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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唐诗 |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这期开始,我们读一段时间的唐诗。就从大家都熟悉的一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开始。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大家都会背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来自初唐诗人刘希夷,刘希夷是汝州人,属于北齐故地,算是山东士族,但是不是高门,不知道跟汉代的皇族有没有关系。

他跟宋之问是同榜进士,中进士的时候才25岁,算是早的了。传说宋之问是他舅舅,不知道有没有依据。但是很可惜,他及第不久就去世了,没来得及在政治上和文学上施展他的才华。

他的代表作就是这首《代悲白头翁》,这是一首歌行,说明他是吸收了南朝宫体诗最先进的成果的。

歌行一般是四句一转韵,也就是四句一绝,我们就以这个“绝”为单位,解读一下这首诗。

我们来看开头的四句: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这四句其实是句句入韵,两句一转韵,这个开头,很有促柱繁弦的感觉。开头点出时间、地点。地点是繁华的洛阳都市,时间是暮春时节,这是一个灿烂的季节,也是最容易让人感伤年华流逝的季节。

在这一片繁华而又感伤的景象中,一群自小生长在洛阳的少女,看见鲜花凋零,就联想到自己的美丽容颜也会这样被时光带走,不由暗暗叹息。宫体诗在写到游侠的时候,往往会用美女做点缀。

在这些洛阳女儿的身边,也许正围绕着一群渴慕她们青春容颜的游侠少年,让她们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美貌的可贵,也开始担忧年华的流逝。也许,还有更多的原因,在洛阳这座见惯了兴废荣辱的城市里,她们也许耳闻目睹了更多,为她们年轻的生命留下了一抹沉重的底色。


接下来,借落花为由,作者写到了洛阳女儿“叹息”的内容,借洛阳女儿之口,抒发自己的生命感慨: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随着今年的落花,我们的红颜已经衰减,等到明年花开的时候,不知还有谁在呢?十几岁的孩子,似乎不该有这样悲凉的生命思索。《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葬花吟》,很多地方都是借鉴这首诗的。

即使在唐代,人们也觉得这两句过于悲凉,纷纷传说这是刘希夷夭折的谶语。那么,是什么让洛阳女儿产生这样的思考呢?是她们见得太多了:她们见过经冬不凋的伟岸松柏,瞬间被砍伐为不值钱的燃料;她们听说过肥沃的桑田,终有一天变成浩瀚的沧海。

她们看到、听到太多曾经伟大的人物,在时间的面前不堪一击,明白一段短短的时间就可以颠倒荣辱,所以,她们早早懂得了崇拜时间的力量。

下一小节,诗人继续对生命和时间的思考: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古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今人面对着催促落花的风。下面就出现了这首诗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诗在初唐诗坛大概曾经引起过轰动,以至于有传说,宋之问为了抢这句诗的署名权,竟把刘希夷害死了。

这个传说显然是不靠谱的,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传说呢?要知道,宋之问可是当时诗坛的大红人,而刘希夷在当时并不受人追捧,这句诗究竟好在哪里,以至于大家认为宋之问会这么去抢呢?

如果说,这句诗反映了对永恒的思考,花落了还能再开,人去世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人还没有花永恒,这个意思固然是很好,但是似乎也不至于引起那么大的震撼。后来的人看到这个传说也都很疑惑,并没觉得刘希夷有什么出奇的句子啊,为什么宋之问要来争这个呢?


我们不妨先搁置这两句诗,看看后面的内容。

发完了这两句句式精致的感慨,诗人有点突兀地引入了“白头翁”这个形象。诗人突然说,正在春风得意的少年人啊,你们应该怜惜这个半死的白头老翁。

那么,这个白头老翁是什么人呢?诗人花了长达八句的一韵来写他: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八句都没有换韵,后三联都对仗,而且这八句除了首句换头为拗句、前四句和后四句之间未粘以外,均符合近体诗的平仄粘对规则,可见这一节是诗人特意要表现的内容,写得很用心。

这个白头老翁,别看他现在穷困潦倒,当年他也是一个“红颜美少年”呢。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整天都干什么呢?

他整天跟公子王孙一起玩耍,坐在芳树下,欣赏着清歌妙舞。那个时候也有落花,飘落在他们的歌筵舞席上,只是他们完全不以为意。他们一起出入高官的府邸,光禄大夫家的园林一片美景,好像是铺开了锦绣一样;大将军家的楼阁建筑精美,装饰着神仙图画,宛如仙境。

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年轻时也是经历过这样富贵奢华的日子啊。现在他老了,病了,抬眼望去,都没有认识他的人。春天依旧降临,依旧有趁着好天气行乐的人,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跟他无关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老头儿到底是什么人呢?是不是南朝的士族,随着改朝换代而没落了呢?可能性不大,刘希夷能写诗的时候,唐朝已经建立五十多年了,以古人的寿命,恐怕到这时候刘希夷已经很难见到前朝的人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比如崔颢就还写过一个自称从南朝活到盛唐的百年人瑞,但是那样的话,诗人肯定会大书特书百岁老人的年纪和前朝士族的身份,不至于像这首诗这样平平带过。

所以这里的“白头翁”,应该身份没那么高,年纪没那么大。“白头翁”年轻的时候应该是贞观年间,他应该是一个贞观年间的游侠子弟,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老炮儿”。说是“游侠子弟”其实是往好听了说,说白了,就是一个街上的小混混。

一个王朝初年的小混混,大概可能有两种出身。一个是家庭背景有军事贵族色彩的,也就是关陇贵族中下层的子弟。这帮子弟有学好的,好好念书,后来就转化成文化贵族了。也有不学好的,仗着家里有点权势,就成了小混混,后来长大后一事无成,就没落了。

一个是可能就是平民出身,就真是市井小混混,那他们也是羡慕那些公子王孙的,也会跟他们一块混,混不到一块也会模仿他们。这两拨人也不用特别区分,就是市井小混混。“白头翁”代表的就是贞观年间带有权贵背景的游侠文化。

从诗中的描述来看,这种带有权贵背景的游侠文化,到了刘希夷的时代,并没有继续辉煌下去。在没有发生改朝换代的情况下,昔日自由出入三品以上大员府邸的“红颜美少年”竟然落得个“卧病无相识”的下场。这并不仅仅是一个人青春不再的悲哀,而意味着一个群体的没落。当然,“三春行乐”还在继续,只不过游侠少年的主体换成了另一拨人。

唐朝从前代继承下来的复杂的社会结构,经过五十多年的整合,想必已经初步建立了新的秩序。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失意的群体,也有得意的群体。刘希夷笔下的白头翁,应该是代表了在这个过程中失意的群体。这个群体的构成可能很复杂,但是一个重要的成分应该就是关陇贵族的下层。

这个时代,军事士族向文化士族转化,关陇贵族向山东士族让步,那么这个转化,这个让步,会牺牲掉一部分关陇贵族的利益,被牺牲掉的,当然是关陇贵族的下层。一个统一王朝要长时间维持下去,军事士族如果不肯或者没能力向文化士族转变,那么他们就会变成牺牲品,被时代抛弃,变成新晋的“红颜美少年”怜悯的对象。

刘希夷作为一个山东士子,在当时可以算少年得志。与他同榜及第的宋之问,更是得到重用。他们是新一代的“红颜美少年”,他们在逐渐尘埃落定的大时代中脱颖而出,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曾经的游侠少年施以怜悯。刘希夷在诗中“寄言”的“全盛红颜子”,正是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新秀群体。

与“白头翁”这一代游侠少年不同,刘希夷这一代以科举出身的“全盛红颜子”,对历史的演化有了更多的认识和敬畏。他们亲眼看到了命运对“伊昔红颜美少年”的碾压,所以他们在获得了不亚于“白头翁”当年的荣耀之后,会担心自己有一天也同样被历史抛弃。这种隐忧让他们对“白头翁”产生了同情,也让他们在落花面前发出了少年人不应有的感叹。


斗转星移,红颜少年们仍然享受着差不多的青春,只是少年人已经不是那一批了。新的一批人,在代替旧的一批人,做着他们曾经做过的事。这可能才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当时的语境下更具体的含义。

对于当时的人来说,这不仅意味着自然的人世代谢,而是意味着社会优势群体的悄然更动。因此,当时的人才会对这句诗感到格外的惊心动魄。

最后,诗人站在“白头翁”的视角,发出了人世无常的浩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红颜全盛的日子不会有多久的,很快光洁的青丝就会变成散乱的白发。自古以来曾经是歌舞场的地方,最后都会剩下一片荒凉。这既是“白头翁”的人生经验,更是新晋少年对未来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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