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温故之《鹅》
今天跟大家聊一些,大家肯定会背的唐诗。
我读博士的时候,以及刚毕业在社科院工作的时候,老是想着,怎么能找到一个犄角旮旯的抄本,发现一些谁也没见过的唐诗。当然,唐诗不太容易,明清诗比较容易。那时候我以为,这就叫学问。
但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如果我们要讲一个完整的文学史,或者要讲一个时代的面貌,最能说明问题的,还是那些我们从小就会背的诗。
我们想想,这些脍炙人口的诗,是怎么成为脍炙人口的诗的?那是因为,宋元明清,它们一次又一次地进入了经典的诗歌选本。宋朝的诗学大家选它,清朝的诗学大家还选它。这些人都是古代最懂诗的人,为什么这些人都一致选这首诗呢?那一定是有学术上的道理的。
而且这些人还是不同时代的,不同时代的文学思潮是不一样的,但就是有这么一些诗,不管你的文学观念是怎么样的,只要你懂诗,你就得选它。
这么一看,我们最熟悉的这些诗,其实里面的学问深了去了。
当然,我们能熟悉这些诗,还有最后一道,我们小时候帮我们选诗的人,想让我们看见这些诗。他们想让我们看见这些诗的原因,不一定是特别高明的,比如说,就是觉得这首诗红红绿绿的,或者数一二三四五,小孩念着特别好玩;或者觉得这首诗特别有教育意义。
像这样的原因,我们长大了再读这些诗的时候,把这一层揭掉就好了。我们小时候背过的诗,大多数还是好诗。
那我们怎么才能把这一层揭掉,读出这些诗的好来呢?这就需要我们读很多的诗,而不是光读这几首诗。我对自己最喜欢的研究生,是要求他把宋朝以前的诗都读一遍的。
这也不是我的要求,我老师要求我,我老师的老师要求我老师,都是这样的。宋朝的诗,那几位大家的,都要读完,明清的诗也要读一些,至少要知道明清的人是怎么写诗的。把这些诗都看完,回过头来再看那些脍炙人口的诗,才能看出来,这诗为什么好,为什么重要。这是带着你看过的所有东西,再来看这些诗。
我们说给古人作注,什么叫作注?作注不是查一查字典、标一标读音的问题。为什么用“注”这个字呢?其实就是像注水一样,把你一生的学问,甚至一生的阅历都注进去。
孔子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他没有说,拿到新材料,可以为师矣。什么叫温故知新。我小时候就理解为,要好好复习。
其实温故知新的意思是,你学完基础的东西,再去学好多好多的新东西,学多少新东西就够当老师了呢?一直学到,你回过头来再看旧知识的时候,能看出新的知识来,这时候你才可以当老师。同样的材料,你可以看出不同的东西来,这才是你作为一个老师,存在的意义。如果就是拿到一个新材料,你浮皮潦草地描述一下,这怎么能说明你可以做别人的老师呢?这只能说明你可以拿到新材料。所谓的温故知新,其实就是替古人作注,把你知道的新知识,注入到经典的旧知识里去。
北大中文系培养古代文学教师一直有一个传统,就是让青年教师去上文学史课。每年把自己这一段的文学史念叨一遍。我也有幸得到了这个培养,已经念叨了六年了。按说我们这些人,能到北大教书,当年的文学史都是学得很好的,为什么要让我们再年年这么念叨呢?
我的体会是,每年念叨这么一遍,对整个文学史的脉络有一个新的反思,这里面能给人的提升,是专项研究比不了的。我感觉我每年念下来,都有新的收获。包括对这些经典的诗,都会有新的理解。
我甚至觉得这都不够,我甚至想去陪学背诗的小朋友读这些诗。因为我们大人对这些诗已经熟视无睹了,有时候从来没有学过这些诗的小朋友,反而能给我们提供新的视角。
所以我都跟我先生商量,我说要不咱们生个孩子吧,我从头陪着他背诗。可惜我先生没同意。所以说,各位也不要觉得生孩子带孩子就是浪费时间,就是耽误工作,其实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你带着大人的视角陪伴他,自己也是会成长的。
所以我今天要讲的是,我看完了宋以前的所有诗以后,回过头来是怎么看我们从小背的那些唐诗的。
比如说,我们就从很多人人生背的第一首唐诗,骆宾王的《鹅》开始: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我们今天让孩子背这首诗,多半是觉得孩子会觉得这首诗好玩。是我们觉得孩子会觉得好玩,不一定是孩子会觉得好玩。
之所以我们觉得它好玩,一个是音节好玩,开头这里怎么是“鹅鹅鹅”,好像是那种说不利索话的小孩子,看见大鹅了,着急了,指着那个鹅说,鹅,鹅,鹅;一个是色彩好玩,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个颜色对比,特别适合画成儿童画;还有一个原因,是据说骆宾王写这首诗的时候才七岁,可以鼓励小朋友好好学习——最后这个原因,小朋友是无论如何不会觉得好玩的。
那今天的我来看这首诗,会看见什么呢?
我首先注意到,后面的这两句,是一组非常工整的对仗句。这两句的写法,是一种齐梁的写法,体现出很多齐梁体的特点。齐梁体的特点,首先是非常华丽,我们看着两句,虽然写的就是一个鹅,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色彩设置上,非常的鲜艳,大红大绿的,这是一种齐梁式的审美。
齐梁的审美,很多时候跟小孩子的审美是一样的,越鲜艳越好。其次是特别注重形象。齐梁体非常重视写事物的形象,很多时候甚至都忘了表情达意了,但一定要把一个形象拍给你。我们看这里,也很明显,写的是鹅的形象。
这两句的句子结构,也是一种非常典型的,六朝五言诗的句子结构。我们今天一般管它叫“二一二”句式。也就是说,用一个两个字的名词做主语,一个字的动词做谓语,再用一个两个字的动词做宾语,就是“二一二”。这其实是一种非常笨的句法,就是主谓宾,方方正正的,好像大象走路一样,一步一步的,很扎实。这种句式的好处是非常过瘾,就好像吃大块肉一样,料很足,尤其是特别适合表现形象。缺点是如果几个“二一二”连在一起用的话,缺少变化,会让人觉得压抑。
其实古人给这种二一二句式起过一个专门的名字,叫缬腰体。就好像一件衣服,中间掐一个腰,上头一截,下面有下摆,很形象。如果是几个“二一二”连在一起用的话,就叫长缬腰体,长缬腰体是一种诗病,是一种缺点。
其实,写成“二一二”句式,尤其是写成长缬腰体,就是一种诗学上幼稚的表现,就是不会写。我们教学生写诗,初学者一开始写,很容易写成长缬腰体。六朝的诗还没成熟,六朝诗人也爱写长缬腰体,他们犯的错误和我们今天的初学者是一样的。后来比较成熟的诗人,就知道变化一点更灵巧的句式来写,缬腰体也就成了一种齐梁体的标志,其实就是一种原始的特征。
初唐的诗,跟齐梁的诗是差不多的。这也很好理解,政治史变过来了,文学史还没变过来。初唐继承齐梁,是一种自然的继承。但是这个“自然的继承”,具体到个人,又有不同的情况。
因为初唐一共有一百年,经历了三代人。像李世民这一代人,这是初唐的第一代诗人,实际上唐朝建立的时候,他们已经三十多岁了,写的诗早就定型了,他们学写诗是在唐朝以前学的,那他们写的诗,就是唐以前的诗。
骆宾王的情况,跟他们略有点不一样。骆宾王是唐王朝的第三代人了,第三代里年纪比较大的,类比到我们的新中国,大概相当于70后这样,他是在唐朝出生的,学诗是在唐朝学的。只不过,在他之前的两代人,都没有创造出一种属于唐朝自己的诗,都还是写齐梁体,那么骆宾王要学诗,只能跟着之前的两代人学齐梁体。这两代人在唐朝写的齐梁体,可能比真正的齐梁体要有一点变化。不过总之,骆宾王小的时候,还是得老老实实学习齐梁体,学那种大红大绿的审美,甚至学习缬腰体的句式。所以我们看见了,“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其实还是齐梁体的底子。
不过这首诗有一点和我们对齐梁体的印象不同。齐梁体是一种很典型的贵族文体,一般又叫“宫体诗”,都是皇帝、太子带着一帮高级文学侍臣写的,所以典型的宫体诗,写到的东西都比较贵。但是鹅是比较便宜的东西,像“白毛”、“红掌”这样的词,在典型的齐梁体里是不大见得到的。
其实,这也不奇怪。在齐梁诗歌里,本来就有一种倾向,就是写日常的事物、便宜的事物。这往往是这些贵族文人写那些金的玉的写腻了,写点便宜的东西,写着玩,这往往是写得很熟练的人,老头子,干的事。所以我现在很怀疑,骆宾王写这首诗的时候,未必是七岁。
我们老觉得,小朋友写作文,应该从身边的事写起,其实,写身边的事是非常难的,要很熟练的笔才能写。我们现在一来就让小朋友写,我的爸爸,以为好写,其实,《我的爸爸》是最难写的,要老头子才能写,《回忆我的父亲》。
小朋友不应该写《我的爸爸》,小朋友应该写《大闹天宫》。小朋友写东西,就喜欢写现实生活中没有的,特别热闹,特别贵的东西,也就是浪漫主义题材。在我看来,“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不像小朋友能有的观察,倒像老头子的游戏笔墨。
包括前面的“曲项向天歌”五个字,也非常老练,“曲项”、“向天歌”。看起来非常有写作经验。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七岁的小朋友也有可能正好蒙上了,但是概率不大。
我们今天看到的说骆宾王七岁咏鹅的说法,最早是《全唐诗》说的。《全唐诗》是什么时候编的呢?是清朝,曹雪芹他爷爷编的。那以前的人一直没说,清朝人是怎么突然知道这首诗是骆宾王七岁时候写的呢?最早有个挨边的说法,是欧阳修的《新唐书》,说骆宾王七岁就会写诗。当然,欧阳修也是宋朝人,他怎么知道初唐的骆宾王,七岁时候会不会写诗呢?即使会写诗,欧阳修也没有说写的就是这首“鹅鹅鹅”。
我们今天看到的很多唐朝人的故事,其实最早都是宋朝人说的。宋朝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呢?反正比我们说的真,但肯定不能保证是真的,不保证没有掺进去宋朝人的理解和想象。我们今天看到的唐人轶事,其实都是透过了宋朝人的滤镜的。
宋朝的时候,书比唐朝便宜了,文化下移,读书的人相对多了,读得起书的孩子也就多了,神童也就比以前多了,神童的故事讲多了,就形成了某种套路了。像“七岁咏啥啥”,很像是一种民间传说的固定说法。杜甫说自己七岁咏过凤凰,那个诗也没有留下来。然后宋朝又冒出来一个骆宾王七岁咏鹅的说法,这也太巧了吧。
后来神童通货膨胀,闹到什么都非得是七岁咏出来的才厉害。其实,这样一首诗,就是老头子写的,也很厉害。
这首诗在形式上,还有一点奇怪。我说这首诗是齐梁体,那么标准的齐梁体,应该都是五言,但是这首诗第一句,来了个“鹅,鹅,鹅”。这个“鹅,鹅,鹅”,不是真的小朋友说不利索话,而是歌行体的一种句式,表示一种呼唤,也是歌行体节奏自由的一种表现。我们说歌行,一般是指七言的那种,但是实际上,汉朝的歌行是五言的,这种五言的歌行,到李白那个时候还在写,再往后就少了。
不过,要说这首诗是歌行,这也太短了。
我们再看,这首所谓的“绝句”,是用对仗句收尾的。这种情况很少见,因为用对仗句收尾,操作上难度很大,容易收不住。可是我们发现,初唐的绝句,用对仗结尾还是挺常见的。这是为什么呢?是说初唐的人本事格外大吗?
你有没有想过,有这样的可能,你看见的唐诗,是假的唐诗?我的意思是,你看见的唐诗,不是作者写出来的原貌。
骆宾王的时代,还是手抄本的时代,那时候伟大的印刷术还没有广泛应用,书还是手抄的,而且是抄在卷子上。所以说,唐诗的每一个字流传下来,代价都是高昂的。代价高昂,就意味着,能不抄就不抄,抄一首诗不一定要抄全。别说唐朝,就是我上学的时候,学生还用不起笔记本电脑,那时候做读书笔记都是手抄的。那时候做读书笔记就是,只能把对我最有用的那句话抄下来,稍微可抄可靠不抄的,就不抄了。一首诗只把最好的那两句抄下来,不用把整首诗都抄下来。
骆宾王的时代,就更是这样了。唐宋时期有很多类书,我们今天看到的唐诗,很多都是类书保留下来的。这种类书引诗,往往不是引全的,而是只引那最有用的两句。而且会偏向于引对仗句。
这样,一首很长的诗,可能只被类书引用了四句。后来这首诗本身丢了,我们就会以为类书里引的那四句就是全诗。又因为类书喜欢引对仗句,所以引的这四句大概率是用对仗结尾的。如果你看见一首诗,特别是一首初唐诗,是用对仗句结尾的,要想到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个结尾不是真正的结尾。
这种时候,虽然我们没有证据,不能写论文说,这首诗是不全的,但是至少,你在写论文的时候,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不要说这两句就一定是这首诗的结尾,不要拿着这首诗说,绝句的艺术怎样怎样,因为作者写的时候,不一定是按绝句写的。
也许,骆宾王这首《鹅》,是一首比较长的歌行。一开始是一个三言句,后面是几个五言句,再往后还有呢,也可能全是五言,也可能还有七言。对仗的这两句,只是它的第三句和第四句,并不是它的结尾。只是某个类书,或者某个唐人轶事的笔记,就截了这四句,就截到这儿了。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这么短的一首诗,还要拿个“鹅,鹅,鹅”起头,摆出一个大歌行的阵势来。
骆宾王已经是唐王朝的第三代人,他学齐梁,已经没有那么老实了,有了很多新变。他不像前两代人,只会摁着五言写,他已经能写好多七言歌行了,一写就写好长。对他这代人来说,写歌行就是一种复古行为,把爸爸和爷爷都不会的传统艺能重新捡起来。如果《鹅》真的是一首歌行的话,那这应该是他的一首复古的作品。只不过,因为他从小学的就是齐梁的那一套,所以还会带出来一点齐梁的句法。
总之,你不能因为它有童趣,就说它是七岁孩子写的。
你看,一首“鹅,鹅,鹅”,我现在就要看出这么多东西来。
怎么才能看出这么多东西来呢?
邓广铭先生说,研究史学,有“四把钥匙”,分别是年代学、历史地理学、职官学和目录学。我们的文学史其实也是一种史学,这四把钥匙也基本是适用的。
但是,我们文学史毕竟还是有一些特殊的。文学史其实就是心灵史。比起现实中发生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当时的人感受到了什么,这个跟我们的文学才是最直接相关的。
所以,我不怕死地,把这四把钥匙稍微做了一点修改,变成我们文学史的四把钥匙。
第一把钥匙是文学年代学。这个年代,能精确到多细就精确到多细。我要求本科生,不许写骆宾王是“唐代诗人”,要能写出来他是“初唐诗人”。其实初唐还不够,初唐一共有三代人。李世民那一代人,遇到的问题跟骆宾王这一代人就完全不一样。傅璇琮先生编的那本《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具体到年,非常有用,我认为现在其实还是没有得到充分的应用。
第二把钥匙,是地理与郡望。一个诗人在哪里出生,一生都到过哪里,固然非常重要,尤其是一生都到过哪里非常重要。现在搜韵上都有文学地图,重要诗人一生到过哪里,都很容易查出来,其实查出来可能印象还不深,最好能实地都走一遍,哪里离哪里有多远。
除了实际的地理,对于心灵史来说,一个唐代诗人的郡望也很重要。他可能不是在自己的郡望出生的,但是他的郡望代表了他心灵的归属,代表了他对自己阶层的认同。一个唐代士人,他是山东士族,还是关中士族,还是江南士族,这不是无关紧要的事。这三类士族都有哪些大姓,我都是记在心里的,一看一个人的姓氏,就会有反应。
第三把钥匙,也是职官。我们搞职官,不用像历史系那么细,但是我们得知道,在唐人的心目中,哪个官大,哪个官好。一个人官职变动,在他自己的心目中,到底是升了还是降了,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这对我们理解他的诗会有直接的影响。
第四把钥匙,我认为是诗歌体式。这首诗,用什么韵脚,韵脚放在哪里,是五言还是七言,是齐言还是杂言,讲不讲格律,用不用对仗,像这样的问题,都是很客观的,并不是所谓的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而这种很客观的问题,其实又处处见出作者的用心,包含着作者的态度,是作者在跟我们对暗号。又比如说,这种体裁,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最初是用来写什么的,后来题材被哪位作者拓宽了,他学了前人的什么,自己又加了什么创新,这也都是作者的用心之处。我们做文学研究,就是为了读出作者的这种用心来。
我经常觉得,诗歌体式研究,有时候很像目录学研究,都是要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文体的分分合合,跟目录学的分分合合一样,这个分分合合的运动轨迹,就构成了历史,文学的历史,心灵的历史。我觉得研究这个分分合合,特别有意思。
比如说骆宾王这首《鹅》。我们先用文学年代学的方法,知道他是初唐的,是初唐的第三代人,他是学齐梁体的,但是是跟前两代人学的,不是直接跟齐梁人学的,知道他前面是一个非常衰落的龙朔文场,他们这代人有振起文学的野心,也愿意向比齐梁还早的人学习。对他们来说,学习齐梁跟学习更早的时代反正都是一样的,反正都是复古,所以他的齐梁体已经跟真正的齐梁不一样了。
其次我们考察他的出身。我们发现,他是一个南方人,是四杰里唯一的南方人。他的姓氏,不是什么高门大族,他这个“骆”,是“骆越”的“骆”,他们家是从南方少数民族汉化来的。但是他们家能让他念书,甚至让他成“神童”,说明还是比较殷实,而且重视学习的。包括他这个名字,什么叫“宾王”,是取的《周易》上的“利用宾于王”,这一句出于《观》卦。《观》卦讲的是君子怎样看世界,也就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其中,“利用宾于王”,就是到王的都城去看看,做王的客卿。所以骆宾王就字“务观”。从他的名字可以看出来,他的长辈对儒家经典的理解是很深的。他们家应该是士族的底层。
再次,我们用职官学的方法,知道他曾经做过“侍御史”,这在当时是一个很被读书人羡慕的职位,并不是我们今天一些人理解的,“没有实权的小官”,而且他向皇帝进谏,也是他的工作。我们就知道,最后朝廷失去了他,不是失去了一个平头百姓,而是失去了一个曾经被这个朝廷看重的年轻官员。怎么失去的,他在离开这个曾经令他很有信心的朝廷的时候,在想什么,这就又是我们心灵史的研究范围了。
最后,我们用文体学的方法,看他这首诗,哪里是对仗,哪里是歌行体,为什么会有歌行体的痕迹,为什么用对仗结尾,看他哪句有点稚嫩,哪句非常老练。看他写这首诗是想干嘛,什么地方写得用心,什么地方写得有杂念了。他用的这个体,本来是干什么的,他继承了谁,又颠覆了谁。这么一看的话,很简单的一首诗,就可以看出好多东西来。
其中文体学这一块,是我最感兴趣的问题,我们做文学史,其实就是梳理文学的源流。比如说,我们再看一首,另一些朋友的人生第一首诗,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也过于脍炙人口了。当年我给新版《红楼梦》做海选评委的时候,有的选手来了,什么节目都没准备,我们就让他背一首诗。他们猝不及防被抓住背一首诗,一般都是背这首,没有比这个更脍炙人口的了。我估计,让小孩背这首诗,主要是觉得“举头”、“低头”的,有一点好玩。
在介绍我的读法之前,我先介绍另一种读法。搞文学研究的,也有不同的兴趣点,就像《笑傲江湖》里说的剑法,有剑宗,有气宗。我说的这另一种读法,也挺有意思的。
那个读法会告诉你,“床前明月光”不是“床前明月光”,本来是“床前看月光”;“举头望明月”也不是“举头望明月”,而是“举头望山月”。你现在看到的版本,是明朝人给改的。这也是个有意思的事。如果你能进一步想一想,唐朝人的版本,和明朝人的版本,从诗的角度讲,哪个更好,明朝人为什么要这么改,那就更好了。
那个读法还会提醒你,这个“床”,不是我们今天睡觉的床,而是一种用来坐的家具。古时候有礼貌的人,是像聪明的一休一样,跪坐在垫子上的。主流的说法是中唐以前的人任何时候都得这样,家里就没有沙发、板凳什么的。
但是又说有一种叫“床”的家具,是从胡人的地方传进来的,有四条腿,坐的那个面是离开地面的,坐在上面可以把腿垂下来,不用曲着腿跪着了,也就是跟我们现在用来坐的大多数家具是一样的。因为是从胡人那里传进来的,所以又叫“胡床”。
床有高的床,也有比较矮的床,矮的床,就是小板凳。现在河北农村还管小板凳叫“板床”,就是从这儿来的。中古时候,床是用来坐的,不是用来睡的,用来睡的那个东西叫榻。不过,随着新的研究不断涌现,现在又有说法,说有的床也可以用来睡。
纠结这个永远也纠结不完,坐的东西,只要够大,早晚是会被拿来睡的。我今天晚上就想睡沙发,不行吗?我们今天睡的床,也是有四条腿、离开地面的,其实就是从坐的床演变过来的。能睡高床,谁愿意天天打地铺啊。稍微岁数大一点的人,就不能打地铺了,打地铺早上起床的时候容易站不起来,还是睡床舒服。
所以说,只要有“床”这个东西存在,从坐具变成卧具,用不了多长时间,古人也没有那么想不开的。
我们今天的小朋友,念“床前明月光”的时候,都会想成睡觉的那个床。想象李白躺在床上,睡不着,一抬眼,看见月光从窗子照进来,在地上铺成洁白的一片,疑是地上霜。现在我告诉你,床是坐的,不是睡的,也就是说,李白没有睡,坐在沙发上发呆,这时候看见,一片月光照进来。其实,月亮照进来的时候,李白是躺在床上,还是坐在沙发上,有多大区别呢?
后来又有一种新奇的说法,说这个床是“井床”,是水井上的那个装置。那就是说,李白没有在屋里,大半夜的在水井旁边溜达呢。也不知道是要干嘛,怪吓人的。其实,没有其它证据的话,就这么把“床”变成“井床”,随随便便就给人家加一个有实际意义的字,这么搞是有问题的。而且也没什么必要,月光照在水井旁边,又跟照在床边、沙发边,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这种问题,说说好玩就行了,认真去研究,往往是说明读诗没读进去。
那我怎么读这首诗呢?我会想的问题是,李白是第一个看月亮思故乡的人吗?不是的。游子漂泊在外,晚上一个人睡不着觉,在月光下想念故乡,这是我们诗歌传统中的一个母题。最晚从《古诗十九首》开始,就有这个母题了。《古诗十九首》里的最后一首,《明月何皎皎》,就是写的这个意境: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李白有没有看过这首诗呢?肯定是看过的。李白自己说的,他曾经“三拟文选”,把《昭明文选》模拟了三次,也许是“好几次”的意思。我们说李白是天才,其实他真是天才出于勤奋,他曾经多么认真地学习过六朝文学。他的好句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认认真真跟六朝学来的。李白不是整天光会吃喝玩乐的人,李白是个很用功的人。
我们来看这首诗。皎皎的明月,照在主人公的床帐上。注意,这里就出现“床”了。李白是看过这首诗的,甚至可能模拟过好几遍。李白写的这个“床”,不仅是他眼前的床,更是古诗里的这个床。甚至他写这首诗的时候,眼前到底有没有床,有没有月光,都是不重要的。
也许,确实有一张床,确实有月光照进来,那他也是看见了以后想,哦,眼前的这个情境,跟古诗里是一样的。也许这首诗就是他在一个中午,走在四下无人的官道上,坐在马车里写出来的,他是想起了古人诗里的这个情景,然后用自己的笔写下来了,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们看古诗里的这张床,上面是有罗帏的。说明这不是个板床,是一张很华丽的大床。接下来,主人公说他睡不着,揽上衣服,起来溜达。“床”联想出的句子,是睡不着。也许这个床就是睡的,也许他是睡不着才坐在床上的。
从后面起来溜达来看,睡在这个床上的概率大。我们不纠结这个了,总之,月光照在“床”上,引发的联想就是,该睡觉了睡不着。李白的《静夜思》,其实用的就是这个意境。
睡不着起来溜达,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想的是故乡。说在外面虽然很快乐,你看都有这么华丽的大床,但是还是不如早点回家的好。“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这两句,李白用没用过?用过,他直接用在《蜀道难》里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几乎是一模一样。
李白对于他喜欢的古诗,其实是反复用的。反正他拟过三遍,都很熟悉。《静夜思》里用的不是这个句子,但是用的是这个句子的意思,看到月亮,就该想家了。只不过,李白的创造在于,把“看月亮”和“思故乡”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对举出来了。用“举头”、“低头”这样一组相对的动作,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也就是我们今天觉得最好玩的地方,最想让小孩背的原因。
“举头”、“低头”这两个词,重复了一个“头”字。这在近体诗里是不允许的。重复是什么体裁的特点呢?重复是歌行的特点。歌行本来是民间歌谣,多重复一下,可以增强节奏感,而且让老百姓好记。李白在这儿,用“举头”、“低头”,实际上是借鉴了歌行的写法,他也确实达到了目的,让我们的小朋友好记了。
但是,“举头”、“低头”这样的动作,又是非常文人气的,不怎么歌行,不好在流行歌曲里表现的。所以说,李白其实是把古诗和歌行的特点结合起来了,把文人的情调和流行歌曲的表现手法结合起来了。这是李白的拿手好戏。
至于说,李白“举头”的时候,望见的到底是“明月”还是“山月”,这从文体学的角度,好像没什么好说的了。当然,“明月”和“山月”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如果文学感觉好,是可以感受到这个区别的。至于哪个好,就可以完全凭你的主观感受来判断了。
原来的古诗“明月何皎皎”里,后面还有四句。两句很直白地写了思乡之情,两句写了思乡时候的动作,流下了眼泪,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些内容,在李白的《静夜思》里没有。可能是李白没写,也有可能是李白写了,在流传的过程中丢了。但总之,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四句,在艺术上是比较完整的。后面的那些太直白的内容没必要说了,我们看到你“低头思故乡”,这就足够了,这样才比较含蓄。
这首《静夜思》,仔细分析的话,还是可以看出模仿《明月何皎皎》的痕迹。他的基本构思,其实跟《明月何皎皎》是一样的。说不定,这就是李白三拟《文选》的时候,某一次对《明月何皎皎》的模拟。但是李白的版本,在艺术上有超过《明月何皎皎》的地方,特别是,比《明月何皎皎》更好记。所以,它代替了《明月何皎皎》,成为了给小朋友背的诗。
这首诗的题目,我们今天说是《静夜思》。其实,“静夜思”,在安静的夜里独自的思索,也是古体诗的一个传统。不是这一首诗,而是好多的诗都在写“静夜思”。从《古诗十九首》开始,就有好几首写的是“静夜思”。到后来的嵇康阮籍,他们的五言古诗,也有好多都是“静夜思”。像阮籍的《咏怀诗》,一上来就是,“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然后“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这也是一种“静夜思”。
李白的《静夜思》,不仅仅是他自己在某一个安静的夜里,突然有了灵感,而是对这一整个传统的接续。这个传统,就是古诗的传统。不是后来的近体诗的传统,也不是民间乐府的传统。这个传统,是文人君子的传统。李白在写《静夜思》的时候,并不是想写一个哄小孩子的歌谣,而是在写一个文人君子的咏叹。
而且,《静夜思》这个题目,也未必是李白自己取的,而有可能是某一个诗歌选本在选录这首诗的时候加上的。李白的这首诗,有可能就是《拟明月何皎皎》,或者干脆就是无题诗,后来抄来抄去,不知道他是在什么背景下写的了,也不知道题目了,但是要选到选本里,总要加一个什么题目,以示区别,所以选它的人,就根据自己对诗意的理解,给这首诗取了个名字叫《静夜思》,这都是有可能的。
《静夜思》就说到这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