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警察老公，她每天说上百次“对不起”
第8期
本文大约4400字，阅读预计12分钟。
现在，肖世奇会给褚西红发几十条微信，“爱妻，你辛苦了！爱妻，你累不累？”
交警肖世奇在医院刚醒来的时候，有一天，褚西红问肖世奇，你还认识我吗？
肖世奇摇头，一脸迷茫。
有人拿来一块写字板，让他把老婆的名字写在写字板上。
他写：褚西红。
这个时候，褚西红意识到，她的老公不认识她了。他只知道褚西红是老婆，但他不知道眼前的她就是褚西红。
他唯独没有忘记，他是一个警察。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彻底打破平静生活
肖世奇出车祸后，小区物业为他做的祈愿墙。
肖世奇和褚西红原本是一对普通的伴侣。他们的生活，简单又朴素。
2005年，他们经朋友介绍相识。
说起初次见面，褚西红面带微笑，脸带羞涩，“很帅！也很有责任心！老家在江西，家里条件不算特别好，却一直在资助弟弟读大学。”
恋爱一年后，登记结婚。
2011年，他们的儿子涵涵出生。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彻底打破他们平静的生活。
2016年，肖世奇和褚西红结婚10年。儿子5岁，在读幼儿园中班。为了给孩子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他们打算把当时的房子卖了，在肖世奇的单位附近再找一个家。
6月28日，肖世奇和褚西红拿到了钥匙。两人去新家看户型。他们开心地商量着，要装修成什么样的风格，家具怎么摆，孩子的房间弄成什么颜色。
傍晚，他们在新房门口分手，褚西红回她经营的服装店上班，肖世奇则去交警中队执勤。
晚上7点20分，褚西红接到肖世奇同事电话，肖世奇在路面执勤时被车撞了，已被送往浙江省立同德医院。
当她赶到医院，肖世奇已经被送进了ICU，交警中队的领导也全都赶过来了。
时隔两年，褚西红仍然不愿再去回想当时的情形。她说，想一次就痛苦一次。“肖世奇被撞之后，全身都是血，右边脑子都快压没了……”
那天的晚高峰，肖世奇在莫干山路湖州街交叉口执勤。他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时，被一辆从东面开过来的黑色商务车撞倒，人直接被卷进车底，拖行了32米……
20多个好心人联手抬车，花了7分钟，把肖世奇从车底救了出来。
肖世奇出车祸时，路过的二十多人抬起车子救他
医生说，如果迟5分钟，肖世奇就没有希望了。
当天晚上，肖世奇做了两次开颅手术，然后，被转入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这么严重的颅脑损伤，术后伤员还要闯好几道关：颅内感染、肺部感染、消化道感染、心肝肾衰竭等，远期也可能会出现脑积水、癫痫等并发症。
那天，褚西红没有哭。她把巨大的痛苦和恐慌深埋在了心底，只期盼肖世奇能醒过来。
当晚，褚西红发了个朋友圈，一张照片，拍摄的是肖世奇出事前一天换下的警服。
她写了这么一句话： 老公，说好的，我要为你洗一辈子警服，可是洗完这一件，下一件在哪儿？
肖世奇出事前换下来的警服
肖世奇苏醒后，
只和穿警服的人有互动
7月13日，肖世奇在ICU躺了16天后，睁开了眼。
看着肖世奇，褚西红流下了眼泪。虽然他还没有恢复自主意识。“可毕竟人醒来了，醒来就是希望。”褚西红说。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4天后，肖世奇转到了普通病房。因为他不停躁动，医生用束缚带缚住了他的手脚。那时他的气管还是切开的。
肖世奇躺在普通病房的第3天上午，中队长范强，还有另外几个同事来看肖世奇。肖世奇醒了，睁着眼睛，迷茫地看着满屋子的人。
当他和穿着警服的中队长范强对视时，他突然说，“扶我起来，给我配一把枪，我要上班。”
范强问，“配什么枪？” 肖世奇答，M5（注：肖世奇在校期间学的是刑事侦查，M5为自动步枪）。
肖世奇只和穿警服的人有互动。只要是穿警服的人来看他，他都会动动手指，示意人家坐。对其他人，他的神情就很木然。
从医学上说，他这时候的智力水平大约只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水准。
医院出院小结上写着：外伤性脑积水、外伤性癫痫、外伤性耳聋、外伤后智力障碍、外伤后精神障碍、外伤后左侧肢体肌力下降、外伤后周围性面瘫、结核性脑膜炎、特重型颅脑外伤术后、颅骨缺损术后……
2016年8月16日，公安部授予肖世奇个人一等功。
做康复训练，
他只认妻子褚西红
肖世奇儿子推着他在医院走廊里逛
康复是一段既漫长又痛苦的过程。
2016年10月底，肖世奇出院转入康复医院，一开始，他很抗拒做康复运动。
他需要从最简单的运动开始。蹲下、抬头、放平等，非常单调、乏味、机械化。肖世奇觉得不舒服，他做了几下就跑了。无论褚西红怎么哄他，肖世奇也不理会。
那段时间，肖世奇的四肢协调能力不够好，走路也不是很稳，衣服都会穿反。
他每天要进一次高压氧舱。每次都要两个人陪着进去，按着他。不然他手脚乱动，医生根本没办法操作检查。
一开始，是褚西红和肖世奇的弟弟陪着他。后来，肖世奇只认褚西红，就全靠褚西红陪了。
在陪肖世奇做康复训练的这段时间，褚西红每天几乎要跟肖世奇说一百次“对不起。”
肖世奇脾气很大，晚上睡觉，褚西红翻个身子，不小心碰到他，他会突然变得狂躁，朝褚西红大喊大叫。褚西红就连忙抱着他，和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有时候儿子不小心碰到他，他也要大喊大叫，褚西红还是说对不起。
“他生气了就拔管子，不吃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说别的他也听不懂，我只能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褚西红有思想准备，但她没想到，帮助肖世奇康复，如此艰难。
那段时间，褚西红早上要送儿子上学，然后开车一个半小时到康复医院，下午还要去接儿子放学，每天要来回奔波将近60公里。
“原来家里所有事都是他在操心，我没觉得什么，他出事后，我突然觉得生活变得好艰辛。”
肖世奇在做康复训练
除了体能训练，治疗师还从最简单的加减法开始，提高肖世奇的数字认知。训练他去银行取钱，去菜场买菜，计算家里的开销。
起先，效果也不好。
训练肖世奇买早饭，他在前面走，褚西红就在后面跟着，看他会不会买。本来打算买两块钱的煎饼，结果他把所有不同口味的煎饼全买了，花了30多块。
日常的生活不能自理，连白天黑夜、春夏秋冬，肖世奇也分不清楚。褚西红只能耐心地陪伴着他，反复启发他，就像教一个孩子。
他一开始只能记住数字20之内的算法。
后来，他还能认得一些图像和文字，但代表什么，理解不了。
肖世奇能说话后，褚西红每天给他讲同样一个笑话，培养他的记忆力，但他并不能理解笑点在哪。
有时候，褚西红叶让肖世奇做简单的家务，褚西红让他扫这块地方，他就不会主动去扫其他地方。
褚西红的手机里有很多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儿子躺在肖世奇身边熟睡，此时的肖世奇还没认出他
有一张照片特别让人动容：肖世奇躺在病床上，儿子蜷缩在他身边熟睡。
那段时间，儿子几乎每天都在病房里。爸爸一睁开眼，他就开始忙碌，给爸爸倒水，跟爸爸说话，还给爸爸唱歌，削水果。
爸爸睡着了，他就轻轻地往爸爸身边一躺。那天下午，他躺着躺着就睡着了。褚西红看着熟睡的儿子，和根本不认识儿子的老公，哭了。她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个画面。
这张照片，肖世奇反复看过多次，每次他都要问，这个小男孩为什么喜欢趴在我身边？
两个月后，他才知道，这个小男孩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肖世奇终于认出了儿子
为让肖世奇记起自己，褚西红想了个“土”办法。只要一有空，她就不断跟肖世奇说，我是你老婆！我是你老婆！时间长了，肖世奇也会跟着说“老婆”。可是问他什么叫老婆时，他瞪着眼睛不说话。
肖世奇的同事对褚西红说，就让他再一次认识你，爱上你吧。
两个月后的一天，肖世奇突然就认出了褚西红。那天，褚西红问肖世奇，你老婆是谁？
肖世奇答：褚西红呀！
褚西红故意逗他，褚西红是谁呀？
肖世奇答：褚西红就是你呀！
每次肖世奇发癫痫，
褚西红都害怕他不会醒来
尽管肖世奇的认知和体能在一天天好起来，可是并发症依然在折磨着他。特别是癫痫。
在肖世奇苏醒后的第四个月，他第一次癫痫发作。
那时还在医院，在后半夜，他病情突然发作。褚西红虽然惊慌。但毕竟有医生在。出院后，又先后发作过4次，每次都在后半夜，每次都是3分钟左右，还伴随着小便失禁，并持续昏迷一小时左右。
肖世奇第一次在家里发作癫痫，他儿子就睡在身边，吓哭了。这以后，褚西红就让儿子睡到另外一个房间，她一个人陪着肖世奇。
最近一次癫痫发作是2018年10月7日，凌晨5点23分。
褚西红应医生要求拍了视频。在视频里可以听到肖世奇沉重的抽搐声，还可以听到褚西红慌乱的数数声。褚西红说，数数是医生要求的，是在计时，如果超过5分钟就要送医院。每次肖世奇癫痫发作，褚西红都非常害怕，害怕他再也不会醒来。
褚西红常常早上一睁开眼，看着家里的“两个小孩”，她心口非常闷，想流泪。
2017年2月，她去医院做检查，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症。
褚西红害怕哪一天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但冷静的时候，她也知道这样做不是办法。后来，还是褚西红在宁波老家的一个同学给她找了一位精神科医生。她积极配合治疗，接受心理医生的疏导，心结慢慢打开，压力也逐渐得到缓释。
从此，褚西红开始学习心理学课程。她觉得像她这样的家庭状况，心理辅导太重要了。不仅对自己，对老公、对孩子都有帮助。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学习，去年，她顺利考到了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
和两年前相比，
肖世奇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为帮助肖世奇康复，祥符交警中队也出了不少力。
有一段时间，连医生都劝中队长范强和指导员陈健去做心理疏导。说他们陷入太深了。
每天一趟一趟往医院跑，看到肖世奇的状态，他们经常忍不住流泪。
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治疗后，范强和陈健觉得，最持续有效的康复方法，或许是让肖世奇回到工作岗位。
2017年9月1日，中队向上级部门申请后，肖世奇回到单位工作。
出事故前，肖世奇是负责法制窗口工作的。而现在的工作，也就是抄抄法律法规，接接电话，连复印资料都不太会。
刚开始上班的时候，肖世奇话“很多”，但吐出一个字，你得睁着眼等上半天，下面几个字才会蹦出来。过了一段时间，他变得沉默了。
中队指导员陈健对肖世奇说，你现在变了，话不多了。我猜，你肯定是怕说错，对不对？
肖世奇想半天，若有所思地说，“大家都很忙。我不想影响大家。”
其实，肖世奇害怕的是，穿了警服，好多事情又做不了，而事情做不好，就不是合格的警察。“我不能因为自己受过伤，就把单位、组织、同事的照顾变得理所当然。”
和两年前相比，肖世奇的性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肖世奇和褚西红接儿子放学
褚西红说，肖世奇会给她发几十条微信，“爱妻，你辛苦了！爱妻，你累不累？”
褚西红说这话的时候，肖世奇就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他捂着嘴，埋头笑了，然后抬头说，“我是怕你太累，不然你每天为了我，就太紧张了。”
褚西红听完，像小女孩一样嘟起嘴，“我才不要嘞，等到你哪天不叫我爱妻，就说明你正常了！”
2019年元旦过后，再次和褚西红联系时，她说：现在肖世奇好多了，元旦回家，我家里人说他变聪明了。现在主动会和我家里人打招呼了。
肖世奇每天会和褚西红一起去接儿子。他们要经过一个T字路口。学生很多，有车过来时，肖世奇就会下意识地对车辆做一个停止的手势。
姿势非常标准！
（题图插画 | 壹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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