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经：《摽有梅》，相亲的自由

春天要来啦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摽有梅》是《召南》的一篇，《召南》里男尊女卑的味道就要重一些，更多地会强调女子的本分。《摽有梅》说的是大龄青年相亲。

按照周礼，结婚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原则上不许自由恋爱。像我们今天这样，一个社团十几个青年男女一起出去玩，每个人在社团里都有几个看得顺眼的异性朋友，最后从里面挑一个结婚，周朝人是看不惯的——就是现在也有人看不惯。按照周朝人的想法，男女结婚以前最好是没见过面。我们今天知道这是没必要的，但是，原始人就是规矩多。

因为结婚以前最好不见面，所以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今天会觉得，这都是什么原始人的臭规矩，结婚居然不是依照本人的意见。但是，从不合理的规矩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些合理的东西。比如，你真的确定，你当下这一刻的想法，就是你的真实意见吗？

我们经常会有“鬼迷心窍”的体验，就是你在某一刻做出的决定，并不符合你的本心，等你清醒之后再看，就肯定不会再做出这样的决定了。骗子能够骗人，利用的就是人会有“鬼迷心窍”的时候。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人的心境是流动的，是会随着每一刻的环境而变化的。一些骗子的话术，或者其它的什么幻象，会扰乱你的心智，引导你做出你本来不会做出的决定。在这一刻，你的本性被暂时地改变了，很多人把这种情况描述为，“当时的我不是我了”。

那么，在这种时候，怎么能让你回到你自己呢？一个有效的办法是，在做重要决定以前，听听你亲近的人怎么说。

你亲近的人的意见，跟你本人的意见有关吗？当然有关了！

拿你父母来说，你从一生下来，就受他们的教育。你在最初认识世界的时候，你的全部观念，都来自你的父母。所以，在你足够小的时候，你的意见一定是与你的父母一致的。后来你的意见和父母不一致了，是因为你又接受了别的信息。但是，你最初接受的信息，你现实中的一些情况，仍然是与父母的思维一致的。

父母的意见，其实就是过去的你的意见。现在的你，可能与过去的你意见不同。那么将来的你呢？将来的你有可能同意现在的你，也有可能返回去同意过去的你，当然，也完全有可能都不同意。

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而你父母不喜欢，那就意味着，现在的你喜欢这个人，但过去的你不喜欢。这时候你至少应该停下来，好好地看一看，过去的你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人？是过去的你放大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还是现在的你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大问题？过去的你在意的这个问题，在未来还会存在吗？如果过去的你不喜欢这个人，那么未来的你会喜欢他吗？你不一定需要听从过去的你，但有必要认真考虑过去的你的意见，也就是父母的意见。

比如，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但是男孩的父母不喜欢这个女孩，因为她不会做家务。可能这个男孩在上过大学以后会觉得，女孩做家务不重要，并且认为，“我还会有这么老封建的观念吗？”但是跟这个女孩结婚以后，日子长了，确实发现家务成了两个人之间越来越重要的问题。

因为这个男孩是由他的父母带大的，他父母认为女孩应该做家务、男孩不应该做家务，所以这个男孩从小没做过家务。当女孩真的不会照顾他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种种不便。虽然这个男孩的思想意识认为这没什么，但其实他自我中的一部分还是会介意的，父母的不同意，只是这个介意的表象，代表了他自我中的这一部分。

父母的意见，是你心底的一个声音，你可以选择不听，但不能直接忽视。

今天我们的意见经常和父母不一致，而且我们经常是对的，是因为现在的社会发展快。上古社会发展慢，年轻人往往来不及长出什么跟父母不同的意见，那么，很多时候，父母的意见确实可以代表子女的意见。当子女无法做出判断的时候，比如无法判断是否应该和没见过面的对象结婚，那么父母的意见，至少代表了子女一部分自我的意见，总比随便撞天婚要有意义。

更何况，父母总是比年轻人更有生活阅历的，而在发展缓慢的社会中，这种生活阅历是有意义的。所以，父母不仅代表了子女过去的自我，也可以代表子女有阅历后的自我，也就是未来的自我。这种情况下，父母的意见，可以代表本人意见的一部分。

同样的原理，也适用于其他亲近的人。比如，你和你的伴侣，本来就是因为志同道合走到一起的，必然有很多观念是一致的。如果你们再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相同的观点很可能会变得更多，或者至少是熟悉对方的想法的。那么，当你本人不便做出决定的时候，比如因为重病失去意识的时候，你的伴侣是可以替你做出决定的，因为他很可能是所有人中最接近你本人意志的。所以说，一个人的伴侣，往往是他的另一个自我，也代表了他的一部分意志。

当然，伴侣的意见也不一定一致，伴侣之间也是经常吵架的，有时候冲突还很激烈。但其实，伴侣之间的冲突，往往是同一种理念站在不同立场时候的冲突。你的伴侣反驳你时举出的理由，往往是你曾经认同过的话。所以，你的伴侣的话，也是你心底的一种声音。伴侣的争执只是表面现象，其实往往可以反映你自己内心的矛盾。我们在文学创作的时候，也经常用伴侣的争执象征主人公内心的冲突，这是一种很好用的手法。

同样的道理，你子女的意见，也代表了你的一部分意见，因为你的子女是你教育出来的，他最初的观念就是你赋予的。他只不过是带着你给他的观念，游历了这个世界，然后可能会得出与你不同的结论。你的子女是世界上的另一个你，见识了不同的世界之后的你。所以，子女的声音，也是你心底的一个声音。

一个人身边的人，都可以看做他的自我在另一个角度下的表现。因为，这些人都是与他有交集的人。一个人与周围人的对话，都可以看做他与自我的对话。向周围人征求意见，就是向另一个角度下的自我征求意见，并不算是失去了自我。

过去规定女性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其实就是因为，父亲、丈夫和儿子，都是女性的另一个自我。古代女性足不出户，所以见识赶不上男性，父亲、丈夫和儿子，就是她的更有见识的自我，当她的见识不足以做出决断时，可以代替她做出决断。今天女性不是没有见识，所以不是非听他们的不可，但也可以参考他们的意见。与此对应，男性也应该听母亲、妻子和女儿的意见，因为她们都是你的另一个自我，从不同的角度帮你看这个世界。

那么，结婚为什么又要听媒人的意见呢？因为媒人代表了社会的一般评价。媒人手中掌握着一个社群内所有未婚男女的情况，可以从一个客观的角度来看你们。当然，这个角度是世俗的，但确实是客观的。媒人介绍给你的对象，是在数据库中经过权衡之后，认为和你的条件比较匹配的。当然，这个计算往往是不准确的，远远不如淘宝通过大数据给你推荐的商品准确，所以，以后我们要努力发展AI媒人。

媒人推荐给你的对象，你一看之下一般是不满意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你只考虑你的优点，而媒人会考虑你的缺点。当然，你最好是寻找一个不嫌弃你缺点的对象，但你经常是找不到的。所以，媒人的意见也是应该参考的。当媒人推荐给你一个差得不得了的对象时，你最好考虑一下，你在媒人眼中有什么了不得的缺点，让他这样评价你。哪怕当个笑话想也好。

同样道理，父母也经常只看孩子的优点。孩子生下来以后，几乎每个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才。我经常看见孩子只有一两岁的父母，到处介绍自己育儿的成功经验。孩子上学以后，即使考试成绩不好，父母也会仍然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才，有潜力。直到初三，父母才会惊觉自己的孩子是真的不聪明，因为第一次选拔性考试就要到来了。

在此之前，老师经常会说出一些让父母不爱听的话。因为老师见识过更多的孩子，可以得出一个比较客观的评价，这个评价一般都会低于父母的评价。老师的话，是把父母从迷梦中刺醒的一个机会，但是，父母一般都不能把握这个机会，只会觉得老师有眼无珠，没看出自己的孩子是天才。

同样道理，不管孩子在考场上是赢了还是输了，父母还是会相信，自己的孩子是最可爱的，在婚恋市场上是最受欢迎的，觉得谁家的孩子都配不上自己的孩子。直到有一天，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喜欢自己的孩子。所谓的“妈宝”，就这样炼成了。

这时候，媒人就充当了原来老师的角色，可以用更客观的评价，把父母从迷梦中刺醒。光听“父母之命”的话，父母会对自己的孩子评价过高，“媒妁之言”则是对父母之命的一个补充。“父母之命”实际上代表了一个人的自我意愿，“媒妁之言”则代表了社会的一般评价。人的婚姻，应该在自我意愿与社会评价中间取一个平衡。

当然，如果父母不能很好地代表子女的意愿，媒人不能很好地代表社会的评价，那我们就换掉他们，就像民众换掉昏庸的君主那样。如果没有人能替我们代言，我们就自己表达自己的意愿。但是，最好也找个别的什么人商量一下，否则我们自己就又成了专断的独夫了。

那么，我们怎么判断父母和媒人能不能代表我们的意志呢？我们可以先让他们试一下，如果他们做得不好，我们就自己来。古人会为此画一条红线，比如男的三十以上，女的二十以上，如果父母和媒人还没有为他们找到满意的伴侣，就允许他们自己来，自己为自己找伴侣，不再顾及“淫奔”的嫌疑。

《摽有梅》描述的就是大龄青年自己给自己找伴侣的情景。这时候，父母和媒人已经被他们甩在了脑后，他们可以自己面对自己的内心了。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相亲”，不是一种苦难，而是一种自由。

《摽有梅》讲述的是，在梅子成熟的春夏之交，大龄青年在自由相会，寻找自己的心上人。诗人在催促：梅子就要被摘光了，你们一定要抓紧时间啊。

爱情是美好的，如果不太麻烦的话，人生还是应该尝试一次爱情的味道。趁着还不老的时候，不妨抓紧时间试试看。

在更原始的时代，这种“大龄青年联谊会”，还有更野性的意味。在古代日本的乡村，人们会在春天播种好粮食之后，让青年男女在田野间嬉戏、做爱，认为这样可以让庄稼长得好。这是一种原始的巫术思维，将青年男女的生命力与庄稼的生命力联想在一起。

原始思维就是喜欢把看上去相似但是实际上没有关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特别是跟生殖有关的事情，特别容易引起原始人的注意。——其实仔细想想，现代人也未尝不是这样。这是一种生殖崇拜的思维。《摽有梅》里的聚会，看上去比日本稻田间的聚会要文雅一些，但本质还是一样的，仍然是把青年男女的爱情和生命力与自然界的春天联系在一起。之所以会在春天举办青年男女的聚会，背后就是潜意识中古老的生殖崇拜。

从现实一点的角度说，举办这样的活动，其实也是对青年男女的一种提醒。表面上说，“这是你们的义务啊”，其实这句话是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实际上是在告诉他们，“你们已经长大了，可以谈恋爱了”，“以前的禁忌，现在对你们来说不是禁忌了”。小孩子是被禁止谈恋爱的，当他长大成人后，需要有人提醒他一下，他才能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谈恋爱的权利。这样的仪式，就是一种很好的提醒。

所以说，年轻的朋友们，如果遇到长辈催婚，也不要一味地反感，要仔细分辨一下，他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如果他问你，“有对象了吗？”不一定是为了羞辱你没有对象，而可能只是想提醒你，你已经有了恋爱的权利了。

即使他说了“女孩子再往上念就不好嫁人了”这样不好听的话 ，他想表达的也许是，你已经很优秀了，不用那么努力了，该好好享受人生了。同样一句话，可以是善意的，也可以是恶意的。有的人说的话非常正确，但他是恶意的；有的人可能不会说话，表达不很恰当，但他是善意的。你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要注意他的态度、语气，其实，一个人是善意还是恶意，是很容易分辨的。

平民需要提醒孩子，你可以谈恋爱了，那贵族就更需要了。夫妇之道的教育，在贵族教育中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不仅是因为贵族有爵位要继承，更是因为，男女相处之道，是更复杂的人际关系的预演，贵族的孩子要从爱情开始，学习应对人际关系。《诗经》里有很多爱情的教育，正是这个原因。《摽有梅》也是《诗经》中的一篇关于爱情的课文。

南宋以后，咏梅是一个常见的题材，但是在北宋以前，咏梅没有那么理所当然。《诗经》里就没有咏梅的诗，跟梅有关的只有这一首，写的也是梅子，不是梅花。对早期的中国人来说，梅子比梅花重要得多。

梅花其实也没有那么傲霜斗雪，真正开花还是在冬天快要结束、春天快要到来的时候，而且，还是在南方比较多，在北方并不好长。所以，在早期中国，文化中心在北方的时候，没有什么咏梅的诗。

比较早的咏梅的诗，是鲍照的《梅花落》，是南朝写的，也就是他们这时候在南方呢。鲍照写乐府诗，是因为南朝从北方截获了一批乐府诗，这才开始拟作的。南朝人在南方也是流浪地球，他们多多少少也在怀念着北方。但是《梅花落》和这种意思的联系还不明显。

据说，梅花是北宋的林和靖发现的，林和靖住在杭州，那是南方。不过，林和靖的梅花，还只是隐逸的吉祥物，还没有什么傲霜斗雪的气质，北宋时候模仿他的人也不多。北方还是很少见到梅花，北方士大夫谁家要是养活了一株梅花，都会当稀罕东西看。

到了南宋，大家又流浪地球到南方了，才开始真正集中写梅花。其中，写得多的要数陆游，写得好的要数姜夔。这时候，梅花才傲霜斗雪起来，有了想打回老家去的含义。

梅花是中国在乱世中的象征，象征在苦难中对文明与美好的向往，就像牡丹是中国在盛世中的象征，象征国泰民安的安全感与博大胸怀。这两种花作为国花，我认为还不是南方北方的问题。

总之，在《诗经》的时代，人们还想不起歌颂梅花。“梅”还是一种单纯的果树。

《摽有梅》使用的语言，虽然和今天有很大差距，但已经可以看出很多乐府民歌的特点了。比如，他会用“有”字。后来的乐府也喜欢用“有”字，比如“北方有佳人”。这就看出乐府的质朴天真。又比如，《摽有梅》采用了联章复沓的写法，来回重复“摽有梅”，然后数数，反复强调，“梅子还剩七成了！”“梅子还剩三成了！”“梅子没有了！”乐府歌谣就很喜欢这样数数，在变化中带来一种娱乐性，读起来好玩，也好记。

我们小时候在幼儿园，会玩一个游戏，叫“老狼老狼几点了？”小朋友齐声问：“老狼老狼几点了？”扮演老狼的小朋友就会回答，“八点了”，“十点了”，时间越来越晚，最后回答“天黑了”，然后“老狼”就开始抓人了。

《摽有梅》的章法结构，就很像这个“老狼老狼几点了”，很适合用来玩这个游戏。最后不知道抓紧时间而剩下的大龄青年，就算是被老狼抓住了。

《摽有梅》还有“趁韵”的做法。“迨其吉兮”和“迨其今兮”的意思，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主要是为了分别跟“七”和“三”押韵。这种“非要押上这个韵”的执念，也是民间歌谣的特点。

《摽有梅》鼓励青年男女不负春光，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且，在这里，还是“求我庶士”，是男求女。即使是在强调妇人责任的《召南》里，即使是在催婚的《摽有梅》里，还是男子追求女子。因为男求女是自然之理，《诗经》时代的先民还想不到别的可能。后来的儒生居然能瞪着眼把“求我庶士”解释成“我求庶士”，这就是忘记了儒家最根本的精神。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梅子落了啊，只剩下七成了。追求我的各位小伙子啊，现在就是好时候啊！还是“庶士”，好多好多的小伙子追求一个姑娘，一家女百家求，这也是自然之理，《诗经》里就是这么唱的，孔夫子就是这么教的。

我们今天的电视剧都不敢写几个男的追一个女的了，实在是没有天理人伦。“现在就是好时候！”话说得豪爽，也很务实。要做成任何事，现在都是开始的好时候。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梅子落了啊，只剩下三成了。追求我的各位小伙子啊，今天就今天吧！虽然是为了趁韵，但还是可以看出，更着急了。只要两情相悦，今天就是好日子，不用不好意思。

    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梅子落了啊，我们拿筐装起来。追求我的各位小伙子啊，我们也是这样。这是落完了。青春也到此结束了，咱们也像这梅子一样，该有个归宿了，不如咱们就在一起吧。这就是老狼说“天黑了”，小伙伴该往家跑了。清点梅子的游戏，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大家要抓紧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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