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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听鬼故事

张一南 张一南 2024-04-06
清 罗聘《鬼打架》
志怪小说都是在写神神鬼鬼的故事,志怪小说的价值何在,我们应该怎么读志怪小说呢?
其实,我们不要把志怪小说看得太严肃。所谓志怪小说,其实就是小时候奶奶讲的鬼故事。我小的时候就特别爱听我奶奶讲鬼故事。我奶奶讲的鬼故事都是真正的鬼故事,而不是那种为了教育小孩的很正经的故事。这些鬼故事编出来是为了吓唬小孩的,追求的是新鲜刺激,怎么能吓到小孩怎么来,怎么新奇怎么来,而不是要说明什么道理。故事一旦为了说明道理,就不是原生的故事了,多半也就没意思了。不要试图从奶奶讲的鬼故事里直接找到道理。

但是多年以后,当你回想奶奶讲的鬼故事的时候,会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会意识到故事里的社会生活已经和今天不一样了,更会意识到,我一生都走不出的心结,原来都写在奶奶的鬼故事里了。

奶奶讲的这些鬼故事,塑造了一个孩子的心理底层。在这些并不板着面孔教训人的故事中,你的思维方式不知不觉地被同化了。你觉得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你最深的恐惧是什么,你最大的渴望是什么,都可以从你从小听的故事里找到答案。
如果一个民族会在小孩子面前不约而同地讲起某一个相似的故事,那么这个故事就是这个民族的心理底层。

我们常说,要寻找一个民族的根,一个民族的魂。这根这魂在哪里呢?不在大官大儒喊得震天响的口号里,那些口号都是枝枝叶叶。一个民族的根,一个民族的魂,就在奶奶们在黑夜中一代代讲下来的鬼故事里。

我们小时候都读过《格林童话》,都知道《格林童话》的“作者”是格林兄弟。其实,《格林童话》不是格林兄弟写出来的,而也是他们收集起来的。而且,格林兄弟并不是文学家,而是语言学家。他们搜集自己民族的民间故事,其实是为了整理自己民族的语言,而整理自己民族的语言,是为了发现自己的民族。

民族这个东西,是要发现的。在格林兄弟以前的时代,欧洲通行的是拉丁文,各民族的语言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话,每个人也都不太在意自己是哪个民族的。格林兄弟做的事,就是去寻找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乡下话,这些奶奶逗孩子的语言。怎么能集中把这些话记下来呢?一个好办法就是,把大人给孩子讲的故事记下来。
讲着这些故事,也就学会了这些语言最地道的表达。而通过这些故事,人们也会发现,原来小时候奶奶给我们讲的故事这么有意思,原来我们小时候说的乡下话这么有意思,从而意识到自己的民族,爱上自己的民族。

格林兄弟记录下来的这些故事,也是德国奶奶讲给德国孩子的故事,跟我奶奶讲给我的故事本质上是一样的。我奶奶有我的讲法,德国奶奶有德国奶奶的讲法,这就造成了中国孩子和德国孩子的不同。
这些故事,都不是为了讲什么大道理,经常是没有文化的人讲的,讲故事的人认为这些故事和自己的语言一样上不了台面。他们不知道,恰恰是在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人会说真话,会说出一个民族的愿望,甚至说出人之为人最本真的愿望。

这些不受约束的故事,就是一个民族的梦境。我们研究这样的故事,就是在给一个民族圆梦。

喜欢听鬼故事的,除了孩子,还有一种大人,就是不得志的大人。苏东坡在贬谪的生涯中,就喜欢听人讲鬼故事。苏东坡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当然不至于真的相信这些故事。只是鬼故事新鲜刺激,对于令人失望的人生是一种排遣。人在面对人生的悲苦的时候,接受不了什么信息量大的正经学问,但是又特别怕让脑子闲下来,不由自主地去想那些烦心事。鬼故事的信息量不大,听一耳朵也可以,听不完整也没关系,但是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占据你的大脑,特别适合打发不如意的时光。
鬼故事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真实地记录社会生活。我的意思不是现实生活中真的有鬼,我的意思是,人在讲鬼故事的时候,难免会涉及到社会生活,而这时候想不起来修饰。如果你发一个朋友圈,记录你今天的生活,那么你一定会有修饰,一定会设法让自己的生活显得高级一点。如果一百年后,有人研究你的朋友圈,一定会以为你是一位顶尖权贵。这样记录社会生活,就不真实。
但是你讲一个鬼故事,就不会对里面的生活做这样的修饰,而是会真实地记录下来,小王加班到半夜十二点,关掉QQ,骑上共享单车,回到城中村里的出租屋。一百年后研究今天的社会生活,拿鬼故事研究,比拿朋友圈研究要靠谱得多。
我喜欢听各种野生电台里的鬼故事,因为我在这里可以听到真实的人间百态,比电视剧要丰富得多。我想,苏东坡在贬谪的时候,一定也喜欢从鬼故事里窥探当地的人间烟火;东晋的人流亡到南方以后,一定也会从鬼故事里回忆北方故乡的种种琐事。鬼故事里记录的历史,是正史不会记得的历史,另一种真实的历史。
志怪小说里的这些故事,跟我们今天的鬼故事一样,大多属于传说。传说一般不是有意的虚构。鬼故事当然是假的,但假的不等于有意虚构。比如说,我们今天说,肯德基的鸡有六个翅膀,这就是一个传说。这个传说不符合事实,但是传这个传说的人,多半认为这是真的。他有可能根据自己的想象,给这个传说添油加醋,但他不是有意虚构的。就算有个把坏人,自己不信,也要传播谣言,他也是希望他的听众都信的。

魏晋时代的志怪小说,都是这种纯粹的传说,并不是有意的虚构。到了齐梁时代,没意思的人们开始给鬼故事添加意义了,要用鬼故事来弘扬佛法了,那么就难免开始按照佛法的要求改造鬼故事,这就带上一点有意虚构的意思了,但还不是文学性的虚构。
到了唐代,文人们开始为了文学的美而创作鬼故事了,这就是虚构了,这时候也就成了唐传奇了。但是有了唐传奇以后,仍然有志怪小说,一直到清朝还有,仍然有人在记录志怪小说的时候把这些都当成真的。

有人说不对啊,我知道“传说”是假的啊,怎么能说“传说”不是虚构的呢?其实,我们今天一般不太区分“神话”、“传说”和“故事”这三个概念。严格地说,“神话”和“传说”都必须是你相信的,你一旦不相信,就只能是“故事”了。我们今天说的“神话”、“传说”,很多都只是故事而已。

所谓“神话”,并不是“神神鬼鬼的话”,而是“神圣性的叙述”。神话是用你出生前的、达不到的世界,组成一个形象化的叙述,用来解释你眼前的世界,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神话经常有些是神神鬼鬼的,但神话完全不需要是神神鬼鬼的。

比如说,“你的生日是腊月二十八,那天你妈妈生你吃了很多苦,你爸爸就在外面走廊里一直等着”,这就是一个神话。这件事是别人告诉你的,你完全没有印象,也很难验证,但是你只能相信。也许你妈妈生你很顺利,也许你爸爸那天一直在外面闲逛,那你也没什么办法;甚至你的生日可能不是腊月二十八,你可能是你父母收养的弃婴,你现在的妈妈没有生过你,那你还是没有什么办法。
爸爸妈妈给你讲这个神话,是为了证明你是他们的孩子,是为了解释为什么你要对妈妈好、对爸爸好,为什么每年腊月二十八要吃一个蛋糕。也许他们说的事并不真实,但是对你来说是真实的,并且对现实世界有解释作用,那么这对你来说就是一个神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们说的不是真事,那么这个神话就坍缩为一个故事。

神话甚至不需要是假的,也许你的父母确实是你的亲生父母,只是你无法验证,或者懒得去验证,只要你选择相信,那么,这对你来说仍然是一个神话。

对于虔诚的基督徒来说,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就是一个神话,因为他们相信这是真的。而对我们不相信的人来说,这就只是一个故事而已。中华民族很早就不真正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了,如此看来,中华民族已经没有神话,只有故事了。

但是其实,中华民族也相信一些不那么神神鬼鬼的神话,比如“我们是炎黄子孙”。炎帝和黄帝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其实谁也不知道,但我们相信,炎帝和黄帝是存在的,是我们的祖先,这可以解释我们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已经不相信“女娲补天”这个神话了,但还是相信“炎黄子孙”这个神话。

而传说呢?就没有那么神圣了,就是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比如“肯德基的鸡有六个翅膀”。说的人和听的人也认为它是真的,但不可能认为它神圣。志怪小说里记的,主要就是这样的事。

如果你不相信,那么这就是一个故事。你不相信这个故事,或者不在意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但是还愿意讲这个故事,那你就是觉得这个故事好玩,是为了审美来讲这个故事。

在魏晋时代,志怪小说已经不是神话,但还不是故事,而是传说。

传说经常是跟迷信伴生的。并不是只有蒙昧社会或者文化水平低的人会讲传说、讲迷信,我们很多生活在高度文明社会、学历很高的人,也会讲传说、讲迷信。迷信是一种思维方式。

我们今天也经常不区分迷信和信仰,普通人经常会说,和尚道士在“搞迷信”。其实,迷信、信仰和科学,是三种并列的思维方式,是在想问题的时候会运用的三种句式。

迷信的句式是:“如果我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比如说,你说“我如果考试前洗头,就会考不好。”这就是一种迷信。很多高学历的人会在身上戴某种饰品,认为“如果我戴这个,就会平安”,这就是一种无伤大雅的迷信。

在这个意义上,迷信也是有可能符合事实的。比如你认为,“如果我按开关,灯就会亮”,同时你并不关心“为什么按了开关灯就会亮”,那么你这就是一种迷信,但你这种迷信是符合事实的。

信仰的句式是:“无论如何……”到“无论如何”的时候,就是信仰了。有些事,我们限于当下的认知,无法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那就只有选择相信你愿意相信的。迷信往往需要你做点什么,而信仰主要是相信,经常是什么也不用做的。

信仰当然也有可能是符合事实的。你在没法验证的时候,也完全有可能选择相信了正确的事实。

科学的句式是:“我们分析一下……”科学是一定要分析的。如果你不肯或不能分析,那么无论是否符合事实,都属于迷信或信仰,不属于科学。科学也有可能出错,也有可能不符合事实。科学家喜欢说这句话,于是被蛮不讲理的迷信和信仰占了很多便宜。但无论如何,科学家是不会放弃“科学也有可能出错”这句话的,这或许就是科学家的信仰。

信仰往往与神话关联,而科学的世界里往往只剩下故事,迷信则是与传说相联系的。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读志怪小说呢?我在讲六朝文学的时候讲过,我感兴趣的两个话题,一个是灵与肉的关系,一个是志怪小说中折射出来的士族观念。我分析《搜神记》里的故事,也会与这两个话题有关。但我还要说点别的方法。

志怪小说都是“残丛小语,粗陈梗概”,都是一些比较粗糙的故事,也是比较原始的故事。这些原始的故事,可以成为我们的素材,供我们加工成更复杂的故事。那么,我们要怎么把这些粗糙的故事读进去呢?我们怎么去分析这些故事,做出与众不同的解读、找到别人忽略了的切入点呢?

我推荐一个方法,首先,要在故事里,寻找一个“奇怪的人”。

这个“奇怪的人”,可以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或遭遇,和我们平常人不一样;可以是有些不合常理的表现,让人觉得灵异;可能做事乍一看不符合我们一般的做法,需要我们想一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小说以塑造人物为中心,志怪小说虽然粗糙,但其实也是以人物为中心的,志怪小说之所以“怪”,往往是围绕着这个“奇怪的人”。

围绕着这个“奇怪的人”,我们可以把一篇志怪小说“一鱼三吃”。首先,分析其中的社会文化事项。比如故事里涉及了哪些器物、哪些制度,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哪些思想观念。然后,剖析这个鬼故事的心理原型。这个“奇怪的人”象征了我们心灵的哪一部分,我们在怕着什么,渴望着什么?
最后,可以来一个“故事新编”,以自己的眼光来重写这个故事,把我们的现实经验放进去,把这个故事变成我们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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