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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运:英雄欺人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谢灵运是个山水诗人,是以游山玩水著称的,人在什么时候会游山玩水呢?我的总结是,升职没指望,经费花不完。你这个工作,我没兴趣,没有为它奉献的热情,我好好干也不可能升上去,整天作死你也不可能把我开了,我还有的是钱,这时候人就会去游山玩水,谢灵运的大半辈子都是这样的状态。

这样的游山玩水,某种意义上是对世人的一种示威。所以他游山玩水,写山水诗,也是他作死的一部分(谢灵运:归隐是一种贵族姿势)。

谢灵运写诗,有一个特点,叫“英雄欺人”。我就是学问大,我就是才华高,我写诗就是要怎么傲娇怎么来,就是让你看不懂。这是中古诗学的一种追求,谢灵运把这个趋势发展到了极致。我写诗就不是要打动你,我就是要写得让你看不懂,就是要写你没有的经验。

他写山水诗,写的都是普通人没钱也没时间去的地方,在当时那个生产力水平下,非得像谢灵运这样,皇上也不好意思管他,有一大堆家丁给他开山,抬着他上山,才能看到他写的那些景致。另外一个“英雄欺人”的地方,就是他写诗用好多的典故。其实他用典的出处也不多,集中在《庄子》《楚辞》《诗经》《易经》这几部书。但是这几部书不好读,天资一般的人不容易读懂,所以他用这些典故就是为了欺负人。特别是《易经》,这部书不大,花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读熟,但是读不懂的人是真读不懂,所以谢灵运就特别爱用《易经》的典故。

(摄影:李葉飛)


谢灵运的风格,在他的代表作《登池上楼》里表现得比较完整。

我们先看这首诗: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
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打眼看过去,有一个感觉,就是开头和结尾都比较涩,读不进去,但是中间从“初景革绪风”到“园柳变鸣禽”几句,你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因为这几句好懂,形象性也强,你完全看得进去,就好像一块石头中间露出一小块玉一样。
这就是钟嵘说的,“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泥沙”。谢灵运的诗,经常给人这个感觉。当然,你看不进去的那些部分,也不是写得不好,也不是灌木和泥沙,而是另一种风格,传达另一种经验。
他传达的经验分为两种:一种是感官的经验,就是他写的物象,主要是山水诗;另一种是心灵的经验,就是他读过的你没读过的书,他思考过的你没思考过的问题,他经历过的你没经历过的境遇。
开头他用了“潜虬”和“飞鸿”这两个形象,这两个形象是从《易经》里来的。谢灵运这个人,其实不能直接感受客观事物,只能感受到典籍里提到过的事物,通过典籍来感受客观世界。
接下来写自己不能像“飞鸿”飞上天而惭愧,又不能像“潜虬”一样安心在深渊里潜着。用“愧”和“怍”对仗,就显得有点笨。谢灵运写诗是不追求流动的,这一点跟陶渊明不一样,跟鲍照也不一样,他写诗都比较厚重,所以就容易出这样的毛病。实际上,这两个句子的用字还是挺讲究的,“薄霄”“栖川”这样的组合,“云浮”“渊沉”这种用名词做状语的做法,显得比较新鲜,比较像古文的句法。再加上“缬腰体”的结构,就显得凝重,但是也显得笨重。这就是很典型的谢灵运的句法。前面是起兴,“潜虬”比喻归隐的人,“飞鸿”比喻做了高官的人。
然后谢灵运就开始喊弱了,说这两个我都不行。“进德智所拙”,追求进步的话,我没那个智商。你听他这个话,他还没智商。他这个喊弱的姿势跟陶渊明其实是一样的。但是他喊弱比陶渊明又进了一步,他说我连陶渊明也当不了。“退耕力不任”,回去种地的话,我又没那把子力气。他说这个我特别有同感,你让我去种地,我也种不了,从小我就知道体力方面我是废柴,真不是看不起农业生产。
所以你看像谢灵运这样的人,他也说这样的话,说我没本事做官,想回家去种地。之所以没回去,只不过是连地也种不了而已。但是其实你看陶渊明种地也不行,种得也是“草盛豆苗稀”。
谢灵运说,因为我种不了地,所以我只好出来做官了。做官不是为了施展什么抱负,就是因为我不会种地,只好靠做官代替种地来养活自己。我也爱说这个话,我就很不想出来工作,我就想在家做全职太太,但是我发现我做家务就是一个废柴,所以我只好出来挣这一份工资,用钱的形式给家庭尽一点责任,代替做家务。当然,谢灵运这么说,他都是说说的,他即使不出来工作,他们家也饿不死他。
但是,他出来工作,又被贬到永嘉这个偏僻的地方,靠着海的穷地方,来了以后又生病,对着一片荒凉。有人考证谢灵运得的是什么病,一般认为是肺结核。但是肺结核活不了这么长,也不能喝酒。据我曾经的科研助理王帅先生考证,谢灵运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也就是腿上长了个疖子,或者有点抑郁情绪,不爱吃饭之类。谢灵运的病没有他在诗里写的那么重。他这个人就是喜欢把话往重里说。感冒发个烧就说自己卧病,出去玩一天到晚上回来就说自己是游子。这个脾气也跟我比较像,我要是到了一个我不喜欢的陌生地方,腿上长了个疖子、吃不下饭什么的,肯定也得写诗哼唧半天。
他说他出来做官是为了“徇禄”,为了挣工资,有人就说,他在“徇禄”和“退耕”之间是有矛盾的。其实他也是说说的。退耕他也不可能真的退耕,徇禄他也不是真的需要这个钱。他说我只是需要这个钱,是表示我跟你统治者已经没有感情了,我就是拿你这一份钱算了。就好像没感情的夫妻,因为有房子有孩子,所以放弃了离婚。其实还是没有恨到放弃房子离婚的程度,但是要说,不要以为过下去是因为有感情。
实际上,谢灵运做官,不要理解成生活所迫,也不要理解成他追求功名,而是作为一个士族,他要出来做官,这是自然的事,要不要做官不是需要思考的事。归隐是士族子弟的一个选择,但是做官还是归隐,并不是一件需要时时刻刻为难的事。就好像现代女性结了婚随时都有离婚这个选择,但是她并不会时时刻刻为离不离婚这件事感到为难,即使她跟丈夫的感情已经不再如胶似漆了。
他卧病期间,就得宅着,耽误了出去看见节物的变化。于是他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冰已经化了,可以听见水声,山已经绿了,可以看见色彩。这么普通的一件事,他这四句用了很难的字眼,让人觉得看不懂。越是平常的事入诗,越要写难的字眼,这是一种诗法、一种趣味。但是,老这么写,就“致远恐泥”了。
下面,就出来清新的那几句了。“初景革绪风”,新出的太阳变走了冬天的风,“新阳改故阴”,时令变化了。这句还有点涩的感觉。然后出来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句被认为是最好的。
首先他是用形象说话,他不说时序怎么改变了,就说池塘生出了春草。第二层意思是,他发现自己卧病这么久,池塘已经生出了春草了。就好像说一个人特别宅,有一天穿着背心、裤衩,站在阳台上自言自语:“都下雪了啊。”这就是“池塘生春草”的感觉。不出门的人,是不太能感受到时间的变化的。他从冬天开始生病,对时序的感知还停留在冬天,结果今天偶然一出门,登楼一看,池塘边都长出春草来了。用这么一件事来写自己太久没出门了,很新颖。
接下来的一个感受就是,半年的时间又流逝过去了,这半年的生命又被荒废了,变成了一池青青的春草。这里面有一种死亡的感觉、一种物化的感觉,时间被置换成了青草。草是一种卑微的东西,年华被一池青草置换,令人遗憾,甚至令人绝望。但是,这一池青草又是自己“生”出来的,那种旺盛的生命力,你没有办法去阻挡,也就是说,你没有办法阻止生命被置换成青草,你只能看着这件事发生。面对“池塘生春草”,你又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下句“园柳变鸣禽”也是,园子里的柳树上,鸣叫的鸟已经变了,不是去年那只了,去年那只大概已经死了。这两句里,下句还有一点涩的感觉,上句完全不涩,很自然,所以成了脍炙人口的名句。后面几句,又比较涩了,用了很多《诗经》和《易经》里的典故。
谢灵运这种写景比较清新的句子,还有很多,我举几个我喜欢的。好处是一目了然的,不再仔细分析,大家感受一下谢灵运的风格。
“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这样的写景的句子,都是谢灵运山水诗的精华,他有一种“清”的感觉。因为他这个人是士族,他这个人是“清”的,所以他的审美就偏向这一路。他对自然景物的美有一种特殊的敏锐。


谢灵运对典籍本身的特殊经验,也是值得一说的。比如我最喜欢他用《易经》典故的两句,“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这是他在游山玩水时候产生的感叹,他想自己的人生,就像蛊卦的上九和履卦的九二一样。
上句说的是蛊卦的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蛊卦讲的是一堆争权夺利的烂事儿,到上九突然来了个异军突起,有这么一个世外高人,他不愿意理这摊破事儿。据说在猴群里也有这样的存在。猴子们都为争猴王打得头破血流,赢了的就当猴王,打不赢的就受猴王的奴役。
但是总有这么一只猴子,他的实力足够强大,然后他放弃当猴王。可能他的力量也不足以当猴王,要争猴王也得付出惨重的代价。但是他放弃当猴王,猴王也不敢真的奴役他,因为他的实力毕竟还是很强,如果猴王真惹急了他,猴王也要付出惨重的代价。这就是蛊的上九的境界,高高在上,自身刚强,放弃了王位,但是比九五的君王还要高。这正是谢灵运在刘宋朝的写照,也是中古时代士族地位的写照。
下句说的是履卦的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履卦也是个凶险的卦,说的是拿一个少女祭天,把人送到老虎嘴里去。但是九二没有犯着老虎的事。他是一个“幽人”,安分守己,不去惹老虎去,同时他又是个阳爻,自己有力气,身强力壮,老虎看见也得掂量掂量,要有更容易吃的,就先不吃这个人。所以这个人就安然地在山路上走,没有老虎来吃他。
这是谢灵运对自己的另一个体认。这个形象稍微有点委屈,但实际上同样是强者。这一联,上句是天位,是一个强大的存在,下句是地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存在,分别体现了谢灵运这样一个失位士族外在的张扬的一面和内在的压抑的一面,句法其实很巧,表达的感受也很耐人寻味。
这两句很有谢灵运的特点,就像吃螃蟹一样。一上来看着硬硬的都是壳,无从下嘴,他写的什么啊?十个字看着像乱码一样。但是你把这个硬壳剥开,发现里面的肉还是很鲜美的。其实他写得很有心,他的感情也很深沉。这个感情一看就是谢灵运的感情,他是把很真实的自我放在里面的,只不过很难引起共鸣而已。表现真实的自我,跟引起共鸣,本来就是矛盾的。
又比如他在《富春渚》里写道:洊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水是坎卦的卦象,“洊至”和“便习”都是坎卦的卦辞。“洊至”是形容水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样子,其实《周易》是借这个来形容坎卦是两个坎叠在一起。在大自然里,水是真的会“洊至”的。谢灵运游山玩水的时候,看见现实中的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洊至”,是坎卦,把现实中的形象一下子转码成了典籍中的形象。 然后他就想,既然“洊至”了,那就可以“便习”了。“习”是坎卦的另一个卦象,两个坎卦叠在一起,《周易》就说,君子也得这样,反复学习。学习和水本来在现实中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因为它们都是周易的卦象,所以才建立了联系。
谢灵运看见现实中的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就想,哦,这是坎卦,我可以反复学习了。这完全是一个二次元少年的思维。
下一句也是,“山”和“止”本来也没有现实中的联系,只是因为都是艮卦的卦象,于是谢灵运看见现实中的山,一座连着一座,第一反应是,哦,这是《周易》里的“兼山”,这是艮卦了,那我应该停止了。还是用二次元的思维代换三次元的现实。

(摄影:李葉飛)
当然谢灵运没这么呆,他这么写是有寄托的。他并不是真的看见水就想起我该学习了,看见山就想起我该停了。而是他在这个处境下,在流放永嘉的这个心境下,他想,我在凶险的处境里,应该好好学会怎么对付这些厄运,他天天这么想着,然后看见这个水,就想起《易经》就是用这个水来教人要学会对付厄运的啊,于是就触景生情了;他平时也想,我那个上进的心,应该停了吧,看见那个山,就想起《易经》就是用山来教人要知道该停就停,于是就触景生情了。
就像林黛玉,天天想着自己活不长了,爱情也定不下来,有一天看见落花,想起人们经常用落花象征红颜薄命,她就写个《葬花吟》,写自己的红颜薄命。林黛玉是欣赏落花吗?林黛玉根本就没有在欣赏落花,她是在用落花写自己。谢灵运也是一样,他是在用山水写自己。而且,林黛玉也不是直接去看落花的,她也是透过她读过的那些写落花、写红颜薄命的诗词歌赋,才看见落花的,而不是独立地去看现实中的落花。谢灵运也不是独立地去看现实中的山水,而是透过他读过的典籍去看山水的。
谢灵运写山水的经验和典籍的经验,经常是结合的。经常上句是很漂亮的物象,下句就把典籍拉过来,进入玄谈了。比如他写“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这是很漂亮的山水诗,很清,也很有动感。接下来他就写“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这又是很漂亮的哲学思考。
又比如他写“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也是很漂亮的山水诗,很奇异的感官经验,色彩很重,空间又很大,感觉是在写仙境。接下来他就写“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这些奇异的景物都是“化”,这又是带有哲学意味的语言。
谢灵运写山水的那些句子,是乌衣巷诗人的共性,只是他的审美格外好,写得比别人都好,但是毕竟好得比别人有限。但是谢灵运这些直接写自我的句子,是乌衣巷诗人欠缺的,也是谢灵运比乌衣巷诗人好的地方。之所以谢灵运的诗有自我,是因为他的自我特别大。这种人容易在士族中产生,但是不是每个士族都是这样的,谢灵运这样的人,比多数士族的自我意识要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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