽的高楼。 

但是，这些新城区没有逛街的乐趣。

街道太宽。这边到那边，得跨越很多车道。街道中间，是隔离栏杆，不能跨越。你得走很远的路，才可以走到对面。这样的街道，本来就不是给人走的。它属于车辆，不属于行人。楼太大。这座楼到那座楼，得走很远。从停车位到楼里面，也得走很远。商业区相隔太远。这个商业区，到那个商业区，隔着很远的一段空荡荡的宽阔街道。街道两边，是密集的绿化带。没有路边的地摊，没有叫卖声，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逛商场，只能在综合体内逛。那个综合体，走路太远打车又太近。最近的超市，距离你家也有一公里。从家到超市的路上，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就是小区的围墙和路中间的隔离带，以及川流不息的扬起灰尘的汽车。这就是今天的现代城市规划。商业区变成一个个隔离岛，店铺被塞进大楼，而街边空荡荡。

03

老式街道的美好，在于你一路走过来，路边都是小店。这些店都不大，一间间紧挨着。店铺通常只有三米多宽，几间挨在一起开一家大店的，也就十几米宽的铺面。几百米的一条街道，两边就有上百家店铺。老式街道连锁店很少，各家店有各家的风味。即使老街拆了，店铺搬迁了，他们还会在新店写上当年的老招牌，比如“涨桥头老锅贴店”，“仓桥街猪脏粉”，“瓦市老菜场四十年烧鹅”。有些小城只有一条街，从东到西，或从南到北，也就半小时。但是这一条街上，把全城所有的著名品牌，新款时尚，传统美食，热闹新闻，都收罗在内。人适合步行逛街的距离是六百米。如果这条老街距离你家超过600米，大多数人就不愿出去。所以那些只有一条老街的小城，通常都是老街越来越长，房子沿着老街两边分布，大多数房子距离老街不超过600米。老街的生态，是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自然形成的。什么有生意，就会有人开店。长期有生意的，就变成老店，变成品牌。有些品牌即使消失了，也成为几代人的记忆。
在厦门，八市成为唯一让我流连忘返的地方。你很难想象在一家叫万达城、万象城、龙之梦的综合体里能看到八市这种场景，也不能指望奥运村或国贸中心看到这种地方。新规划的那些宽广街道和大楼房，是无法打造市井风的。走在八市，你觉得每个毛孔都被海鲜生炒的滋味诱惑 ，觉得人生都有了厚实的感觉。我不是厦门人，不知道这里的诸多店铺，哪个是著名的品牌，有什么样的来历和讲究，也不知道这老街的历史和变迁。土生土长的老厦门，肚子里一定会装一大堆的人情典故，他们每个人都是两脚行走的厦门老城人文博物馆。
我还想起多年前去金门的时候，一位当地义工带我们夜游古镇，这古镇上的每一条小巷，每一个典故，他都了如指掌。他带我们进入某户人家里看镶嵌在墙上的旧碑，看院子里有故事的槐树，把这个古镇的人情世故和悲欢离合，讲给我们这些外地的游客。他这样做义工，分文不收，工作不是为了挣钱，只为了家乡人文的延续传播。

04

那些规划出来的城市，不再让人有归宿感。住你周围的人群，你都不认识。你走进一个综合体，一个个店铺走过去，你不大可能和老板成为私人朋友，也很难成为忠实客户。朋友聚餐，你首先想到的是去一个叫大众点评的地方，找一家分数高的店。你并不清楚这家店的味道，也不知道那些给高分的人是否与你味蕾相似，或者只是刷单的托儿。聚餐的时候，大家都没去过这家店，有些人坐车五公里，有些人开车二十公里，到这家谁也没来过的店里聚餐。你的公司也不再让你有归属感。今天你是员工，一旦离开，这家公司就与你毫无关系，同事也就形同陌路。

有些人会怀念以前国营大工厂的生活。那时候，居住点就在工厂边上，里面有食堂，有菜市场，有杂货店，有子弟学校，有幼儿园，有托儿所，有小医院。这是你领一辈子工资的地方。你的同事，一辈子是你同事，你们一起工作，退休了还在同一个圈子里。你的葬礼上，送花圈的都是当年的同事。当年的北京，大院有大院的社区，胡同有胡同的社区。现在，我们只有叫xx社区的政府机构，而真正的社区生态，却已经支离破碎。上幼儿园要走很远的路。上小学要走更远的路。天天要接送孩子。买东西不再是路上逛街随手带点东西，而是网购为主。当年，我们下班了总想在街上逛逛，现在，我们更愿意躺在被窝里玩游戏看视频。因为街上越来越不好玩。一片片新区拔地而起，一片片城中村和棚户区拆为平地。不再有街坊数代的交情，不再有邻里互助，理发店里不再有八卦故事传播交流，菜市场也不再是几十年老铺和几十年的老顾客。得到的是高楼大厦，消失的是人文。人文不是保留在博物馆里的民俗文物，不是路边代表传统的青铜雕塑，它是我们世世代代彼此交互的生活方式。每个城镇的老街，都载着厚厚的乡愁。当他们被拆掉，换成整整齐齐的摩天大楼，或者成为乌镇式的伪造老古董，它都不再是真正的故乡，因为这里的人际网络变了。故乡那些旧街，被大拆大整得干干净净。那些残留的旅游古镇，都被变成千篇一律的商业模板。若是有一天乡音消失，你在路上听到的是清一色的标准普通话，你还会觉得那是你的故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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